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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讲,博尔赫斯称得上“作家中的作家”,在小说创作技巧方面为以后整整一代作家开辟了新的道路。作为常常与马尔克斯并提的拉美作家,他的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传入中国的时候,一下子就掀起了“博尔赫斯热”。博尔赫斯在上个世纪被公认颠覆了小说的创作传统,因为他那谜一般的观念与结构。

在小说世界里博尔赫斯是优雅的爵士。他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小桥上轻快从容地踱步,借小说构造出一个个精致的迷宫,让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深省、眼界大开。其实世界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时间漫开纵横出无数交错的小路,我们在立体生活里有无限的可能。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小径分叉的花园》这一短篇小说集中体现了博尔赫斯在艺术上追求创新、亦真亦幻、独树一帜的特点,以及他最热衷的关于迷宫和时间的两个话题。

这篇短短千余字的小说,叙事流畅,引人入胜,宛如一首精巧的哲理长诗,引领读者在博尔赫斯笔下的层层迷宫中徘徊踌躇,从瞬间走向永恒,从选择走向无穷,最终得以触及不朽的精神世界。


层层镶嵌的故事结构与不断变化的叙事主体

(1)多层故事并存、两种文体镶嵌

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二战中的故事。中国博士余准是在战争中为德军工作的间谍,通过电话,他得知自己的间谍身份已经暴露,并且英国的马登上尉正在追捕他。余准知道一个在战争中重要的情报——准备轰炸昂克莱的英国炮队所在地的名字,但已经来不及把它传递给自己的上级。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偶然间,一本上面印着贝克莱名字的电话薄启发了他的灵感。余准乘上火车逃往阿什格罗夫村,躲入艾伯特家中。艾伯特博士是一个汉学家,住在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正在研究余准曾祖彭崔留下来的迷宫——一部穷尽所有可能的长篇小说。

两人交谈期间,追赶余准的马登上尉突然出现,余准开枪打死了贝克莱,然后被逮捕。余准被判决死刑,但却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德军读懂了他传递出来的情报。因为“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

小说的主体是余准讲述的间谍故事——余准被追杀之际来到了艾伯特的家里,杀死艾伯特,用巧妙的方式顺利地传递了情报。作为一篇侦探小说,它的结构非常精巧,无论结局还是悬念设置,每每都能出人意料。但小说的深层次则是汉学家艾伯特讲述的关于迷宫的故事,余准先祖彭崔留下的迷宫则是小说真正重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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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间谍故事体现了通俗小说的特点,关于迷宫的故事则呈现出哲理小说的特征。通过通俗的间谍故事,博尔赫斯将其中深邃玄妙的哲思用平实可感的方式传递给读者。采用通俗体文本是后现代小说创作的一大特征。博尔赫斯对这一后现代技法的娴熟运用,使他的小说文本呈现出层叠交涉的复杂性和神秘性,而且填平了通俗小说与纯文学的鸿沟。

整部小说正像一座迷宫,通过间谍故事的外围,直指迷宫的核心——哲学思考。其中间谍小说的小径又向四方扩散成许多通向其它文类的小径。如故事一开始所描写的余准接到电话后试图直面自己将要被逮捕命运的心理活动,是典型的心理小说的特点,并有着意识流的特征;

余准到达艾伯特花园时暂时忘记被追捕的命运的文字、沉醉于花园中的景色,又是典型的抒情散文笔法;艾伯特所讲述的迷宫故事无疑又具有哲理小说的特点。多种文类交叉、互渗在这部篇幅短小的小说中,作者运用的高超的迷宫技巧使这诸种文类的交叉不仅没有臃肿凌乱之感,而且达到了他为小说的虚构现实增添复杂性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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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断变化的叙述人称

小说中总共出现了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余准的回忆证词、艾伯特对余准先祖彭崔的追忆叙述、彭崔的迷宫小说四种文本。而在小说的行文中,叙事的主体也在不停地变化。

整篇小说的开头是关于哈特的《欧洲战争史》的部分内容的介绍,以及对于哈特与事件亲历者余准说法不一的阐述,以此引出余准对于整个事件的回忆和供词。在这部分里,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通过对于《欧洲战争史》与余准供词的介绍,作者为读者营造了一个貌似真实可信的历史背景。作者以此表示,这篇小说不是他的杜撰。而是已经存在于真实的战争史中的亲历者的回忆供词。通过短短一段的设计,作者为整部小说营造了亦真亦幻的底色与背景。

接下来,整篇小说的主体部分是由余准讲述的间谍故事。这部分作者运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增强了整个侦探故事的悬疑性与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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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详细地描写主人公——余准的心理活动与所见所闻,但又在其中省略与折叠了一些情节的叙述:余准将要怎样在紧迫时间里传递出情报?余准能否逃过追杀?这种广泛使用于侦探小说的写法,让整个故事的结局与真相一直吸引着读者,直到小说最后才真相大白。小说主体的情节一直随着“我”的思维和行踪而不断跳跃,于是读者便不断迷失在情节的岔路中。

然后,余准与艾伯特交谈,引出下一个叙述层。艾伯特为余准讲述彭崔留下的迷宫,与余准讨论时间与小径分叉的花园。这层叙述里艾伯特是绝对的主角与中心,艾伯特讲述的迷宫故事也是整个小说真正的核心。

不断变化的叙述主体使整部小说妙趣丛生,彻底地打破了传统小说写作中真实与虚伪的分界线,正如一座不断分叉的、枝蔓丛生的花园中心的迷宫。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梦幻的迷宫结构与充满诗意的隐喻

(1)情节的不断分叉与宿命般的巧合

整篇小说中充满了巧合与奇遇。起初余准在得知自己在被马登上尉追捕时间紧迫时,就发现了上面印有艾伯特名字的电话薄,启发了他送出情报的想法;接着余准刚刚赶到火车站时就有一列要坐的车,刚好没让追杀他的马登上尉赶上;然后余准要去的阿什格罗夫村恰好没有站台名,余准可以向月台的小孩确认,并没有坐过站;这几个孩子又刚好知道余准要找的艾伯特家的地址,甚至从一开始孩子们就知道余准要找的是艾伯特。

汉学家艾伯特又恰好是研究余准先祖彭崔留下的迷宫小说的汉学家,他当下正住着余准童年玩耍过的花园。艾伯特给余准讲述时间的奥秘:“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

片刻之后,马登上门,余准开枪打死艾伯特,就真的成为了艾伯特的敌人。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余准的先祖彭崔在花园的迷宫中被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中断了正在进行的建筑迷宫的工作;艾伯特也被外来的余准在花园中刺杀,临死前他还在讲述与研究着彭崔留下的迷宫。

在人们的常识中,时间是线性的、单向度的。但在小说中的彭崔看来:

“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为此彭崔创建了花园中的迷宫,也就是那部他永远也不可能写完的小说。在小说里,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正如迷宫。

博尔赫斯借彭崔的书暗示了自己的时间观与创作理念,即时间可以像空间一样无限地分叉。每个岔路口通向不同的结局,每当迷宫中的人做出选择时,都会在同时分裂出无数个做出其他选择的自己。这些无数的自己,对应着从每个人的诞生到现在与无限的可能性。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因此,小说中的各种巧合便都不奇怪,只是在一种时空里几条时间线的相遇。在彭㝡(博尔赫斯)看来,只要是有可能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整篇小说中,彭崔精心做出小径分叉的花园,花园几经辗转,落到汉学家艾伯特手上,并最终在异国他乡,成为其曾孙余准的逃亡终点。

从曾祖到曾孙,时间的两端重合在一起,构成了迷宫。余准的故事也成了一个谜语,谜面是迷宫,谜底则是已经闭环的时间。

(2)可疑的开头与结尾、《红楼梦》的隐喻

博尔赫斯是惯于运用隐喻与象征手法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在这篇小说中,也存在许多可疑的谜团与隐喻。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小说的开头是很值得注意的。时间可以作为我们确定一个事件的佐证,现实中存在的《欧洲战争史》更使叙述的事情可信度陡增。博尔赫斯在小说的开头指出:

“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证言,经过记录、复述、由本人签名核实,却对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说明。”

但同时他又告诉读者:我们看到的余准的证言记录缺了前面的两页。这是否是在告诉我们,小说中的回忆和供词是不完整的,仅仅是在一个平行时空里的一种可能呢?

小说中间有一段对于余准的心理活动的描写:

“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必须想象他早就完成了这结局,他必须把未来当作无法挽回的过去。”

博尔赫斯是想以此来提醒我们,小说中的结尾不过是余准这个第一人称叙述在当时的境况中所选择的,而不是必然的吗?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小说的结尾同样充满谜团:

“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余准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传达情报的任务,为什么还会有悔恨的情绪呢?从余准逃脱到枪杀艾伯特和最终被捕,时间很短,又为什么会厌倦呢?余准的心理已经无从探知。

开头的缺失、结尾的迷雾丛丛,使得小说彻底成为了一个没有进口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宫,让读者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不断循环打转,找不到起点与终点。小说既成为叙事的冒险,也成为阅读的冒险。

小说中提到的《红楼梦》则构成了另一层隐喻。主人公的名字“余准”西文英文皆是“Yu Tsun”,其汉语拼音应为 “yü cun”——与《红楼梦》中贾雨村的“雨村”不谋而合。余准的先祖则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博学的博尔赫斯曾读过英文和德文两种译本的《红楼梦》,并评价说“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小说中处理彭崔手稿的人是一个道士或和尚,这和《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引出全文的效果也是相同的。《红楼梦》从神话开始,虚实相生,亦真亦幻,恰似彭崔的迷宫与博尔赫斯笔下的小说。这又恰好说明叙述这种行为本身也是一种虚构与隐喻的表现。

不断循环的死亡阴影与有关人生真谛的哲思

整篇小说从头至尾贯穿着一系列的死亡。第一个死亡的人是间谍鲁纳伯格,他被马登所杀,正是由于的他的间谍身份暴露,余准开始了自己的逃亡之旅。第二个死去的人是余准的曾祖父崔彭,他花费了十三年的时间建造了一所迷宫。艾伯特向余准解释崔彭所建造的迷宫,又被余准所杀。与此同时,这也直接导致了余淮的死亡。

小说中的死亡阴影始终挥之不去,缠绕在整座迷宫上空。这也就像我们的人生,每个人都只是存活在当下,随时随地面临着死亡的召唤。这也不禁促使我们继续思考有关人生的真谛。

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由纷杂与虚无的隐喻直抵人生的迷宫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由无数个选择构成的,我们不知道自己在瞬间的选择是对是错,人生也无法推翻重来。我们唯有毫无保留地投入于当下,才能摆脱庸庸碌碌、无愧此生。

人永远看不透的是自己,站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没有人能预料到每个选择背后的后果。就像余准完成任务后却怀有无限的、不为人知的悔恨。即使执着如彭崔,最后也只能留给后世一座参不透的迷宫。唯有艾伯特是真正参透了时间本身的人,还冥冥之中拯救了一座城市,对人类历史的进程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因为他选择接受所有的可能,才有无限的智慧与坦然的心境。

正如博尔赫斯对自己的评价:

“博尔赫斯是否曾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过不满呢?我们猜想他会的。他已经不再相信自由意志,而是喜欢重复卡莱尔的这句名言:世界历史是我们被迫阅读和不断撰写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面我们自己也在被人描写着。”


总之,博尔赫斯在小说中模糊了时间、彻底地打破了传统叙事的桎梏。当人们在阅读《小径分叉的花园》这篇小说时,就成为了时间的主人,在生生不息又枝蔓丛生的人生的迷宫中关照着自身对永恒和不朽的理解。

当繁华落尽,让我们重逢迷宫中的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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