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的女星没戏拍,40岁的女人找不到工作。
中年,是一个女人迈不过去的坎儿。
40岁女人的脸上,有生存的委曲求全,有面对生活的倔强,有对理想的坚持,有世事的变幻无常,更有岁月的沉淀。
然而,40岁的尴尬困惑,人到中年的痛苦折磨,不是现在才有的,它一直存在,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中解脱,获得救赎。
正如加缪所说: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十九岁的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老团长都说她是“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烟厂老板赞助重排《奔月》,还点名让筱燕秋唱主角。亮相试唱之后,团长发现:一个贪婪而又充满悔恨的嫦娥已经站立在他的面前了。他好奇地问筱燕秋如何离开戏台后还一直坚持了20年?
“我没有坚持。”筱燕秋听懂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写出《青衣》,那个叫毕飞宇的作家才真正出现。”
毕飞宇笔下的《青衣》筱燕秋是个性格偏执却充满力量的女人,她是个戏痴,痴的不谙世事,一直沉浸在“嫦娥”的世界里。40岁时为了舞台复出,她不顾命地糟践自己:减肥、陪睡、堕胎、让戏,直至在戏台上被学生代替,才明白“人人都是‘嫦娥‘”。
《青衣》拍成了电视剧,徐帆饰演筱燕秋,被认为是她最好的角色之一。之后,又被舞蹈家王亚彬搬上舞台,一演好几年。
01.
期待命运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
人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
要重新上台的筱燕秋,对自己的身形不满意“夸张变形的身影臃肿得不成样子,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水” ,难掩伤心与绝望,她决定减肥,立即就减。
臃肿的身体,通常意味着糟糕的生活,意味着不自律的主人,意味着没有出路的未来。
然而生活并不像常人所说的那样,一直在伸向未来,而是直指过去。
20年前,筱燕秋连唱40场《奔月》,没有丝毫让B档李雪芬体验一下的意思。下连队慰问那场,李雪芬力争上了一次台,有组织的军人给予如潮的掌声,谢幕后李雪芬难掩得意,燕秋却冷冷地指出李雪芬“缺了两样行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
李雪芬突然大声说:”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花痴!关在月亮里头卖不出去的货!”
说什么都可以,骂什么都可以,筱燕秋平时软绵绵的,似乎像水一样逆来顺受。
“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
果然,李雪芬的辱骂,让“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
筱燕秋顺手拿过一杯开水,浇在李雪芬脸上。
在一众“名利熏心妒良才”的控诉中,燕秋只会泪汪汪地说“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筱燕秋就这样离开了舞台,一去20载。
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如果你想要征服全世界,就要先征服自己”,筱燕秋不想征服全世界,然而,观众可不承认嫦娥是个胖婆娘!
筱燕秋的全部心思是减肥、改变自己,似乎只要减了肥,就能够回到20年前。青春,是所有人到中年的女人想抓住的尾巴。
“空调”筱燕秋把自己饿的头晕、乏力、心慌、恶心,总是犯困,贪睡,连气息也越来越细。她不是在减肥,而是在“抠”肉,热切而又痛苦地把体重一点点儿往下“抠”。
她期待着减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体重,重新回到那个颀长婀娜无限柔软聘婷的“嫦娥”。
02.
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
说到底是这个世界对女人太残酷,对女人心太硬,手太狠。
进入排练状态的筱燕秋,除了不吃饭不喝水控制体重的噩梦,就是她不顾一切地刻苦卖命。
年近四十的女人,不肯轻易被东流的春水裹挟至海,她以巨大的意志力抵抗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盘旋,却只留给众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的背影。
时光真的如水,无论怎样挣扎,女人都被拖曳着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无论怎样努力,女人都只留下一个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
梦揭开了现实,而残酷隐藏在现实后面。这是生活中最可怕的东西。
复仇似刻苦的筱燕秋还是出丑了。在给学生春来示范时居然唱破”刺花儿”了。众人商量好似的沉默,让她不能忍受。那目光像毒药,没有一滴血,不留半点痛,却活生生地要了她的命。
仿佛一条秋日的小径,在还没有来得及把它清扫干净之前,秋风便又盖满了落叶。
复出时的喜悦,像一场过眼云烟,刹那之间荡然无存。筱燕秋被自己的失败打击的体无完肤。学生春来超过自己只是眼前的事。二十岁的春来,未来不可限量。筱燕秋遏制不住地嫉妒了。
也就在这个嫉妒的空档,筱燕秋强迫自己清醒。她要把自己的全部教给春来,春来成功了,不也就是她成功了吗?
“嫦娥”要是不能在春来的身上复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讲台究竟是为了什么?
03.
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斗争。
筱燕秋终于和烟厂老板睡过了。让筱燕秋难过又刻骨铭心的是老板对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兴趣。上了床的老板反而更像一个伟人,伟人用他的轻慢无声地侮辱着筱燕秋,让她觉得自己无比下贱。
人如果可以避开这个世界的苦难,就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人类的天性。
心理学上有一个“马太效应”,从消极的方面来说,这社会上大多数人并不具有足以变强的毅力,马太效应就成为逃避现实拒绝努力的借口。
筱燕秋逃避了,她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衣钵传承人——春来身上。然而,唱戏,筱燕秋是顶级的;做人,筱燕秋却不及春来。
精明的春来,不动声色的几句话,就让筱燕秋自动放弃了“嫦娥”A档。
《奔月》公演前夕,筱燕秋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用六粒小白药片解决了这个难题。
人总是吃错了药,吃错了药的一生经不起回头一看,低头一看。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
公演了,筱燕秋又变回了那个执拗而冷淡的“嫦娥”,她一连演了四场,并确定自己才是“嫦娥”,完全没有在意别人的目光。
第五场,她因去医院迟到了,春来已经扮上了。看着绝美的春来,她反而平静下来:
上了妆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04.
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
筱燕秋前面度过的半生都是疼痛的。
在一个青衣最好的二十岁年华,事业在刚刚绽放时即告枯萎,被撤职去了戏校教学;教学二十年,育人无数,却没有一个能显一下山露一下水唱出来的;在人生最落魄的时候,必须嫁出去的岁月里,怀着“非嫁不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心情,嫁给了交通警察面瓜,过着无人可语像面对一堵墙一样的生活。
三十岁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无能为力。焦虑的过程加速了这种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
“嫦娥”醉后,筱燕秋曾面对岁月的残酷,发出疯狂的嚎叫,然而换来的,是丈夫担心吵到邻居的堵嘴,她嗓子里发出母兽的呼噜声,叫不出声。然而,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亲、娘、啊、啊、啊、啊!”
这种哀嚎,震撼人心!这是一个女人对时光无情却又无力挽住的悲鸣,是一个人独自穿行沙漠时无边的绝望,更是一个艺术家在面壁时郁郁难抒的疯狂!
另一个世界里,嫦娥无欲无求,无痛无喜;而在这个世界,两个甚至更多的女人,为了“嫦娥”争得头破血流,斯文扫地。欲求太多的女人去演月亮上面那个冷冰冰的女人,终归只是像了皮毛。
40岁的青衣筱燕秋,也未能免俗,面对难得的机会,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争,所以才抢,她活在自己“就是嫦娥”的幻想里;春来也扮上了“嫦娥”,化了妆的春来也那么美,筱燕秋才惊醒“这个世上没有嫦娥”。
这一切好像是结束了,又仿佛是刚刚开始。
戏台上的青衣“嫦娥”,现实中的筱燕秋,这个女人的成熟,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甚至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制造的。她是在虚无中突变的,就像缥缈的月亮,刹时照亮了生命中的黑暗处,她才明白:人活着的那些纠结与疼痛,只能让你不断向下。内心的舒展和自在,才是生命中值得追求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