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
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
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鲁迅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鲁迅死于20世纪而活在21世纪。
这是一个奇异的生命现象。然而,他并不像别的伟大人物那样,带给世间的唯是静止于历史的或一阶段的炫目的光辉;与其说,他带来的是“欣慰的纪念”,凯旋门,缤纷的花束,毋宁说是围城的缺口,断裂的盾,漫天无花的蔷薇。
作为现时代的一份精神遗产,它博大,沉重,燃烧般的富于刺激,使人因深刻而受伤,痛楚,觉醒,甘于带着流血的脚踵奋力前行。
1881年鲁迅出生的年头,正好临近帝国的悬崖,是时间的断裂带。中国现代化,在民族的屈辱中蹒跚起步,许多陌生的事物,陆续出现在大队蠕动着的辫子和小脚之间。随着经济的萌动,政治改革的一次尝试——戊戌变法——旋起旋灭,蒙受血光之灾。
中国向何处去?成为横亘在官员、士子和百姓面前共同的问题。
汉学家费正清用“沿海中国”和“内陆中国”的概念,阐述中国近代的两大传统。鲁迅的出生地,恰恰落在沿海中国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绍兴。它是古老的,又是年轻的;它是越王报仇雪耻的故地,又是新书报最早流布的地方。在它四周,毗连大小村落,具有明显的边缘色彩。
鲁迅的大家庭过早败落,对应于古老中国的命运,很有点同构的意味。
由于祖父下狱事件的牵连,他曾经在乡下度过一段短暂的“乞食者”生活。祖父被判“斩监候”,由最高统治者于顷刻间的“钦点”决定一个人的生与死,这是荒谬的,但在当时却又是天经地义的。
权力的这种不测之威,使他自小便为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耻辱和仇恨所抓攫。父亲的长期卧病和后来的亡故,无疑加剧了他的精神创痛,而作为长男,又不得不从中担当沉重的责任。
家庭的两次变故,把他无情地推落到社会底层;从小康而入困顿,终致自我放逐,远走异乡,“把灵魂卖给鬼子”。生活的巨大落差,构成了他日后反抗现存秩序的广阔而深刻的背景。
可以说,鲁迅来自传统中国的黑暗的深部,来自现代的源头,来自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第一波,来自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从专制政治向民主政治转型的粗糙的摩擦面。鲁迅及其时代的关系,就整个现代化进程来说,带有某种“原型”性质。
由于改革的缓慢,在一个长时段内,前前后后会产生许多彼此类似甚至雷同的事件;也就是说,在无限张开的现实当中,将仍然不断遭逢以往的幽灵。这种“同义反复”的东西,是最本质的东西。
鲁迅始终抓住这东西,对于这个前现代社会,则抓住其中的死结:“吃人。”所谓“吃人”,即作为个人的从生存到发展的各种权利,全然遭到剥夺;用马克思对专制社会的概括,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
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于奴隶的非人的处境,麻木、苟且、逃避自由。对于现实,一是不敢正视,二是善于遗忘。鲁迅所作的斗争,不但在于揭露黑暗的事实,还要暴露各种企图掩饰黑暗的行为。可怕的是,这其间,除了官方的布置,还有“同人”的合谋,以及民众的参与。
鲁迅天生敏感,激烈,不能容忍有害的事物。
他极力使司空见惯的东西陌生化,使隐蔽的东西公开化,使稳定均衡的东西极端化和尖锐化,总之,他要使“黑暗的动物”现形,使“铁屋子”里的人们无法昏睡和假寐,使大家看见事实的实在性,使真理自明。鲁迅的全部努力,几乎都在于揭示时代的真相。
所以,当我们重温鲁迅的文本时,就会诧异地发现:被揭露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未曾改变——鲁迅倾其一生都在促进其改变——的事实,已然包含了一种猫头鹰式的洞见,犹如先知的预言。
我们是谁?人还是奴隶?我们是否具备自由的意志和权利?
鲁迅的存在,对于活着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这不仅仅因为他揭露了为人们所不乐于接受的世界的真实,而且还在于他总是以一种与人们相悖的态度和方式对待这真实。无须斗争,或者简直厌恶斗争,应当算得上是幸福的吧?
可惜事实上并非如此,无视斗争的存在,往往出于奴隶的自欺。鲁迅终其一生,确实不曾背弃青年时期构筑的“人国”乌托邦;但是在现实中,除了确信自己作为奴隶以至奴隶的奴隶的经验之外,他怀疑一切。
他把几千年的“东方文明”等同于僵尸,不相信一直为统治者编修的中国历史,说是“家谱”,不相信正统意识形态控制下的霸权话语。那些故作激烈,“左”得可怕的革命者,也是他所憎恶的。他反对蒙昧主义,而对中国的学者又往往抱不信任的态度,大约在他看来,其中多是“假知识阶级”,是喜欢给权势者帮忙或帮闲的。
对于底层阶级,虽然一直是精神皈依的对象,却同样反对“迎合”,作“大众的新帮闲”。他承认自己的“多疑”,而且为多疑作过辩护。然而,这丝毫无改于斗争的确定不移的目标。准确一点说,鲁迅的敌人,都不是迎面而来的,而是来自上层、背后、内部,来自周围,带有“围剿”性质。
所以,鲁迅的斗争也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斗争,而是反叛、反抗、突围。他反叛社会,反叛所在的阶级,反叛集体,直至反叛自己。他清醒地意识到,中国的每一个人,既被吃也曾吃人;而他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做“醉虾”的帮手。
因此,他不断地使自己从权力和罪恶中分裂出来,脱离出来,成为相对于权力系统的密集网络的一个活跃的反抗点。
自从为革命的梦境所放逐,鲁迅选择了上海作为斗争的最后一道壕堑。从20年代到30年代,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兄弟阋于墙”,国共两党联合破裂。中央集权制度经过长期松弛以后迅速收紧,年轻的民国在一次大清洗中蜕变成为“一党专政”的“党国”;随着民族战争的临近,专制与奴役在国家主权的庇护之下进一步合法化。
作为反抗者,鲁迅加盟了反对政府的争取自由和人权的各种组织,其中包括“左联”。然而,就在这组织内部,产生了新的权势集团。鲁迅从中意外地遭遇了“奴隶总管”,“自有一伙”的压迫、孤立和打击。对此,他曾使用“横站”一词,表达后来面临的复杂而艰难的处境。
正如自命不凡的才子所嘲笑的那样,这时,他写作的唯是不能进“艺术之宫”——自然也不能进“学术殿堂”——的杂文。仅从鲁迅最后十年的杂文所取的材料,形式和风格的演变来看,斗争的情势,显然要比北京、厦门和广州时期更为严峻而急迫。
这是一场绝望的抗战。那结果,鲁迅不但不曾丝毫动摇党国,反而成了党部呈请通缉之人;不但没有夺过“工头”的鞭子,“元帅”的军棍,这样的人物却照样挂帅,照样“以鸣鞭为唯一业绩”,他的几个较亲近的青年朋友,都是给“实际解决”了的。
而且,还有不断纠缠他的文痞、文氓、文探,种子绵绵不绝。鲁迅一生傲然独立,却是遍体鳞伤,过早地耗尽了体内的全部燃料。斗争的无效性,不免使人们又多出另一种折磨,就是——
鲁迅的存在,其价值仅仅在于反抗本身吗?
本文选自《鲁迅的最后十年》,林贤治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