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就文化而言,最兴盛莫过于宋朝,著名历史家陈寅恪先生就曾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可见宋朝的文化在历史上所达到的高度,堪称“登峰造极”!
文化的兴盛,自然得益于文人,得益于作品,宋朝的文学更是历朝的巅峰,像著名的“古文运动”便是兴于唐而盛于宋,造就了一大批散文大家和一大批古文名篇。
谈到宋朝的散文成就,有两篇文章不得不提,一篇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另一篇便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这两篇文章虽然在主题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一篇写“天下之忧”,一篇写“太守之乐”,而且这两篇文章的写作之间有着许多密切的联系和共同之处,至少有5个共同点:
1、二文都是古代散文中的“记”,体裁相同;
2、二文都是宋朝散文的巅峰之作,成就彪炳史册,光耀古今;
3、二文都是借景抒情,一者借“楼”抒情,一者借“亭”抒怀;
4、二文都产生于同一历史事件,都是因为宋仁宗朝的“庆历新政”的失败,范仲淹和欧阳修先后贬出京城后的贬途之作。
5、二文的作者都是才高八斗的文人,同时也是志同道合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交,忧国忧民的志士。
这两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同一事件下所写的两篇文章,自写成之日起便然双双成为了人们争相传阅的美文,成为了后世读者眼里的经典,并列成为了中国散文天空上的“双子星座”,交相辉映,光彩夺目,近千年以来,如同文学史上的一场巅峰对决,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将二文捧为经典、赞叹有加的同时,对其文采的优劣、成就的大小、境界的高低却始终无法给一个明确的判断。
那么,这两篇文章是否真的有境界高下、文采优劣之分呢?
下面,我结合自己曾经的阅读,作一点粗浅的阐述,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
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岳阳楼记》
在宋朝300多年间灿若繁星的文人官员中,真正称得上政治家的人并不是很多,范仲淹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
范仲淹出身寒门,勤学苦读,有着牛一般的耐力和韧劲,加上聪明智慧,终于学富五车。
范仲淹是当时少有的干才和儒将,曾以将帅(经略安抚使)身份坐镇西北,又以副宰相(参知政事)身份主持政务,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而最重要的是,范仲淹有“家国天下”情怀,有“治国安邦”的理想,有“心怀天下”的担当。因此,他自从步入仕途之后,便始终在为国家朝廷、天下百姓的事业在努力,朝乾夕惕,奋斗不止。
然而——
谋身者不谋国,安然;谋国者不谋身,枉然。
尸餐素位者无忧,舍身为国者多虑。
不干事者无事,多干事者出事。
范仲淹之所以仕途坎坷,便在于此。
宋朝自建国到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已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八十多年的发展,朝廷因循苟且,承平累日,横征暴敛,无视军备,导致了“积贫积弱”。加上北有辽国虎视,西有西夏骚扰,内有寇盗纷起,此时的宋朝如同大海上一条庞大而破败的船,行进乏力,亟待维修。
为此,宋仁宗心急如焚,于庆历三年(1043)春火速将时任陕西经略安抚使的范仲淹从前线调回,重用为参知政事,主持改革,开启了“庆历新政”。
范仲淹其实内心并没有急到如此程度,他知道改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业,须做足基础工作方能动手,太急吃不到热豆腐,难免失之于轻率,败之于不周。
但宋仁宗急于求成,当面要求范仲淹起草改革方案。范仲淹只得集中精力,针对当时“官雍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等朝廷存在的“病症”对症下药,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修武备”等10项改革措施,经仁宗首肯后,立即在全国执行,宋朝的第一次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改革,就这样匆匆推行了。
然而,正值盛年的宋仁宗决定既匆匆,对改革所面临的反对也预料不足,所以收场也草草。任何改革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势必影响很多人的既得利益,如 “均公田”就是均职田,肯定会影响地方官的利益;“择官长”就是改“凭资历”为“凭业绩”,肯定会影响一些人的仕途;“抑侥幸”就是针对“恩荫制度”下的滥赏,必然会引起得赏者的反对。等等。
改革推行了年余时间,也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当这些改革措施影响到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后,便遭到了他们集团式的联手反攻,这些人不会找皇帝的麻烦,也不敢,只把矛头对准了范仲淹,在宋仁宗面前以“朋党之罪”大肆攻击范仲淹,一下击中宋仁宗软肋,加上仁宗心肠善、耳根软,最后为息事宁人,便停止了改革,并于1045年春将范仲淹降职外放到邠州(今陕西彬县)任知州。于是,范仲淹由一个皇帝信任、同僚钦敬的人,一夜之间流落江湖,成了贬官逐客,这一年,他已是56岁高龄了。
范仲淹两岁丧父,家道中落,但他好学上进,埋头苦读。随着知识的加和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树立了远大的理想,曾祈祷“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他于1015年进士及第以来,已经在仕途上奔波了整整30年。这30年间,无论高居庙堂,抑或远处江湖,他都时时以“利泽生民”的“大丈夫之志”激励自己,鼓舞自己,近忧国家,远忧黎庶,辛苦劳顿,一心报国。
但是如今,这种家国天下的抱负却因一群自私自利的宵小的谗言半途而废,因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诼铩羽而归,对于范仲淹来说,这是何等可笑、可悲、可叹、可恨之事!
而最让他失落和痛苦的,是仁宗对他的放逐,等于认可了他的罪名,心怀天下被误为营营苟苟,赤胆忠心被认为背信弃义,这是何等奇耻大辱啊!
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所以,在贬谪生涯,范仲淹一直在寻找一个辩白的机会。
1046年秋,已经再贬邓州(今河南邓州)的范仲淹接到了同窗好友、岳州知州滕子京一封手札,请他为刚刚重修落成的岳阳楼写一篇记,随札附有一幅《洞庭晚秋图》。范仲淹读罢来信,细细观赏了《洞庭晚秋图》,然后在自己修建的百花洲书院徘徊思索,时而抬头仰望星空,时而低首凝视池水,他忽然眼睛一亮,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澄明,他终于找到了一片与他改革失败以来心情完全契合的风景,找到了一片可以表达心情、剖析心迹、表达志向的天地。
虽然他没有过游历洞庭湖和岳阳楼的经历,但那又如何?范仲淹身处风云变幻的时代,遭遇误解放逐的经历,自有一片心中的湖,一座眼中的楼,那湖烟波浩淼,那楼耸入云霄。因此,他马上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一篇《岳阳楼记》如流泉喷涌而出,须臾即成。
这篇记,就是他改革的初衷,就是他的理想抱负,就是他受挫后的心态:因为改革的道路上荆棘密布,故有“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故有“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因为小人长于传谣,君子长于守真,故有“忧谗畏讥”,故有“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因为群小的围攻、皇帝的误判,故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赤诚表白;但即使不能上达天庭,作为君子者的他依然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无论前途多么险恶,将始终坚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理想,坚贞不屈,奋斗不止。
因为《岳阳楼记》是伴随着“庆历新政”失败痛定思痛、一气呵成的产物,超脱了以往“迁客骚人”狭窄的个人得失,凝聚了范仲淹人生理想、家国情怀以及士大夫的责任担当精神,加之立意高远、境界宏阔,故自横空出世以来,便成为了士大夫争相传阅的佳作,流传千古的名篇。
二、“得之心而寓之酒”的《醉翁亭记》
每一个朝代都有引一时潮流的探索者和先行者,每一个朝代都有开一代文风的先驱者和领导者,堪称文化兴盛的源头活水。如果说唐朝文脉的源头是韩愈,那么宋朝文脉的源头便是欧阳修,他们都是在文章萎靡之时别开生面、气象一新且引领了一个潮流的一代文宗。
欧阳修既是诗人,又是词人;既是散文家,又是史学家;他还是中国历史上培养人才最多的“伯乐”,在自己主持的科举考试和文学生涯中,发现和培养了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包拯、韩琦、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张载、程颢等一大批后来影响政坛、文坛、学界且扬名立万、流芳千古的人物,“唐宋八大家”的宋朝六人,除他自己,其余宋代五人均出自他的门下;尤其是他领导了北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不仅革除了宋初“西昆体”诗歌的浮艳之风,也革除了骈文的空洞之弊,重振了古文雄风,为宋代散文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天地。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于庆历五年(1045)被贬为滁州知州后所作的一篇山水游记。贬官滁州,表面上是同僚以“其孤甥张氏狱,傅致以罪”弹劾他,说他与妹夫前妻之女张氏通奸,有“不伦之罪”。而究其实际,却是因为他耿直的性格遭到权贵的忌恨,《默记》亦说:
“欧公庆历间为谏官,大忤权贵。未几,以龙图阁学士为河北都运。公在河北,职事甚振,无可中伤。”
正因为“大忤权贵”而又“无可中伤”,他们便杜撰情节,凭空诬陷。不过,事虽无实,宋朝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御史弹劾,被弹劾者即便无罪,也大都会贬官,在处理原则上,有点尊重御史并息事宁人的意味,欧阳修因此被免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贬去滁州。
《醉翁亭记》通篇写自己与宾客在醉翁亭开怀畅饮的欢快之情,全文只400多字,却有21个“也”字,一路“也”下来,把滁州山间之景写得多姿多彩,将游历宴饮之乐写得酣畅淋漓。同时,全文以“乐”字贯穿始终,从山水之乐写到宴酣之乐,从宴酣之乐写到禽鸟之乐,又从禽鸟之乐写到人之乐,再至太守之乐。这一路“乐”下来,似乎天地、山林、禽鸟和人之间,都沉浸在一片欢乐海洋中。虽然写得绘声绘色、烟花烂漫,但是,你读着读着,便能慢慢感觉到一种乐越来越少、忧越来越多的抑郁情绪从字里行间漫延开来。
其实并不很难理解。同僚以“不伦之罪”告他,辩之则越描越黑,不辩则等于默认,于是便以《醉翁亭记》这种自得其乐的文章表达内心的豁达,以豁达的姿态来证明“不伦之罪”的子虚乌有。然而表面的豁达,难以掩饰欧阳修内心深处的悲情,难以掩饰那种乐中有苦、笑中有泪的复杂情感,让人不禁生出“烟花背后是寂寞”的感慨。
就境界来说,范仲淹“后天下之乐而乐”,比欧阳修“太守之乐”自然高出一些。然而,就文章的优美来说,《醉翁亭记》亦丝毫不逊色于《岳阳楼记》,就文章质量来说,两篇都堪称宋人散文中的“双子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