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林非先生久矣。
最近因一篇稿子的事,和林非先生的夫人肖凤老师通了电话。电话两端虽然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虽然跨越了十几年的时间长度,却瞬间连接上了那份亲切和熟稔,一切阻隔顿时化为乌有。放下电话许久了,我还沉浸在回味中,如烟的往事清晰地在脑海里聚拢起来,一一映现。
在与林非先生二十多年的交往中,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两个字:儒雅。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修养,那种从容淡定的优雅风度,那种恂恂如也的君子做派,那种民主平等的大家风范,都令人倾倒,令人钦佩。在他身上,既有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情怀,又有现代学者的意识,他将二者冶为一炉,炼出一粒金丹来。
我是1994年结识林非先生的,于今25年了。那年夏天,《散文百家》与《地火》杂志联合在郑州举行散文笔会,林非先生是特邀嘉宾,我是《散文百家》的特约编辑。上世纪80年代我上大学时曾痴迷鲁迅,阅读了大量相关书籍,林非与人合著的《鲁迅传》影响很大,自然是在读之列。林非先生是鲁迅研究会会长,是国内最顶级的学者,后来又转向散文研究和写作,担任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他的《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以及论文《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都是教科书一样的领航之作,故他在我心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以前我见过萧军、刘绍棠、从维熙等名家,但只是泯然众人的一个听众而已,远远的伫望,无缘亲炙謦欬。而今要和林非先生“亲密接触”好几天,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那天,林非先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面孔白皙,笑眯眯的,和蔼可亲,而且身材高大,腰板挺得直直,更显挺拔,儒雅里含有特别的精气神儿。我怀疑他军人出身,一打听,果然他在上复旦大学之前当过兵。他有一篇散文《渡过长江去》,开头这样写道:“1949年2月,我辗转去了江苏盐城解放区的华中大学。刚安顿下来听了几回报告,就编进了南下的部队。”那次笔会,除听了林非先生的讲座以及研讨,还去了洛阳、开封等地采风,天天在一起,逐渐熟悉起来,也慢慢消除了拘谨感。林非先生毫无“权威”的威严自大,而是平易近人,谦和有礼,无论在会上还是会下,他都是充分倾听并尊重别人的意见,和大家相处得融洽愉快。
印象很深的一次,林非先生在举行讲座时,讲到散文写作要注意用词准确,举了一个例子:宾馆房间门口晚上休息的时候要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如果将“打扰”改为“骚扰”就不妥帖,就过了。晚饭后,我和几位年轻人去林先生房间聊天,一进门,我说,林先生,我们来“骚扰”您了。林先生不以为忤,会心一笑,连声说道,欢迎“骚扰”,欢迎“骚扰”。房间里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郑州笔会,不仅让我领教了一位大学者的博学,每行一处,林先生都能讲出相关的典故和故事,而且他气质优雅、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都那么大方得体,温文尔雅,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着迷。其实与此吻合,他的雅致和从容也流淌在其文章的字里行间,循循善诱,温和理性,罕有疾言厉色、火星四溅。这之后,我和林先生开始了通信联系,保持了很长时间。其中距郑州笔会不久,林先生给我的信中有这样几句话:“郑州欢聚,终生难忘。你极有创见的论文,对我的启迪更是分外清晰,常记心间。”这种平等的语气和热情的鼓励,对我这样一个刚入文坛不久的青年感到异常的温暖,其生发的力量不言而喻。
大约过了两年,林先生主编《中国当代散文大系》,有关河北作家的撰稿及作品收集的任务交给了我。这可是文学史性质的“大活儿”,我既感到了信任也感到了压力。我由此和铁凝、梅洁、张立勤等作家建立了联系,开辟了一条散文研究的坦途。1998年我调到省城报社之后,约林先生给副刊写了一些稿子,每次他都谦虚地称“补白”。他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散文三百篇》,我的《夜读》有幸附为骥尾,我是最年轻的作者之一。对此我深深感激林先生对我的垂青与提携,但林先生却丝毫没有“恩赐”的居高临下,反而来信感谢我“慨然允诺收入大作”。这真是大学者的君子风范,越是平等待人,就越是叫人仰望。
后来去北京几次出差,都来去匆匆,未及与林先生晤面。当我写信告诉他时,他回信表示“愤怒”。这加了引号的“愤怒”让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在另一封信中说:“很想有机会好好谈一回。我无去贵邑的机会。你如来京组稿,可于舍间住一宿(分楼上楼下,洗澡等事均互不干扰),长谈一次。”并告知具体住址。 2000年6月,我借着去北京开会,一天上午专门去林先生的寓所造访。他所居住的静淑苑,绿树掩映,花草繁茂,整洁幽静。肖凤老师也在家。肖凤也是国内著名作家、学者,在北京广播学院(即中国传媒大学)任教,著有《冰心传》《萧红传》等作品。二老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和林先生在他宽大的书房聊天,天南海北,极为尽兴,不觉已到中午,我提出告辞。林先生、肖老师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我走,请我在静淑苑附近一家餐馆就餐。林非是国内鲁迅研究界、散文界的泰山北斗,却以老朋友的身份请我这个晚辈吃饭,我自叹何幸如之!另外,我还有一个意外收获:曾听闻,林非夫妇相敬如宾,互相尊重,之间做了什么帮助的事情要说谢谢,这次我算是亲眼所见,真实不虚。林先生对妻子十分关爱照拂,走路他要走在外侧,让肖老师走里侧,十足的绅士风度。肖老师对他小有照顾,比如递过餐具之类,林先生会说谢谢。同样,肖老师亦如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曾是中国古代夫妇相处的最高境界,可是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得到?林先生、肖老师真是一对允称典范的佳偶伉俪。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林非先生的儒雅体现在社会、家庭等日常的方方面面,这种修养是渗透在骨髓里的。
儒雅,是气质,是风度,是修养,也是一种品德。孔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原本是说内容和形式的怡然相配,被后人视作君子的中和之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德气质修养是其根本。当下有一些所谓的文人雅士,读书也不少,却语言粗鄙、举止粗俗、行为粗野,与文明和美的创造者身份毫不匹配。在这方面,林非先生是一面最好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