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中国》以精良的画面和有力的文字,勾勒了影响中国历史的人物与事件,形成了一幅观赏性极强的中国简史画卷。在这幅历史长卷的第四集,讲到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也讲到了“焚书坑儒”,但由于篇幅所限,有一个和“焚书坑儒”密切相关的人物并没有提及,他,就是公子扶苏。事实上,秦始皇赢政和公子扶苏这对两千多年前的父子,他们在“焚书坑儒”事件中的冲突,也是创业之君和一个未来继承者之间的冲突,他们的冲突焦点,则是一个王朝可以走多远的问题。然而,历史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当最终扶苏手抚剑柄,刎颈而死,轻易地成为沙丘阴谋的牺牲品,一个王朝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灰飞烟灭。
公元前221年,秦王赢政奋六世之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消灭了割据称雄的山东六国,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戴上了“始皇帝”的桂冠。此后,秦始皇废分封,行郡县,南成五岭,北却匈奴,气魄非凡,威行天下。与此同时,其刚愎自用、骄横暴戾的一面也在迅速地彰显。为了修骊山墓、建阿房宫和无法计数的离宫别馆,他滥兴徭役,强暴天下,使刚刚建立的秦帝国处于矛盾重重、危机四伏之中。
秦始皇共有22个儿子,唯长子扶苏最敦厚仁德、智勇多才。对于这个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儿子,秦始皇也是特别喜爱,《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意思是说,山上树木枝叶茂盛,低湿之地则有荷花盛开,秦始皇遂取《诗经》中的“扶苏”之意,给自己的长子命名,既希望儿子能“根深叶茂”,健康地成为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同时,也希望大秦帝国国祚长久,帝业永昌。
然而,两千多年前的这对父子,注定无法实现皇位的传承。虽为父子,但两人身上实在有太多的不同,秦始皇赢政阴鸷而果决,扶苏却仁厚而谦恭,赢政生就王者之风,诗书不过是其治世的工具,而扶苏却儒雅温和全然一书生。皇帝对继承人的选择,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像自己,而扶苏在性格上与自己的迥然有别,当然无法让睥睨天下的秦始皇高兴起来。
而这对父子之间的裂痕真正被撕开,正是缘于“焚书坑儒”。公元前213年,在咸阳宫的一次君臣之宴上,就在群臣山呼万岁对横扫六合的秦始皇歌功颂德之时,一个叫淳于越的儒士却“不合时宜”地提出要以古为师,对秦始皇的一系列大一统政策不以为然。好在彼时丞相李斯坚定地站在秦始皇一边,厉声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三代之事,何足效法!”算是给秦始皇解了围,也从此在这位千古一帝心中埋下了对儒生们怨恨的种子。
很快,当年那个曾在《诗经》中寻章摘句给长子起名字的秦始皇不见了,接踵而来的,却是他对天下读书人点燃的一丛丛足可诛心的火焰。就在那次宴会之后,李斯向秦始皇建议禁止私学,规定“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还建议焚烧《诗》、《书》,提出:“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这是一条阴毒的建议,而急于一统天下意识形态的秦始皇立刻慨然允诺,当即着人付诸实施。当大批的先秦诸子百家之书被兵士们悉数从民间搜集到咸阳,在熊熊火光中被付之一炬,“焚书”,已经成为秦王朝最没法洗白的文化浩劫。
而更大的浩劫——“坑儒”,很快就在“焚书”一年后出现。又是渭水岸边,又是咸阳郊外,当一个巨大的深坑被兵士挖好,400多个妄议“焚书”腹诽不止的儒生都被反剪着双手,推了下去,一锹锹黄土覆压住儒生们呼天抢地的哭喊,同时,也彻底埋葬了那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
扶苏与秦始皇的矛盾,正是在“焚书坑儒”中一步步走向激化。当年,为了培养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是秦始皇亲自从天下大儒中优中选优,让他们做了扶苏的老师,从而使扶苏骨子里渗透进了浓郁的儒家气质。而当秦始皇最终用熊熊大火和一个活埋读书人的深坑,宣告他与儒家的决裂,扶苏与他也便走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为了秦王朝的国运,为了帝业的长久,忧心忡忡的扶苏直言进谏,在沉重的竹简中,注入了一个儒士的简单与透明,同时,也注入了一个皇子的忠诚与执着。在扶苏看来,惹怒了天下读书人,对王朝而言决非幸事,包括自己的老师在内,他们尽管手无寸铁,但他们的力量,却可以最终让焚书之火成为焚毁王朝的大火,坑儒的深坑,最终也会成为埋葬王朝的坟墓。然而,彼时的秦始皇又怎么可能听进这个“中毒太深”的太子的苦谏呢?当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扶苏一次次手捧焚书的灰烬和坑儒的泥土言辞激烈地上书,终于点燃了秦始皇的冲天怒火。公子扶苏很快就被赶出咸阳,贬到上郡作了大将军蒙恬的监军,在那里,蒙恬正在修建大秦王朝和始皇陵一样的旷世工程——长城。
而历史在偶然与必然中行进。秦始皇的第五次巡游成了他的死亡之旅。这位祈望长生的皇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死在空旷的荒郊,更不会想到他的死,会引发一个篡夺皇权的阴谋,并导致了公子扶苏的自杀。在浩荡的巡游之中,我们很难想像,秦始皇是否曾对自己的执政生涯有过片刻的怀疑,那场焚书的大火和儒生们呼天抢地的哭喊,是否会成为他巡游路上的梦魇,但一个不能回避的现实是,沙丘的一场风寒已经让这位中国始皇帝无力回天,必须面对死亡。彼时,在阔大的輼凉车中,他能想到的继承皇位的人选,并不是跟着自己巡游天下的小儿子胡亥,这个儿子无论才智还是德行,都不能让他满意,而他在弥留之际念起的,还是那个处处和他对着干的公子扶苏,“焚书坑儒”虽然拉开了父子间的裂痕,而在呼啸的北风中,这个看着长城一点点垒起来的儿子,其实才是他苦心经营的王朝未来真正的主宰。
然而,輼凉车的一纸册封扶苏为继嗣的诏书,没能走出尸体和鲍鱼的腐臭。出身卑微心狠手辣的中车府令赵高摇身一变成为断送秦朝江山的罪魁,而曾经主导了“焚书坑儒”的丞相李斯在听了赵高的一番“推心置腹”的分析之后,已经坚定地相信,自己主导的“焚书坑儒”已注定和扶苏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平的鸿沟,这道鸿沟,在扶苏继位之后,必将成为自己的死地。就这样,阴谋的同盟在沙丘结成,当赵高与秦始皇少子胡亥、丞相李斯将继嗣册封篡改为赐死的诏书,秦王朝的命运就被轧进了輼凉车下深深的辙沟。
北方阴风怒号,快马送来的矫诏很快就抵达了远在上郡的扶苏的手中。彼时,规模浩大的长城正在修建之中,没有守住精神“堡垒”的扶苏,正在恪尽职守地夯实这项大秦王朝重要的军事工程,然而,这份“绝情”的诏书,却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儒家意识已渗入骨髓的扶苏只想到了父皇的“绝情”,却全然没有想到政治的残酷,更不会想到为了皇权竟会兄弟相残。“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这是老将蒙恬对这份“诏书”发出的质疑,然而,泪如雨下心如死灰的扶苏已经无心再听,只把愚不可及的孝悌泻进了剑锋。
举国贤良尽泪垂,扶苏屈死树边时。
至今谷口泉呜咽,犹是秦人恨李斯。
—— 胡曾《杀子谷》
杀子谷寒风瑟瑟,“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史记·李斯列传》)当鲜血直溅矫诏,扶苏,给秦王朝,给中国的历史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