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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鱼:半妖司藤

70、第⑨章
秦放没有动,神情僵硬着说了句:“我家里姓秦。”
司藤笑笑:“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这一部分,是我推测的,你如果觉得不合理,尽可以反驳。”
颜福瑞很是同情地看了秦放一眼,在他心里,司藤小姐是比秦放聪明的多了,既然她这样推测,当然就是有道理,秦放嘛……一定反驳不了。
说了这么久,司藤似乎有些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一眼双腿大盘攥着一袋子干粮的颜福瑞,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秦放:“你不累吗?要不要坐下来?”
“不累。”
他语气不好,司藤倒也没有生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就从,邵琰宽的家业说起吧。你记不记得,当初看到你们家老宅子的照片,我就说,那个地方,我是去过的?”
秦放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是1936年,我和邵琰宽重逢已经有一阵子,他很殷勤主动,经常约我外出,当时他的厂子还没倒闭,我在上海待着有些腻,他就说,他们厂子和不少江浙的小镇有生意往来,那里的景色清新自然,镇上的人敬他是东家,招待极其周到,可以过去踏个青。”
“当时是不是见过你太爷,我没有印象。但是听邵琰宽说,当时整个镇子都和上海的纺织厂有生意往来,我姑且推测,和你太爷爷秦来福做生意的,就是华美纺织厂。”
“1937年中,因为经营不善,华美纺织厂倒闭了,邵琰宽家大业大,倒闭了一个厂子不影响他花天酒地,后来上海沦陷,打仗的时候,也顾不上其它,但是到第二年,一系列的后续问题都会爆发出来,首当其中的,应该就是那些小作坊主的账款问题。换言之,邵琰宽欠了很多债,而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可以仗着厂子已经倒闭,拖欠不还。”
她看着秦放微笑:“这段时间,在你太爷爷的那本记事里,第一次出现了白英的名字。”
***
太爷爷的记事本?
秦放想起来了,是垫柜角的那本线状册子,司藤当时看的极其仔细,还折了还几张纸页,第一次提到白英……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当然,秦放记得没有逐字逐句这么仔细,他只是大概记得,太爷爷提到家境窘迫,当时,是白小姐“代为说情”。
颜福瑞忽然激动了,他噌的举手,就跟要发言似的,没得司藤首肯,就嚷嚷开了:“司藤小姐,这个我知道,你让我去秦放老家打听事情,我听过这个白小姐的,你记得不,回来我还跟你汇报了……”
司藤没什么反应,倒是秦放愣了一下:“你让颜福瑞去过我老家探听消息?”
司藤笑了笑:“是啊,不然呢,我把颜福瑞千里迢迢带到杭州做什么?我缺人做事情,难不成还是我喜欢他?”
颜福瑞悻悻地缩手,司藤小姐真是太直白了,这种话何必直说呢,像他,他也不怎么喜欢司藤小姐啊,但他表面上,还不是很礼貌尊敬的样子?
司藤看颜福瑞:“当时,那个老太太都说了什么,你复述给秦放听听。”
颜福瑞复述的认真:“那个老太太说了,杀千刀的上海纺织厂,欠了她家好多钱,说倒闭就倒闭,一个铜板都没赔。还说姓秦的抱了上海人的大腿,跟纺织厂的代表白小姐不干不净,只跟秦家把账给结了。要是跟她家也结清账,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会去城里嫁有钱人,不至于让小畜生抢了……”
他主动住嘴了,他觉得,司藤小姐和秦放,大概也不会关心那老太太被孙子抢了棺材本儿的事。
司藤问秦放:“明白了吧?”
明白了。
邵琰宽瘦死骆驼比马大,账款全清或许有困难,但是赔付个一家两家还是不成问题的,那时必然是百般求告,就差给邵琰宽磕头下跪了,这个时候,白英以纺织厂代表的身份出现,从中“代为转圜”,总之是以钱为媒,解了秦来福燃眉之急,使得他感恩戴德。
这是白英和秦来福之间联系的第一步,无比自然,毫不刻意。
秦放问了一句:“她为什么选中我们秦家?”
“贾三是误打误撞选中的,所以要以藤杀约束,但某种程度上,白英也就是我自己,我多少了解她的秉性,在选择之前,必然仔细打听对方的人品和为人处世,你太爷或许就是因此入了她的眼。不过,选中秦家还是别的谁,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她选了谁,你也就跟谁姓。”
秦放咬牙:“这最多只能说明,白英认识我太爷,或者,我太爷受了她的恩惠,帮她做事。你凭什么说,我就是白英的后代?”
“你别急啊,故事还长着呢。”
司藤停顿了一下:“接下来从哪说呢,还要绕回邵琰宽身上,还记不记得他开餐馆的曾孙子,邵庆?”
当然记得,那个满口上海话的中年男人,说起邵琰宽时满脸的愤懑:我那个太爷爷,老挫气额。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白英的吗?”
这个,秦放倒是印象深刻。
他记得邵庆当时说,这个二太太邪门的很,来历也古怪,跟家里人谁都不亲近,有时会莫名其妙接连几天不见,每次不见,太爷爷也从来不叫人去找……后来听说,二太太怀着孕,就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再也没回来过。又过了几个月,丘山找上门来了,让人把二太太用过的东西全找出来烧了,有她的照片也全部剪了像。
“白英在上海或者其他地方,不大会认识其他别的什么人,如果我没猜错,她偶尔的‘消失几天’,跟去见秦来福大有关系。秦来福不是还提过,你的太奶奶生病,幸得白小姐送药吗,也就是说,白英和秦家,一直保持了来往。”
秦放有些恍惚:当然是保持了来往,他们1946年的时候,不是还一起游西湖吗?
果然,司藤接下来就提到这一点了。
“我之所以说,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是因为白英死的那一年,时间点很奇怪。”
“先是白英怀孕,还没生的时候忽然离家出走,邵庆的说法是几个月后丘山道长上门,也就是说,她离开的时间是在1946年下半年,可能是在八九月份。紧接着,1946年冬,她探望了你太爷爷一家,还一起游了西湖,同一年12月25日圣诞夜,丘山和苍鸿等人带着她的尸体出城,因为遇到空难,尸体丢了,也就是说,她在12月25日之前被杀,那么,她游湖的时间还要推前,至少是在11月底12月初。”
“1946年冬的时间点太过密集了,依我推测,她正常产子的时间应该在十月或者十一月,刚刚产下孩子就长途跋涉探望秦来福,还一同游湖,之后不久丘山就找上门来杀了她,你不觉得有些怪吗?而且,你太爷爷那张照片,携子同游,那孩子,也不像是刚生下来的模样。”
慢着慢着,太爷爷照片里的孩子,那不是他的爷爷吗?
司藤无视了秦放欲言又止的激动表情:“我的推测是,那个时候,白英已经得知丘山要来的消息,她也做好了准备。她抓住这个时间差,提前离开邵家,设法早产,提前生下了孩子。她去探望你太爷爷,其实是送交孩子去的,你太爷无子,得子后心情大好,携妻、子同游西湖,留影纪念,还写到了:友白英作陪。”
秦放听不下去了:“不是的,白英的孩子一直在自己身边,你不记得苍鸿观主说的吗,那个时候李正元道长和丘山镇杀司藤,她身边有个孩子的!”
他的反应,似乎早在司藤的意料之中,她看了一眼秦放,继续说下去。
“我之所以说秦来福膝下无子,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家境尚可的人家,孩子早已是生了好几个了,但是秦放,你们家一脉,一直单传。如果你太爷的儿子是白英抱来的,那么,你太爷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这跟你太奶奶身体不好有关系,但是我猜测,其中的根结,可能并非身子不好,而在于……白英送的药。”
——内人心悸气郁,白英送药,沪上医师,的确身怀绝技。
“白英不通药石,妇人患病,自有乡里大夫操心,用得着她千里迢迢送药?而且,什么药这么立竿见影?我猜,奏效的不是药,是她的妖力元气助长你太奶奶的精神,因为有了效果,所以自此长服,因为长久服用,所以会习惯性的流产或者不能生育,所以收养一个儿子,百般疼爱非亲生的养子才顺理成章。”
“还有一件事,也从侧面证实了我的想法,就是你太爷的记事里,还提过一条。”
司藤一字一顿,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野狼窜至镇郊一说,初以为讹,昨夜刘氏失其孙,听闻门户大开,爪印赫然,白英提议急嘱下人夜闭门户,加高院墙。”
“你不觉得奇怪吗?早不丢晚不丢,在白英来探望的时候丢,我没有再去打听,不过,这刘氏丢失的孙子,年纪论起来,应该跟白英的孩子差不多,小一两个月最好,那就天衣无缝了。丘山近在朝夕,白英当然要设法偷梁换柱,她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呢?”
秦放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丘山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吗?可是苍鸿观主说,那只是个意外。”
“苍鸿观主语焉不详,只说是镇杀的过程中出了岔子,他那时自己年纪也小,不会明白个中究竟,即便没有这个岔子,丘山也不会放过那个孩子的,因为……”
她说到这里,忽然语音压低,眼睛里透出奇异的光来:“还记得要怎么样杀死一只妖吗?”
秦放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瞬间煞白,居然不自觉地连退两步。
——想要杀死一只妖,先要放干她的血。
司藤能够复活,不是因为因缘际会,不是因为天降异宝,而是因为,丘山当年,根本就没能放干她的血!
丘山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白英以另一种静默的不动声色的方式,把自己的血脉悄悄延续了下去。当时没能烧化白英的妖骨,他确实起过疑心,也缜密到要把妖骨带回青城作法,不过,还是低了白英一筹。
因为,千里之外的囊谦地下,还有一具尸骨,静静等待着来日的……再次呼吸。
71、第⑩章
秦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胸口闷的厉害,有一种想摔门而去的冲动,随便接下来还有什么秘密,忽然间都不想听了。
司藤也沉默了片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也是始料未及,但是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又只能苦笑承认:似乎……也的确只能是这样。
最初复活,她还真的以为发现了先辈们未曾察觉的秘密:原来人血滴入妖心,是可以让妖怪复活的啊。
渐渐的,开始有了怀疑,只是那时候线索太少,所有出现的人都像是杂乱无序,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把这些人都勾连起来,再后来,央波如法炮制,试图复活沈银灯无果……
及至现在,真相近乎大白,像是突然间站到高处俯视,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拥挤而喧嚣的一堆人,个个都有自己的位置,遥相呼应。
静默之中,只有颜福瑞一个人不解风情,他近乎羡慕地看秦放:“原来秦放跟司藤小姐,是亲戚啊。”
亲戚?司藤想笑。
她说:“了解了这前因后果之后,再来看白英分别要求贾家和秦家做的事,就不那么匪夷所思了。”
***
白英给贾三写了一封信,信里,她提到了养蚕缫丝的江南小镇,还有镇上的大户秦来福。
她预感到了流年变动,当时的东南地带局势不稳,西北反而相对偏安,而且,司藤的埋骨地是囊谦,贾家形同守尸,所以吩咐了贾三,安居当地,不能有远的迁徙。
最好的设想,是贾家和秦家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以某种“看似过得去的原因”保持联系,这样,贾家到时候动手,至少少了寻人的麻烦。
所以,秦放家里,一直有一个去囊谦磕头还恩的说法,而且,到了囊谦,可以“联系一个叫贾贵宏的人”。
所谓“靖化县的曾祖母,囊谦得遇恩人,嫁了太爷之后又到东部讨生意”,应该只是白英的托词,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秦来福土生土长,从来没离开过长三角地界,他的老婆在当地有亲有口,也不是什么流徙的孤女,至于靖化县,那时候丘山就是因为靖化县的大饥*荒离开上海,白英印象很深,随手拈来一用也未可知。
但是时间太长,很难说后世后辈是否会完全遵照,所以,白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没有依计而行,没关系,贾家后人照做就可以,他们有藤杀的威胁,想活命,就只能听话。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颜福瑞去秦放老家打听时,有人说“有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也来打听过”,“还说什么是秦家的远方亲戚,打听年轻一辈搬哪儿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绑架秦放,带去囊谦,寻找昔日的埋骨地,直到意外出现。
——司藤的尸骨不见了。
***
明白了。
秦放问司藤:“所以,你的第五件事,是找到白英的妖骨,和她……合二为一?”
司藤点头。
她伸出手臂细看,就好像能看到皮下之骨:“当初,到底是先找妖骨还是先拿妖力,我自己也犹豫过,后来我想,还是先拿到妖力的好,有了妖力就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再去找白英的妖骨,会更容易些,没想到……”
没想到的是,缺少了一半妖骨的身体反而承受不住沈银灯的妖力,用起来束手束脚,甚至有几次伤及自身——找到白英的妖骨,顿时变的迫在眉睫了。
现在还可以叫她司藤,等她跟白英合体之后呢?如果司藤的推测都是真的,那白英就是真真正正生下了他爷爷的人,到时候的司藤,一半是白英,自己该怎么叫她?
忽然间觉得,丘山运尸骨出城时遭遇空难致使白英的尸骨丢失,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那一天可以推迟到来。
秦放犹豫着说了句:“只是当时……白英的尸骨丢了,都过去这么久了,线索全无,想找回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司藤居然冷笑了。
她的声音中带出了几丝讥诮:“你觉得,以白英的缜密心思,她对自己的一半尸骨,不会有更稳妥的安排吗?”
“她死前不久,和秦来福一家游湖,还记不记得都发生了什么事?”
***
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游湖,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幅图。
照片是秦来福一家人在西湖断桥边的留影,一家人喜笑颜开其乐融融,背面还有秦来福题的一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当时的评论是: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还有那幅画,画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四围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上头是孤零零伫立的雷峰塔,下头是如出一辙的雷峰塔倒影,边上还提了一行字。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阳照水,骨浮峰上。
画的下方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那时不明所以,现在才发现,这个“骨”字,大有深意。
那时他们还纳闷,游湖尽兴,必然心情大好,为什么配了这么几句丧气话?后来司藤说,那几句话的个中情愫,出自女子,所以,这几行字其实是白英口授,秦来福执笔?
司藤有些感喟:“同样是游湖,双方的心情大不一样。秦来福得了白英交托的麟儿,自此有后,喜的全家同行,至于白英……她是为自己选埋骨地去的。”
秦放忍不住开口:“白英知道自己要死,也知道最后对付她的是丘山,丘山只怕会把她挫骨扬灰,选埋骨地不是多此一举吗?除非……”
除非她知道,丘山没法销毁她的尸骨。
司藤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一点:“想杀妖,放干血是第一步,接着可以作法销骨。可是当时,第一是,我那一半的妖骨已经被分走,第二是,因为有了那个偷梁换柱携有妖血的婴孩,丘山即便是把白英的尸骨烘烤成干,也称不上是放干血,所以,白英一早就知道,她的骨头一定毁不掉,只需要设法从丘山那里夺回来……或者偷回来,都可以。”
秦放的后背忽然涌上凉意:“你的意思是,那一晚的空难,白英妖骨的意外丢失,其实是……人为的?”
“你以为呢?白英对秦来福这么好,先以华美纺织厂的名义清了他的账款,后来又给秦来福白白送了个儿子,索要的回报,只是未来去囊谦磕个头?”
司藤一字一顿:“如果贾家是在守我的尸,那么秦家就是在守白英的尸!”
“我猜想,游湖之后,白英跟秦来福私下有过约谈,她不会告诉秦来福任何秘密,也不允许他问,只让他照做,而秦来福本身人品不错,仗义守信,又受了白英那么多恩惠,必然士为知己。”
“白英要秦来福做的是,就是不能打草惊蛇,要从丘山手中,暗地里设法拿回妖骨,然后按照她指定的地点安葬。所以那四句诗,不是什么冬日游湖有感,也不是无病呻吟的伤春悲秋,那是白英想告诉我的……埋骨地。”
秦放的脑袋嗡嗡的,他以为自己会感觉混乱和糊涂,没想到的是,居然前所未有的清晰。
***
游湖之后,大限将近,或者是白英觉得应该大限将近,丘山究竟是一路追踪而来还是她自己故意放出了风声引他而至已经不可知,总之,后来一切行进成了苍鸿观主所看到的那场镇杀。
白英产子,妖力尽丧,丘山再无忌惮,为了从旁有个佐证,他拉上了当时武当山的李正元,还有黄家门的黄玉。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向左近打听了一下情形,产婆还有临近的人都一口咬定:“哦,那个女的啊,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来这,住在离我们大老远的村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男人赶出门的,前一阵子刚刚生下娃儿,可怜的咧,也没人照顾,下地都难,要不是村里好心的婆子偶尔帮衬,这月子坐不好,死了也是有的。”
丘山放心了。
他们先在孤屋外围设符障,确保不会逃跑,然后选在入夜夜深人静的时辰,破门而入。
那个虚弱的“司藤”,颤抖着撑起手臂从床上爬起来,脸色苍白的咳嗽,眼神中尽是惊恐,抖抖缩缩地抱起了身边百子千孙袄包着的孩子。
……
这场镇杀,实力悬殊的没有任何悬念,丘山面色冰冷地一次次念出符咒,这场由于自己的私欲造就的错,就此终止吧。
他看着她吃力地撑着手臂爬过符火,听到火头把皮肉烧的兹兹作响的声音,看着她从苍鸿手中拽过那个襁褓,然后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也似的声音。
原来那个婴孩被闷死了,这样也好,省得他出手了。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癫狂一样的大笑,说:“我会回来的。”
谁都没有留意她的眼底,除了刻意的怨毒和悲痛之外,有着突然掠过的得意和如释重负。
***
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在囊谦,有她只是被放干了血但是保存完好的半身,插在身体上的尖桩是藤,藤是她的原身,藤桩紧紧封合住伤口,确保了外界的腐蚀之气无法损害半身,来日,只要血液可以重新注入,这具半身就会重获生气。
——贾家在囊谦,不引人注意的生活着,贾三会老老实实把她的要求传达给下一代、再下一代……
——她的儿子,更像她藏贮了妖血的工具,会由秦来福好好抚养,妖血一脉相传,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成为起死回生的药引……
——七十,或者八十年,足够了吧,丘山,还有她憎恶的道门的人,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生命自有出路,她要藉由“半妖”这一老天赋予的天性,不动声色地挣脱今世被镇杀的命运,给自己另一个未来,不一定光明,但至少,不会是这个糟心的世界,不会有丘山、也不会再有邵琰宽……
说出那句“我会回来的”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我会回来的。
妖怪临死前的口出狂言无望挣扎罢了,丘山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李正元的小徒弟被吓坏了,黄玉一直耐心地哄慰,贴满了符咒的尸身轰然起火,最高的焰头甚至冲到了屋檐那么高,时候是晚上,村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了,也无所谓。
火头小下去的时候,他想着:终于结束了,终于……
然后,他看到了那具焦黑的尸骨,每一块骨头都写着桀骜难驯,颅骨嘴角的弧度,甚至诡异地像是在笑……
为防节外生枝,丘山决定把司藤的尸骨带回青城。
那天是1946年12月25日,大雾,有雨,但是上海的洋派太太小姐们是那么喜气洋洋,百货商店里也是热闹非凡,说是什么圣诞节。
他们的板车晃晃悠悠,除了苍鸿顶着防雨的油纸布津津有味的吃馒头,每个人都有些莫名所以的郁结,他不知道,在他们身后不远,一直有人尾随,目光炯炯,死死盯住板车上那口看似不引人注目的藤条箱子。
再后来,半空中一声巨响,赤红色的火球划破雾霭,一行人被灼热的气浪掀翻,有那么片刻,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之后,四周人声鼎沸,有人撕心裂肺地嚎叫,他好不容易找齐了同伴,发现车上带的东西被掀翻的满地都是,而大部分贵重的行李,都已经不见了,包括那口……藤条箱子。
***
1946年的最后一天,杭州,西湖,深夜。
拎着藤条箱子的秦来福神色匆匆,但又时不时驻足,似乎在找什么人,直到身后传来压的低低的声音。
“秦老板……秦老板?”
回头一看,一艘乌篷船慢慢驶向岸边,随着木浆的划动,水流静静悄悄往两边分开,泛出一明一暗的光亮来。

【第七卷完】

72、第①章
颜福瑞觉得,有秦放在,生活各方面档次都提高了,返回杭州的行程,终于又有飞机坐了!
不过,真奇怪,这几天,他有点不大敢和秦放说话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是不敢和司藤说话,看秦放是善解人意的小伙伴,现在……反而觉得司藤小姐更好说话些了。
一定是因为前两天被秦放吼了。
那时候,囊谦的事情差不多了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秦放联系了车子过来接,他跟秦放一起去道口等车,心里还为司藤小姐的故事唏嘘不已,于是絮絮叨叨跟秦放说话。
——妖怪是比人要聪明一点,不管是司藤小姐还是白英小姐,这都什么脑子啊,转这么多弯累不累啊。
——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了吧秦放,司藤小姐没叫我走,估计是要指派我上雷峰塔挖白英去呢,等她事情做完了,我也就回青城了,也算是还了司藤小姐对瓦房的恩……
——那秦放,你得管司藤小姐叫什么,得叫太奶奶吧?你有个妖怪的亲戚呢秦放,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
秦放就是那个时候火了的,吼他说:“你稀罕你去叫她奶奶啊,去啊,磕头认啊!”
颜福瑞吓了一跳:秦放这是怎么了?知道自己是妖怪的后代之后,要变异了?
那之后,他再跟秦放说话就多带了个心眼,同时发现,秦放对司藤小姐,好像也生疏了。以前他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去跟司藤讲,现在,都是让颜福瑞当传声筒。
——你去跟司藤说,车子直接到西宁,要坐很久。如果路上要停下休息,就跟我说一声。
——你去跟司藤说,机票已经订好了。
——你去跟司藤说,流量控制,飞机还没到,还得等。
候机的时候,颜福瑞“抗争”了一次:“为什么我跟司藤小姐说啊,她就在那边坐着,你自己说呗。”
他发誓,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别提多温和了,脸上还带着笑呢,但是秦放冷冷噎了他一句:“什么都我说,要你干什么 ,留着看啊?”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半天没回过神来,倒是他旁边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生窃窃私语:好酷哎!我喜欢哎!
酷个屁,酷能当饭吃?这个社会主流还是崇尚吃苦耐劳有一门手艺长相老实可靠踏实的男人好吧?就你们这样的,还能指望你们投身四个现代化的建设?
颜福瑞狠狠瞪了那两个小女生一眼。
***
上飞机的时候,可巧,跟上次黔东回来一样的排坐,三张票,一张靠后的独座,两张前排的连座,颜福瑞很有自知之明的准备一个人往后排走,秦放拦住他说:“你跟司藤小姐一起坐吧。”
咦?咦?咦?
飞机起飞之后,颜福瑞暗搓搓问司藤:“司藤小姐,你觉不觉得……秦放最近,有点不对劲啊?”
司藤半阖着眼睛,淡淡说了句:“怎么不对劲了?”
颜福瑞叹气:“我也说不大清楚,总之,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司藤小姐,你没这种感觉吗?”
他竖起耳朵等司藤回答,半晌没声音,还以为是懒得理他,正有点自讨没趣,司藤说了句:“你去跟秦放换个座位。”
颜福瑞很高兴,解开座椅安全带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如果秦放不愿意过来呢?”
***
颜福瑞耍了个小心机,跟秦放说的时候,他故意没提司藤:“秦放,我们换个座位吧。”
秦放头都没抬:“不换。”
颜福瑞得意了,他说:“司藤小姐的原话是这样的:如果秦放不过来,就让他滚过来。”
说完了,得意洋洋看秦放,那意思是:你爱去不去吧,反正我只是个传话的,你横呀,你倒是去跟司藤小姐横呀。
果然,秦放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末了,还是一咬牙起来了。
他走到司藤身边,也不说坐下,只是问她:“你有事找我?”
司藤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边座椅的安全带,奇怪的,这个时候,秦放居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给他做规矩时说的话了。
——“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
他失神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司藤问他:“你最近怎么回事?”
秦放没吭声,这两天,脾气确实比从前要暴躁,总觉得心里头憋的特委屈的一口气,冲出来就成了火:“没什么。”
司藤笑了笑:“没什么就好,事情已经接近收尾,最后关头,我不希望有什么节外生枝。”
秦放沉默很久,低声问:“是不是一定要和白英……合体?”
到底也不是私人场合,左近有别的乘客,所以说到关键处时,声音又降低不少。
司藤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看向他的眼睛:“你有意见?”
秦放犹豫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居然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不喜欢白英。”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白英生来,又不是为了讨你喜欢。”
她明显的偏袒白英,不过也对,某种角度上说,白英就是她自己。
秦放的眼睛有些发涩:“起初,你很讨厌她的,你知道她死在丘山道长手上,你还说过杀的好。现在,你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后悔了,她弥补你了,所以你感激她了,是不是?”
司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静静听他说下去。
“秦家被她害的无子,帮她养儿子,还要把她视作大恩人。贾三误打误撞搅进这事,从此举家迁徙,还相信她所谓的什么还阳之气——你和我都知道,如果是用我去复活你,那口还阳之气一定会是我的,根本也不可能用到其它人身上;她为了保自己的孩子,把别人的孩子不当人命……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评论她,也不能用道义来要求妖怪。我只知道,如果当时,在囊谦复活的是她而不是你,我不会帮她的。”
司藤有时候做事也挺狠,谈不上是好人,但是至少,她的行为秦放还能接受,一路跟她相处,没有见到她真的草菅人命,但是白英不一样,和司藤相比,白英其实更具妖性。
“我没有见过白英,但是听你对她的推测,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为了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
司藤没有说话。
秦放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之前,你提到在华美纺织厂,白英一直帮邵琰宽开脱,说什么他是被丘山蒙蔽,我觉得,那些话,都是拿来骗你的,她一定是早就相信了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她不甘心。”
她开始防着邵琰宽,但是又不甘心,她幻想着给她一些时间,她还能让邵琰宽回心转意,但是那时的司藤咄咄逼人,不给她任何机会,白英开始觉得她碍事了。
在那三天的时间里,她想好了一切,她远远比司藤要贪心,也更看的长远。
第一,依然要试探和争取邵琰宽,尽管那个时候已经说不清是为了爱还是单纯的不甘心。
第二,她还是想做妖,与人相比,不管是能力还是寿命,妖都超出太多。
第三,她想摆脱阴魂不散的丘山和道门众人,哪怕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对司藤愧疚的心思,司藤和秦家、贾家一样,从一开始,都是她布好的一颗棋。
司藤总想不通,为什么老天选的是白英?
没什么想不通的,是你自己当局者迷,白英比你智计更深、更思谋长远、更忍辱负重,她可以不动声色地陪邵琰宽那么久,可以把生孩子当成保存妖血的途径,可以在被丘山镇杀的时候,装出一副撕心裂肺的样子不露马脚。
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英幕后操控,哪怕今时今日,不知道她的尸骨失落何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还是如她预期的,渐渐的,向着一个最终的目标,汇聚。
为什么选的是白英?当然是她,难道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吗?
说到后来,秦放的声音有些颤抖:“司藤,如果一切都是白英的布局,那么最终的目的,不是你要合体,而是她要复活。”
司藤笑起来:“有分别吗?”
秦放说:“有啊。”
他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你,她是她,她不是你啊。”
司藤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轻轻拉开机窗的遮阳板。
天色不好,这么高的云层之上,居然都没有阳光,云团像是掺着灰墨,松散地拉长,又杂乱地堆起。
司藤的额头轻轻靠在了机窗的弦靠上。
半妖险象,有两种解决方法。
一是,出于对这种“绝症”的畏惧,半体会迅速摒除矛盾,重新合体,如同把顽症扼杀在萌芽初期。
二是,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
但是不管哪一种,一山不容二虎,弱势的一方,要么是被摧毁,要么是……自毁。
***
邵琰宽带她看过一场戏。
荆轲刺秦。
戏里,荆轲欲得将军樊於期人头作为秦王献礼,太子丹不忍,荆轲私见樊於期,陈始末,樊於期遂自刎献上首级。
那场戏,荆轲掩面落泪,樊於期拔剑在手,在脖颈之上横掠而过,那一头,太子丹急上,痛呼:“樊将军哪!”
邵琰宽唏嘘不已,自言自语说:“有些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是会做些……不得已的牺牲的。”
她当时怎么说的?
她说:“是啊,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73、第②章
颜福瑞觉得,秦放和司藤小姐必然聊的不甚愉快,因为到了杭州之后,司藤只在秦放家里住了一晚,就搬到了西湖边上的“流花照水”私家客栈。
这客栈不大,二层小楼,带了前院后院,灰瓦井台藤架石桌,很是古色古香,颜福瑞觉得客栈人多,进进出出的不方便,先还百般不愿意,入住了之后才知道是秦放跟人商议,包了一个月的全房,司藤和颜福瑞只管住着,白天黑夜都没人打扰,除了饭点的时候会有人过来送饭。
地理位置也好,闹中取静,一开窗就是雷峰塔,清晨是一湖静水披薄雾,傍晚是斜阳一抹上雷锋。
不过再好的景,架不住天天看,珍珠看多了还成沙,颜福瑞看了两天不到就觉得腻了:偌大西湖像一盆洗菜水,雷峰塔就像竖着的一个大倭瓜。
穷极无聊时,也给秦放打过一两次电话,秦放的意思是,司藤身体不好,需要这么个幽静的地方休养,而且,流花照水离雷峰塔很近,她随时可以过去走走。
话说的有理,颜福瑞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不来啊?”
秦放沉默了一下说:“公司事忙。”
哦,对,公司,秦放是有钱人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颜福瑞多少有点自惭形秽,有钱人尚且如此勤奋,愈发衬托地他不思进取,颜福瑞开始正视这个叫“未来”的问题:青城的家已经拆了,瓦房也不在了,自己得为以后做个设想啊……
晚上,他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唉声叹气,串串烧是本行,不想放弃,可是开个火锅店也不错,以前下雨天,他手忙脚乱撑开雨布遮摊子的时候,就特别羡慕那些开火锅店的人,有瓦遮头,下雹子都不愁,巴适的很……
司藤从楼上下来了,赤脚穿了双丝缎拖鞋,睡衣外头裹了件驼色羊毛流苏披肩,头发有些许被裹进披肩里,慵慵懒懒的。
她在藤架下的躺椅上躺下来,下意识紧了紧披肩。
颜福瑞有些奇怪:“司藤小姐,你冷啊?”
怪了,她不是不怕冷的吗,初见她是冬末春初,她经常穿丝质的薄旗袍,小腿就那么裸着露着,也不怕得关节炎什么的,现在,天气是慢慢往暖和了转,她反而时不时现出怕冷的迹象来了。
“是不是生病了啊,秦放说,如果你有不舒服,让我给他打电话呢。”
司藤冷冷瞥了他一眼:“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他来了我就舒服了?除了白英,天皇老子来了都没用。”
哦,了解了,又是因为半妖的妖骨承受不了沈银灯的妖力。
颜福瑞想到一个精绝的比喻,这种情形其实很像吃饭,胃只有拳头那么大,却硬塞下两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吃撑着了,当然就难受。妖力这种东西又消化不了,不动还好,一旦蹦蹦跳跳,就更难受。
他自觉这个比喻好形象,心痒痒地想在司藤面前显摆,又不敢,转念一想:司藤小姐大概收了沈银灯的妖力以来,一直都没舒服过,可见人还是老实本分的好,老话说的好呢,不是自己的,费力气拿来,也不一定有福消受。
当然了,这话还是不敢说出口,换成了小心翼翼的:“那司藤小姐,是不是还要再休息两天?”
司藤的眉头皱了起来:静养是自己的意思,总觉得寻个僻静之处,心中无挂,万事消歇,身体上的不适就会随之消失,继而就会精力充沛,全力以赴最后一件事。
现在看来,远非如此,由沈银灯的妖力引发的不适一直在耗费她的元气,人生病养病是“病去如抽丝”,她反而像是一寸寸被抽了丝,越是休息越是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的目光越过颜福瑞的肩膀,停留在远远的一处,颜福瑞愣了半晌,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是夜半湖心的雷峰塔,塔身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灯泡,那叫一个流光溢彩,往昔的胜景是“雷峰夕照”,现在反而是这夜景更撩人,引来无数三脚架和长枪短炮,此起彼伏的咔嚓咔嚓咔嚓嚓。
客栈的墙上贴了一张西湖旅游图,这两天颜福瑞已经翻来覆去研究过好多遍了,雷峰塔就在夕照山的雷峰上,那首诗怎么写的来着,“白雪茫茫,残影慌慌,夕阳照水,骨浮峰上”,他的理解是,第一句的白就是白英的白,第二句的影是“英”的谐音。
所以第一二句,点出了人名:白英。
第三第四句就更明显了,夕阳照水,有个“夕”字有个“照”字,明显就是暗指“夕照山”嘛,还有个峰,夕照山又称雷峰啊,还有个“骨”字,如果重新排列顺序,意思就是:白英的骨头在夕照山雷峰上嘛!
颜福瑞看着灯火通明的雷峰塔,咽了口唾沫,心里有点紧张:“司藤小姐,我们最好还是晚上去挖,白天游客太多了,晚上虽然有人看守,到底好一点。挖的时候,把秦放也叫上吧,带两把铁锨,也挖的快一些……”
司藤冷冷看颜福瑞,颜福瑞说着说着就结巴了:“铁……铁锨不好吗?那……那用什么挖?”
***
秦放确实在公司,他调这几个月所有的邮件来看,一封封的过,自己都说不清楚是真的忙,还是为了忙而忙——但就是不想停下来,这样的话,颜福瑞电话打过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公司事忙啊。”
门禁处传来滴的自动开门声,秦放有些意外,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还有人进公司吗?
脚步声从前台的走廊处一路传过来,近前时,熟悉的身形和走路姿势,单志刚。
听公司里的人说,单志刚被送进医院之后,也再没有在公司露过面了,关于单志刚的传言,私下已经散布开来,毕竟,神龛和神秘的女人照片,在好事者口中,可以编织成数十种匪夷所思戳人脊骨的故事。
……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来呢?
单志刚在秦放办公室门前停下来,透过落地的磨砂玻璃,可以看见他隐约的身形,说不出的沉闷滞重,再然后,他伸手敲门。
秦放沉默着没有动。
又过了一会,手机响了,显示屏上“单志刚”三个字有些刺眼,秦放拿起来,看了看手机屏又看了看门外佝偻着身子拨打电话的单志刚,还是滑动了接听送到耳边:“喂?”
单志刚说:“秦放,我没别的意思,公司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两天进来了,我父母在国外,身体不好,我决定过去陪他们一段时间,顺便看一下那头的机会,正好走之前你回来,有些事情跟你交代一下。”
“公司是我们两个人做起来的,虽然现在大家关系不是很好,也没必要撂摊子。我的意思是,你反正在国内,公司的事就麻烦你多尽心,我的那份,该拿的我还是拿,将来你不想跟我合作,谈个合适的价钱,我也愿意脱手。反过来,你想脱手,我也能出价。”
“大家成年人,理性做事。我知道你因为陈宛,不想受我一分钱的好处,但是公司是大家合力做起来的,你应得的……”
秦放打断他:“你放心吧,该我得的,我会拿着的。”
单志刚有些意外,还以为要说服秦放会费很大力气,毕竟他很多时候意气用事,也不够冷静……
秦放跟从前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还有事吗?”
单志刚从恍惚中回神,他迟疑了一下:“还有,你不在的时候,安蔓的事我办完了,她家里没什么人,跟亲戚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我出钱帮她买了块墓地,和陈宛的……隔了两排……”
秦放的眼前陡地模糊,他低下头,深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我知道了。”
秦放的话很少,显然,今晚自己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单志刚自嘲地笑笑:“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应该觉得安慰。张头儿给我打电话……你记得他吗,负责安蔓那个案子的警察张头。”
“他跟我说,杀安蔓的凶手已经有眉目了,姓周,在青海什么地方。他带了两个同事正赶过去,应该快到了……”
秦放怔了一下。
他说的是……周万东?
***
相比较内地的大医院,囊谦这家小医院的设施设备确实简陋了些,夜深了,病房的电压有些不稳,天花板上的白织灯一暗一暗的。
周万东僵直地躺在床上,医护人员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情况,但是,从他们偶尔流露出的唏嘘怜悯的眼神来看……
这辈子,自己大概是站不起来了,也许,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她是因为秦放迁怒自己吗?那实在是冤枉的很,他只是听命行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贾桂芝那个女人啊。
……
门开了,贾桂芝略显矮胖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周万东警觉地松开攥紧的拳头,脸上的狰狞表情也瞬间缓和不少,甚至努力地朝她笑了一下:现在形势不如人,得尽量老实,更何况,贾桂芝算他半个救命恩人呢。
真是没想到,她会把他送到医院,还跑前跑后的花钱救他。
贾桂芝关上门,拖了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伸手从包里掏出一个木塞子的透明玻璃瓶,慢慢举到眼前,提醒他:“看哪。”
看?看什么看?贾桂芝的表情这么古怪,周万东心里有点发毛:玻璃瓶子里,好像也没装什么东西啊……那是一根很细的线吗?
贾桂芝把木塞子拔开,食指顺着瓶口伸了下去,周万东的眼睛渐渐瞪大了:他看见那根细线攀上了贾桂枝的指腹,贾桂芝的手指伸出来时,细线虚虚地垂着,像是鱼咬了钩。
再然后,她的食指移到被褥上方弹了弹,那根细线掉落在被面上,但是仔细看,蠕蠕的,像是在爬,向着他头的方向。
周万东的脸色变了,他紧张地咽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关系,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像是在漏风。
贾桂芝说:“我们老赵,是活不过来啦,白英小姐怪我了,她说,让你们看个坟都看不好,现在人丢了,上哪找去?”
这不像是细线,像是没头没脑的虫子,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善类,周万东压根没去听贾桂芝在讲些什么,他紧张地示意着贾桂芝“拿走”、“拿走”。
贾桂芝像是没看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在,白英小姐也没怎么生气,还说,不会让藤杀取了我的性命。又说,你们贾家,这么多年也辛苦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那个怪东西越爬越近了,周万东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了。
“我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就是想为我们老赵……报仇。”
听到“报仇”这两个字,周万东瞬间僵住了。
贾桂芝的目光缓缓落到周万东身上:“这么多日子东奔西跑的,你当我忘记了是吧?我怎么会忘记呢,我们老赵可是死在你手上的。”
“我想着,你这种人,一定干过很多坏事,手上,也不止我们家老赵一条人命,一刀捅死你太便宜你了,你就该活着,长长久久地受活罪。”
那细线蠕动到了周万东的脖子上,冰凉的冷意渗到皮肤下面,周万东死死闭住嘴巴,拼命去摇头,似乎想把那东西甩落在旁,贾桂芝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脸色一变,近乎狰狞地扑过去,双手狠狠掰开周万东的嘴。
她说:“我求白英小姐给我藤杀,你死了太便宜,瘫痪了也太便宜,凭什么下半辈子太太平平地躺着呢?我给你找个朋友,你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啊。”
周万东挣扎的幅度更大了,凉意蠕蠕滑过喉管的时候,他近乎绝望地痉挛了一下。
贾桂芝反而笑了,她如释重负地坐回椅子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她从衣兜里掏出个黑白相间细细长长的物件:“说好的,九眼天珠,我这个人,说话算话,说了给你,就不会诓人。”
这就是九眼天珠?黑黑白白,貌不惊人,乍一看,像是塑料合成品。
贾桂芝拽过周万东一只手,把九眼天珠塞进他掌心,又面带讥诮地帮他把手掌合起来:“来,摸摸看,辛苦了这么久,如果摸都没摸过,未免太不甘心了。”
周万东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了,眼底露出极其凶悍的光来,贾桂芝很是无所谓地笑笑,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半扇,说了句:“该到了吧。”
……
远处,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74、第③章
傍晚时分,颜福瑞接到秦放电话,兴冲冲出门左转,车停在林荫道的尽头,秦放正打开了后车厢大包小包地往下拎。
拎袋精美异常,探头一看,风衣靴子丝巾配饰什么的,都是只在大广告上见过的外国模特穿的牌子,颜福瑞扒拉了半天,大失所望:“没我的啊?”
秦放没听清楚:“什么?”
颜福瑞不说话了,真说出来,显得自己挺小气挺贪便宜似的,怎么说呢,他绝对不是稀罕这个,就是觉得秦放吧……
对!就是觉得秦放不会做人,你给司藤小姐买了那么多衣服,好歹也给我捎双袜子啊,礼节!礼节懂不懂?关键还让他跑腿,这么大包小包,都要坑哧坑哧拎回去……
颜福瑞不乐意了,开始找茬:“你车停这干嘛啊,停门口呗,还省得我跑了。”
“路不够宽。”
这理由简直是令人发指,颜福瑞眼珠子险些瞪下来:“这还不够宽?横躺两个你都够了……”
秦放一句话把他呛回去了:“是我会开车还是你会开车?你以为路比车宽就行了?”
颜福瑞不会开车,他只推过串串烧的板车,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避开汽车,生怕蹭着了好车赔不起——汽车当然是比板车高端大气,规则也多,想来路比车宽是不够的,秦放一凶,颜福瑞就气短了:“哦。”
他双手拎满了包往回走,见秦放没有跟上的意思:“你不见司藤小姐吗?”
“公司事忙。”
颜福瑞心说:以前没见你忙,现在天天忙,你以为你是李嘉诚呢。
又想起了什么:“司藤小姐说,今天晚上要去雷峰塔那里。”
秦放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那也随便她。”
“你不来吗?万一司藤小姐找到了白英小姐的尸骨,说不定就合体了,合体这事多稀罕,一辈子也撞不见一回呢,你不来看吗?”
秦放转身去拉车门:“不来,公司事忙。”
***
忽然收到这些,司藤也很意外,但是她很快想到这是自己提过的。
那时候,她说觉得现代人的时装穿着也很好看,秦放回答说:“我也觉得,你如果穿我们现代的衣服,会很好看的。到了杭州之后,我带你去购物中心逛逛,你应该会喜欢那种收腰的风衣、高跟的皮靴,还有墨镜。”
秦放都记着,说过的,也都做到,但是奇怪的,心里有些惆怅,觉得他是一件件把未了的事情都清了,好像在说:诺,你看,都做完了吧,我都做完了吧?两清了吧,我能走了吧?
颜福瑞在边上察言观色:“司藤小姐……不换上吗?”
司藤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旗袍下摆上,这纹样繁复的旗袍精裁细剪,熨贴的像是女人的第二层肌肤,若是屏息静气,你会感到,这衣服……都像在呼吸。
像极了她脱胎的那个时代,暗香浮动,月漫黄昏,每个女人都活的低眉婉转,悄声细气。
不换上吗?
她随手把拎袋都推到一边:“还不到时候。”
***
入夜,秦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夜半十一点零五分。
犹豫再三,还是给颜福瑞拨了个电话。
那头,颜福瑞的声音听起来像哭:“秦放你不要吓人好吗,你是怕我不被守卫逮起来吗?”
大晚上的,夕照山上黑咕隆咚,雷峰塔的塔身倒是有光,幽幽晃晃的被周围的黑暗吞吃着,塔下的石灯透出晕红色的光,远看都像鬼故事里灯笼大的血红眼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蝉噪林愈静,有光更吓人……
颜福瑞胆子小,战战兢兢抱一柄铁锨,一进景区就心慌气短,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惊动了值夜班的守卫,偏偏这个时候秦放拨电话过来,手机震动的声音忽然传来的时候,他就差怪叫一声撒腿就跑了。
秦放问他:“你和司藤……在里面了?”
颜福瑞嗯了一声:“司藤小姐一直在走,走走停停看看,这山这么大,谁知道骨头埋在哪啊,这要一处处挖,我得挖上两个月吧,而且啊,这土一松,景区肯定会加强保安防卫的……”
这颜福瑞的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用脚趾头想,司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挨处去挖啊,秦放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先这样吧,有消息了……再给我打电话。”
颜福瑞装好手机,这才发现司藤已经停在前头一棵树下很久了,他赶紧抱着铁锨过去,心里有点紧张:“司藤小姐,是这吗?白英小姐就埋在这吗?”
下意识里,他总觉得,既然是同一个妖的分*身,彼此之间肯定是有感应的,司藤小姐走走停停,也许是在感应白英的存在也说不定。
谁知道司藤的回答相差甚远:“这里太大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秦来福会把白英埋在哪里。”
所以嘛,看来挨处挖是势在必行了,颜福瑞不死心地继续争取:“要不把秦放叫过来吧,两个人挖比一个人挖快啊……还能……”
司藤的目光冷冷瞥过来,颜福瑞心里一咯噔,就把那句“还能互相聊个天什么的”给咽下去了。
过了一会,司藤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脱掉了鞋子坐到地上,脚心和掌心都挨着地,乍看上去,像是电视里的瑜伽姿势,颜福瑞心里泛起了嘀咕,正想问她自己是不是也要脱,下一秒眼前一花,他看到司藤的手脚都同时陷进了地下。
倒也不是陷的很深,一寸有余,颜福瑞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俯下*身子细看,发现她的脚面和足面都已经发生藤化,乍看上去,都像是藤枝入土。
这场景……
颜福瑞心里一动,赶紧又趴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地面,果然,那种无数藤条争相往土里抽伸的声音,想象中,几乎是密密簇簇,四面八方,随时分出紧锣密布的枝桠岔条,像是地下张开巨大的网,每一根藤条末梢,都是一双锐利的眼睛,或者嗅觉灵敏的鼻子。
司藤的唇角露出一抹浅笑:“不管怎么样,白英的尸骨一定在这山上,我就不费那个事去找什么具体地点了,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颜福瑞近乎敬畏地看着司藤,甚至下意识把身子挪开了些,以前,他也拔起过林子里杂七杂八生长着的草或者树苗,知道虽然地面上的部分看似不起眼,地下的根须却可以抽伸到很长很深。
他知道司藤在干什么了,她是妖,她以身为根,操控驱动着无数的根须,要把这夕照山的地下通通翻一遍——白英小姐选的藏骨地点也许很复杂,也许有机关,也许是很多步骤的难解谜题,但是,用不着费那么多事了。
——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根须会避开建筑物的地基,灵巧绕过,一切都将进行的天翻地覆而又悄无声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颜福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司藤小姐就这样使用妖力,没关系吗?
想开口询问,见她双目紧闭形同入定,又怕惊扰了她以致“走火入魔”,正犹豫间,司藤突然闷哼一声,紧接着脸色煞白,像是被大力反噬,一下子瘫了下去。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她,好在她尚有知觉,低声呢喃了句:“先……回去。”
颜福瑞手忙脚乱,赶紧背起司藤,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不忘把那柄从客栈里顺来的铁锨夹在腋下,深一脚浅一脚哆嗦着下台阶时,忽然听到司藤在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他竖起耳朵去听,没留神脚下一滑,胳膊顺势一松,那柄铁锨顺着台阶一路咣里咣当,在这寂静夜里,简直等同敲锣打鼓,听的他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声响终于歇下去了,颜福瑞僵在当地两腿发软,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没事,应该没人听见吧,保安肯定都睡觉,应该不会出来看的。
很显然,保安比他想像的要尽责。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明晃晃的手电筒光,夹杂着粗声粗气的怒吼声:“谁啊?”
***
秦放大半夜的驱车赶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也塞了钱,才算是把颜福瑞和司藤顺利带出来。
驱车回客栈的路上,颜福瑞一直委屈地自言自语:“我也想说我们是游客,就是想看雷峰塔夜景所以故意待的晚了,但是我不像啊,你不知道,他们一点素质都没有,一点都不尊重人,说我一看就像贼,还拿把铁锨,我说我跟司藤小姐是认识的,他们死活都不信……”
秦放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颜福瑞:“行了,少说两句吧,扶好司藤。”
颜福瑞不吭声了,直到车子在客栈前停下他才咦了一声:“不是说路不够宽不让开上来吗?”
秦放拉开后车门抱下司藤,说了句:“晚上能开。”
颜福瑞愣了半晌,他深深觉得,这交通规则,实在是太复杂了。
***
司藤一直没醒,脸色很不好,秦放先把她抱回房,盖上了毯子休息,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他决定先守到第二天,如果她一直不醒,身体又出现藤化,那就像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先埋进土里再说。
颜福瑞耷拉着脑袋在边上站着,几次欲言又止,末了期期艾艾:“我是想着,司藤小姐能不能使用妖力来着,就是没来得及……问。”
秦放想了想:“她一定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她太想找到白英的尸骨了,司藤可能觉得,只要找到白英,即便不舒服一阵子也是值得的。”
颜福瑞忽然想起了什么:“秦放,我想起来司藤小姐当时说的什么了!”
他有点激动:“我背她离开的时候,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当时听的模模糊糊的,又惊动了保安,吓得就给忘了,刚刚你说到白英小姐的尸骨,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司藤小姐当时说的是: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秦放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不是在山上吗?”
颜福瑞肯定地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当时司藤小姐用妖力,我猜整座山头都被她翻过了,她说不在,就肯定不在,要么,不在地底下。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越说越离谱了,雷峰塔游人如织,怎么会把白英的尸骨放到塔里面呢,秦放催颜福瑞回去休息:“别想了,明天再说吧,都累了。”
***
颜福瑞踢踏着步子走远,屋子里安静下来,秦放搬了椅子在司藤床前坐下,帮她掖了掖毯子的边角,掖着掖着,动作忽然慢下来。
耳边再次回响起颜福瑞的话:“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他掏出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了“雷峰塔”三个字。
跳出好多栏,秦放滑动着触屏匆匆浏览,大多是景点推荐或者用户点评……
忽然间,他停止了滑屏,目光长久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一行标题。
《鲁迅经典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
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他,秦放迟疑地点进了正文。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
……
秦放慢慢坐直了身子,他紧张地手指发颤,重新回到搜索栏,又搜了好几个自己想到的关键点。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发表于1924年11月,现在的雷峰塔是2000年重建的,2002年竣工。
也就是说,1946年白英和秦来福游西湖,西湖之上,根本就没有……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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