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河南洛阳老城人。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获《星星》年度诗人奖、江苏省首届紫金·雨花文学奖、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等奖项。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宁静。
身边的那个女人,又美又宁静。
星斗满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帘。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个
静静地睡在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夜真的又美又宁静。
似乎谁醒着,草原就是谁的。
幸福的厨房
厨房,要有矮桌、小凳,
老式温馨的那种,红漆斑驳。
火炉才加了炭,外面飘一点雪,
笸箩里有馒头,瓦罐里滚着米粥。
火炉上熬着米粥,我们触膝而坐,
欢欢喜喜说着什么的时候,忽然浓香起来。
它让我们感觉——真的是饿了,
那么饿,又饿又幸福,又幸福又饿。
当我们老了
当我们老了,
偶然在街上相遇,可以
相互搀扶着,当着我们各自的孩子。
我们老了,但是眼神明朗,衣衫整洁,
虽然也还没有彻底忘记,我们曾经
那么艰难、那么幸福地爱过。
只是那会儿我们已经老了,
和别的老人一样,
宁静,和煦,安详,
平常阳光,平常的草色一样。
镜子
那些映过湖面
经过玻璃
照过镜子的人,
心里想了些什么?
——寒风里,他们掖紧了衣襟。
而只有神的镜子,
人是不敢照的。
神知道,满身尘土的人,说:
“就从镜子一边过去吧!”
可也许,神的镜子,
就连神自己也不敢照。
——寒风里,神也不由地
掖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雨夜传来的声音
那是唯一的声音,
我深知的声音,羞涩,美满。
我没有睡意,
我还在等待更大的雨,
等待充沛的闪电,粗野地
裂开整个雨夜和大块的泥土。
那声音,于我还是孩子一样的,
让过来的人为他们合十祝福吧。
这卑微的幸福,实在太小,
但已经足够他们今夜悲哀地享用。
墓志铭
我一生都试图站得笔直,
但都没有站好。
此刻,我还是宁静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一起
望着天上的流云,
继续带走我再也不能随行的……
应 许
春天的事,
神未曾应许,
却在严冬应许了。
离别的事,
神未曾应许,
却在泪水里应许了。
苦难的事,
神未曾应许,
却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应许了。
大地上的事,
神未曾应许,
却在天堂里应许了。
神是万能的,
可他也不过是
在能应许的时候才应许了。
寺里:一棵树
寺里,青石的地板,干干净净,
干净的叫人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游人,多余,
甚至,僧人也是多余的。
似乎有点僧人的脚步声,就够了。
可僧人的脚步声什么样?
木鱼声那样的,清寂的味儿?
风断续吹拂的风铃声那样的?
——那样的,才是干净的啊。
撇开这些,只有这一株兀立的树是合宜的。
老树临秋,有些悠悠,有些故意,
似乎不经意地丢下一片叶子,几片叶子。
啊,再干净的寺,再干净的青石板上,
树都是可以丢下几片叶子的,
丢到那个僧人的头上,也是合宜的。
每一片叶子都那么干净,
这就丢了一地(一整座寺的)的干干净净。
每一片干净的叶子,佛都看见了,都是喜悦的。
佛说:这些落叶,
是不须扫的。
无用之人
我无用,于这尘世,一无所用。
我肩上有老母妻女,兄弟子侄,我得努力。
我安于劳动,不畏汗水。
我尽力清洁,不畏溪水寒冷。
衣衫寻常,饭食可以白菜、土豆,
可以大粒粗盐腌渍的咸菜为至上的滋味。
我无用,于这尘世,真的,一无所用。
我亦不能持戒入寺,为众生祈祷,
种菜、砍柴、扫地、担水。
不能坐卧草席,凌晨三点即起,
冬天的炉火边,打坐、读经,
在草纸上抄录默念天意的文字。
我真的无用,只能以无用报偿。
以无用感激,感激我这一无所有,
一无所用的,神依旧允许我无用地来到尘世。
席地之人
席地而坐,几分安逸。
如许气息,千百花木的,
泥土的,湖水的,如许广大的尘世
一一围拢过来……
席地之人,悠然坐下,缓慢起身,如许庄重;
席地之人,与尘世为伍,青天为伴;
席地之人,安身于沧海桑田,
安心于时光“逝者如斯夫”……
而我等……,早已是离席之人。
聆 听
没在等谁,
我呢,是在等一件一件的事情。
草在风中,云在天上,
人在路上,路在大地上,
大地呢,在海边。
所有的事情,没发出特别的声响,
但我一一感觉到了。
我想起一个人说的话——
哪个人不是在大地上,
坐着
聆听
一件一件事情,神一样发生。
晚 安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
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
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
月圆的时候,
心里都会默念一声。
默念着,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
也会独自望着东边的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
再一次默念。
别听见,真的别听见了……那一声。
晚安。两个人那么老了,
还能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爱着,多好。
黄昏伏案中,想起病中的亲人
灰尘,略略拂去;案上,净亦不净。
案上,残茶凉透,如隐忍烈酒。
几枚干枯石榴,若古老的铁。
——无以言喻的,
仍是无以言喻。
我曾坚韧,现在,却如许衰弱、无奈。
我感到了渐渐趋近、逼近的。
我嗅到了空气里缓慢而来
却丝丝入扣的苦寒。
我懂得,我哪里会不懂!?
生死之间,原不过是小小沧海桑田,
命随意给了的,命依旧要随意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