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上回眸历史,历史就走向深刻。
这是一座容纳了太多繁华的地方。作为六朝古都,开封不无炫耀地向后人展示着和黄河泥沙一同积淀的文化。巍峨的铁塔风铃串串,相国寺的钟声经久不衰,《清明上河图》用绢细的线条和热烈的色彩固定着开封的骄傲。
然而,断壁残垣、颓台废井还是带着冷峻的光辉闯入了我的视野。公元前362年,开封被称作大梁,发达的工商业和密集交错的河渠,使这座魏国都城与秦都咸阳、赵都邯郸齐名,闻达于诸侯。但繁荣与荒凉像是一对历史的孪生儿,公元前225年,秦将王贲久攻大梁不下,便决开堤坝,水淹大梁。顿时,玉宇琼楼淹没了,舞榭歌台淹没了,滔天大水席卷过后,城毁魏亡,只留下了满目苍凉。这是开封第一次从废墟上体味历史的阵痛。
时间指向汉代中期,在经历了楚汉相争的战火之后,这座废弃的都城又一次迎来了王室的车驾。汉景帝的一母同胞梁孝王刘武,带着皇室的荣耀和威严从长安来到了他的封邑开封。他带来了可与未央宫相比的黄金珠玉,府库的金钱近万亿;他带来了与天子相当的侍卫仪仗,纵马狩猎,随从动辄千乘万骑;他铸造了大量兵器,弓戈矛矢数十万计。因为是窦太后最宠爱的小儿子,梁孝王刘武可以从容地笑对开封,笑对这座曾经遍布废墟的城邑。
当然,这个刘武也并非等闲之辈,平定“七国之乱”,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公元前154年,吴、楚、齐、赵等七国反叛,第一站就将兵锋指向了梁国的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在那里,叛军大肆屠戮,斩杀数万人。见此情形,刘武没有退缩,而是率兵据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命韩安国、张羽等人出兵迎敌,与吴、楚之兵形成对峙,坚持了长达三个月,大大牵制了叛军的力量,成为平灭“七国之乱”的重要因素。
本来就受窦太后宠爱,再加上平乱有功,景帝对这个胞弟梁孝王自然是大加赏赐。而这梁孝王此后更是居功自傲,在自己的封地大兴土木,他建的梁园,方圆三百余里,华屋连栋,金碧辉煌,内有茂林修竹,兼养飞禽走兽,尤其是他的忘忧馆,豪华程度更是不亚于未央宫。正是在这座忘忧馆,他兴致盎然地增筑了春秋乐圣师旷的吹台,他把枚乘和司马相如都召了来,吹起洞箫,让文人们的语言和他自己的心情紧紧对应数百年前的音符。这座“广袤三百里”的皇室苑囿,到处都是园林亭台,到处都是宴饮笙歌,梁孝王刘武将他的封地打扮得色彩斑澜,堙没了废墟的晦暗,也湮灭了历史的告诫。
由此,荒凉势必再次笼罩这座繁华的城邑。远在京师的皇帝容不得梁孝王的这番折腾,也容不下这座逼势长安的城邑。曾几何时,刘武进京觐见景帝,景帝都要派使者拿着符节,驾着皇帝乘坐的驷马车,到关前迎候梁王,梁国的侍中、郎官、谒者只需在名簿上写个名字,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天子殿门,景帝更是在一次与刘武宴饮中,说出了“吾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的“醉话”。然而,当这个胞弟越来越功高盖主,排场和威仪越来越像个皇帝,景帝却再也坐不住了。很快,景帝就给梁孝王找了一个谋刺朝臣袁盎的罪名,彻底取消了他“入则与景帝同荤,出则同车游猎”的殊荣。当梁孝王“伏斧质于阁下”(《史记·梁孝王世家》),号啕请罪之后,他又回到了那座被命名为“梁园”的封地,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王侯的踞傲,也没有了登台吹萧的雅兴,有的只是失意和悲哀,不久便恹恹而终。从此,梁园笙歌不再,开封再度荒凉,古老的都城带着几百年前被大水淹没的伤痕,继续走向沉默。
梁王台诏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飞入。
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
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
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
芙蓉凝红得秋色,兰脸别春啼脉脉。
芦洲客雁报春来,寥落野湟秋漫日。
——李贺《梁台古意》
“诗鬼”李贺擅写“鬼诗”,这首《梁台古意》,正是李贺神游八极,写出的一首著名的“鬼诗”。“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李贺的诗句尽管用典冷僻,但我们还是听出了他对梁孝王的嘲讽。其实,在李贺的诗作中,跳跃着数不清的“鬼火”,早他近千年的梁孝王,不过他所点燃的众多“鬼火”中的一丛。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在梁孝王之后,开封又经历了两晋的烽烟,唐宋的中兴,明末的大水,清初的重建,可谓荣辱交替,兴衰更迭。城因人兴,城因人衰,欲望在血红雪白中浮沉,面对历经千百代的文化遗存,我们清晰地听到历史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