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营刀剑林立,周亚夫把刚正与耿直高悬在辕门。
汉文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58年),匈奴骑兵大举犯边,在烽火台数度升起的狼烟之中,汉文帝为了拱卫京师,紧急在长安东、北、西三面各设了一处军事据点,其中,驻军灞上的是令宗正卿刘礼,驻守棘门的是祝兹侯徐厉,而驻军细柳的则是河内郡守周亚夫。这三处军营一时间旌旗烈烈,铁器萧森,随时都在谛听着来匈奴骑兵的马蹄声。
在这三位守将之中,周亚夫的名字无疑是最响亮的。身为西汉开国功臣绛侯周勃之子,周亚夫继承了乃父英勇刚毅处事果决的军人特质,同时也将自己对汉王朝的忠心融入手中的长剑。随着匈奴犯边警报拉响,作为一支拱卫京师的守军将领,周亚夫深知,自己驻守的细柳营是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尽管还有灞上和棘门两支守军,但它们和细柳一样,都是以长安为原点向外辐射的三个军事据点,哪一个点被匈奴攻破,都会给长安带来灭顶之灾,在这种背景下,整饬军队,严加防范,对于每一个守将而言,都并不轻松。
汉文帝当然也对这三个军事据点相当重视,这位在汉初复杂的政治环境下依靠一批老臣的拥戴而登上御座的皇帝,深谙军权才是最大的权力,在他采取一系列恩威并施的策略,安抚住暗流涌动的朝堂和日益骄横的诸侯王势力的同时,他一刻也没有松懈对匈奴的警觉。正因如此,当他分别在灞上、棘门和细柳设置了军事据点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到这三路军队里去犒劳慰问,鼓舞将士,振奋士气。
很快,在宽阔的驿道上,劳军的鸾舆便歌吹动天,浩荡而来。汉文帝有意让鎏金的马蹄腾踏黄尘,去对应边塞的烽火,而细柳、霸上和棘门这三护卫京师长安的队伍也开始接受着战争的另一种“洗礼”。文帝的车驾先是来到了霸上,那里的守将刘礼一听皇帝驾到,立刻率众将士撤防集结,在辕门外山呼万岁,迎侯天子;同样,在棘门,守将徐厉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率军披挂出迎,领受着天子的恩典,逢迎着不可抗拒的皇权。
文帝在霸上和棘门犒赏过众将士之后,便将堂皇的仪仗开赴细柳营——周亚夫的驻军之地。对于周亚夫,文帝的感情因素显然要更多一些,当年,正是周亚夫之父周勃,在长安城郊渭桥桥头,向一路战战兢兢从封地赶来继位的他跪献了天子玉玺,打消了他被人骗杀的疑虑,而今,他要以九五之尊的威仪即将面对周勃之子周亚夫,自然也觉得亲切许多。
然而,让汉文帝绝然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大汉天子亲率的犒军仪仗,竟会被来自细柳营的声音砸一个趔趄:“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说这话的,不过是细柳营一个小小的守卫都尉,他将给文帝犒军队伍开道的人拦在了辕门之外,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在军中我只听将军命令,不听皇帝诏令,直到他见到了皇帝的符节才去通报,周亚夫接到符节,方命令打开辕门迎接。
而更大的“尴尬”仍在继续。皇帝的仪仗开进细柳营,就可以堂而皇之大摇大摆了吗?非也!守营兵士早就告知皇帝的随从:“将军有令:军营之中不许车马急驰。”军中士卒都披坚执锐弓拉满月,即便是天子的车驾至此,也要屈尊下马,按辔而行。更带感的还是细柳营的守将周亚夫,面对九五之尊,周亚夫身穿金甲而长揖,说了句”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周亚夫的意思很明确:因为身穿铠甲,我就不跪了,就给皇帝您行个军礼吧。
这种拜见方式无论对人臣,还是对人主,都是莫大的考验。周亚夫的性格给了他在天子面前长揖不跪的勇气,匈奴的骑兵越过阴山,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逼近长安,他深知,治军不严,阵容不整,就是一种失职;而识才的明智同样也考验了一个至高无尚的皇帝,“曩者霸上,棘门军,若见儿戏,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犯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这句载入史书的评语,与其说是在褒奖一个军纪严明不为皇权所制的将军,莫如说是在褒奖皇帝本人。忠直之士历代均有,但能够发现忠直之士的帝王却并不多见。
文帝銮舆劳北征,条侯此地整严兵。
辕门不峻将军令,今日争知细柳营。
——胡曾《细柳营》
晚唐诗人胡曾以《咏史诗》著称,一生共创作了150首,都是七绝,每首都以地名为题,评咏当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细柳营》这首诗所描写的,正是汉初细柳营君臣相知的一幕。就在那次犒军之后不久,匈奴退兵,文帝遂命细柳、霸上和棘门三路军队撤兵,并晋升周亚夫为中尉,掌管京师兵权,负责拱卫京师,受到重用。此后,在弥留之际,文帝更是将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景帝叫到病榻之侧,叮嘱其在关键时刻可用周亚夫,文帝去世后,景帝遵文帝之嘱,让周亚夫做了车骑将军。
历史就此进入景帝时代,周亚夫刚正不阿的性格没有改变,依旧是那个治军严整敢让天子下马的老将,但他并没有觉察到,新继位的天子,已不是当年“按辔而行”的天子;细柳营仍旧壁垒森严,但新皇帝已显然不能适应这种迎驾的方式。
公元前154年(汉景帝三年),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胶西王刘卬等七国发动叛乱,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发动叛乱,景帝命周亚夫率军平叛。彼时,叛军正围攻景帝之弟刘武的封地梁国,周亚夫为避敌兵锋,决定先暂时放弃梁国,继而从背后断其粮道,再伺机击溃叛军。征得景帝同意后,周亚夫遂弃梁而走,任梁王怎样求援也没有派兵驰援,但他却暗中率军劫了叛军粮道,令叛军不战自乱,最终,在经历了三个月的对峙之后,叛军终于全线溃退,周亚夫看战机已到,于是亲率精兵追击,一举剿灭了叛军,向汉廷献上了首领刘濞的人头。
平定“七国之乱”,周亚夫立的是头功,景帝于周亚夫平叛不久,官拜其为丞相,但此后景帝对这位先朝老臣显然并没有像文帝那样亲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位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一直保持着当年细柳营的“一根筋”,不仅在国事上坚持己见,不站皇帝的“队”,景帝甚至想给投诚的匈奴首领封侯,周亚夫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在皇帝的“家事”上同样也总是满拧,有一次景帝欲废太子刘荣,结果招致周亚夫强烈反对,让景帝颇为不快。在发现了景帝与周亚夫之间的裂痕之后,早就对“见死不救”的周亚夫恨之入骨的梁王刘武于是便趁势煽风点火,每次到长安来,都对景帝说周亚夫的坏话,自古疑心最重的就是皇帝,谗言听多了,景帝对周亚夫也便生出疑心,这对君臣之间的裂痕更深了。
周亚夫和景帝之间的关系被彻底撕裂,缘于景帝为周亚夫安排的一次特别的宴席。彼时的周亚夫已经因多次向景帝谏言而招致景帝反感,愤而称病辞朝。为了试探这位先朝老臣的脾性,不久,景帝便召其进宫赴宴,周亚夫不敢抗旨只能参加,结果当他赶赴宴席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其实是一次难以下咽的屈辱:他的案几之上,是一大盘切碎的肉片,而更和别的臣子不同的是,他的面前,竟然没有一双筷子!
由此,当年细柳营君臣相知的一幕,已经注定无法作为一种风尚延续下去,周亚夫最终死在自己耿直的性格上。五百件做为葬器的甲盾,成了景帝治罪先朝老臣的最好把柄,“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当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不赦之罪一旦成立,周亚夫便别无去路,“不食五日,呕血而死”。鲜红的血水飞溅细柳营,和肃森的辕门形成最尴尬的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