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镇老街的故事秦峻打小不是没听过。只恨那些讲故事的爷叔阿娘存意不良,没有一次讲得连贯完整的。兴许他们年纪大了,说不全老街的身世,几个人接力仍是效果有限。故事传到他同辈的兄姐们口中,可想而知又走了一回样,成了洗坏脱形的衣裤,无法辨认其本貌。那些好儿好女的英雄传奇跌宕到常人手里,就此衰萎褪色也自是难免。与之相比,他毋宁更熟稔自己打小出生成长的那个村镇。毕竟他只在中学时代的暑假短暂寄居过早已不再有镇有街存焉的新虹口区,那与旧时风貌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算。叔叔家是最早搬离他们老家的所在,并脱离原有的大家族,迁入市区立稳脚跟自谋生计的小家庭分子。他少年时拜访总感到莫名的拘谨,尽管他和堂兄弟们都玩得很好。婶婶也为人和气,常软语呼他过来吃饭。一家人热热闹闹围满了一桌,若非有人愿意牺牲时间,实心眼蹲守在旁做长久的仔细观察,那就根本看不出他是临时加入来这里度假的外来者。秦峻却始终解除不了犹如发自内心的某级警备状态,好似心口棉毛衫下偷藏了一只报警器,要闪神松口气它就会恶意拔高声调叫嚣起来,泄露了他的行藏以及内心隐伏已久的真实想法罢。
秦峻与爸妈沟通少,自幼交流算不上多么好。父母二人皆沉默寡言,而他话多好动,为此没少被父亲请吃生活。他脸上挂的眼泪还未干透,就已经又在活泼疯闹搞东搞西起来了。因而他假期暂住叔婶家,反而是对那边家庭的一种暂时避让和脱离,并且由此获得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必再为家里的生计当伙计打下手,可以一心消夏玩乐上一阵子。尽管后续的代价通常都是开学前几天没日没夜没命地狂补写暑假作业,但那也好值。每年九月天高,大片云堡疾速在空中赶路般迅速移动,秦峻心头就涌上一夏又就此终结的某种惆怅感,丝丝缕缕萦绕上至少三五天。不过新学期开始,他回到父母家,一切重新恢复了日常轨道上的运行,也就渐渐淡化和忘记了这样的感觉。好像叔叔家的暑假生活只是无边无际的漫延生活中偶尔闪亮一现身的入口,进去之后再退身出来,那块地方,那种生活都像大槐安国一梦里依稀曾见,却是无法久存,因而也就只能当作不存在。这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吗?秦峻不知道,但他觉得有一个家之外的栖息地还是快乐的事。
“在世界这株大槐下人人都是聚蚁,荣枯无常,挥之不去是淡淡的槐香。”小时候操场领操台上到秋天就铺落一层淡淡乳黄色的槐花毯,秦骏喜欢那不带攻击性的香气。许是因为他体操做得一向很差,从没机会去年级里领操做示范人形,对那水泥砌就的高台也就真有几分实在的艳羡和仰之弥高的向往罢。槐花香甜清脆,也有好事贪食者捡拾回家洗净制饼,烹而食之的。槐花香比桂花清淡隽永很多。就在秦峻偶然喝到冬酿桂花酒,或吃一碗桂花酒酿圆子的时候,心里想起的往往都是槐花的味道。生吃的槐花有着淡淡泥土气息,不似寻常见,人人都尝试过的一串红花心可吸食的蜜涡部分那么甘酸讨喜就是了。花叶里堪食的一般只能作零嘴儿消遣罢了,不比菓生自是有虫吃,此恨不关花与叶那样命定要消亡不见。秦峻并不是水果狂人,倒分外记得有一回摘了松针偷嚼,满口之中,说是齿颊生香也不为过。松柏独有的辛辣之气总让他心有所感,也许还有点怀念之情。仿佛就是某一个秋天的花叶气息,猝然穿云破空而来,他沉浸其中便可以将当下愁烦着的一切暂且抛诸脑后。回忆的香氛催眠之下,人意外地变得柔和平顺许多。
秦峻自认不是浪漫之人,有很多时候却也爱异想天开,随心而转作些非常规的事体。这来源于他天性中的不安分,只是这样的逾矩言行通常极为有限:诸如市民某先生电话举报差头/游船不正当揽客乱收费行为,报角蜷缩一条黄鱼干大小的生活新闻(尚算不得是要闻),也是借此占据了一点报纸版面,分到了几百瓦特的人生荣光。秦峻也不是完全明了自己打市民热线去揭发这些事情的根本动机,大部分时候他其实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怕麻烦之辈,见了车祸现场会宁可选择绕远路的人。而且他对媒体素乏好感,听到都要皱鼻歪脸扭成胡桃夹子。那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成为了一个碰到点小事都要计较的“市民秦先生”的?恐怕他本人也不知从何说起。兴许是他在原生家庭和后来经营并不算成功的家庭中,一向尽职尽责扮演了逆来顺受的角色,这点守恒,多年来都变化不大。儿时被外祖父母和父母赶催帮忙分担家里的活计,不管有无私用童工之嫌疑,这都教他早早尝遍除却孩童最嗜之甜以外的那人生四味。而一旦数字落入四,虽则工稳笃定,多数也具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怀好意之感。四喜丸子未必是真欢喜,四神汤四物汤则各怀心事,喝的人也一脸凝重。养兔取毛,饲鸡生蛋,狗儿专司看家护院,这些家禽牲畜之属过眼寻常可见,不足为怪。也没有人会提另优待它们并给予格外不了得的关心照顾。
由此秦峻的动物伦理一直不大敢宣之于众:自小的印象里猫狗都是普通家畜,得不到今日的尊宠地位。父母一代人更是用燃烧完毕的蜂窝煤遗骸即炉灰,厚厚一层铺在畚箕里当作猫砂使用的。饭食随人的残羹剩肴和厨余多寡而定,有啥吃啥这便成为一餐。人吃剩的鱼刺鸡骨拌拌饭,猫儿就吃得很开心了。看门狗不乏变成盘中餐的可能。基本没人会异议不应当吃掉它们。家里的小孩子善感地会赌气不理大人闷头哭上一鼻子,一顿晚饭不吃,最多再写上一篇《我和我家的大黄》或类似标题的学校作文以寄托哀思。写得好的还会给作文老师当堂宣读甚至贴堂,仅此而已。当那标志着岁月流逝的脆薄纸张也如败叶般褪色,这短暂的悼念亦即宣告终止了。此后秦峻对动物的观念和态度便维持在这总嫌不好拿出来到台面上与公众分享的臊不搭状态,他是真心觉得动物除了赤裸裸的经济用途和拿来吃以外,不应当再与人类发生任何他种联系。只是这话当着动保人士的面委实出不了口,忒是伤他闷透险险就快要憋出内伤来咯。每次朋友中虔诚的茹素者请吃功德林,他都中场借口要解决烟瘾,实则专为溜出门通风换气自我解放:太难承受密闭空间内那扑面而来几欲令人窒息的清心寡欲僧尼气息,真的快要淡出鸟来了啊。
秦峻听命于父祖辈的指挥,收兔毛,捡鸡蛋,也顺其自然地扫地墩地。小人儿还没长到扫把高时,他已经开始挥舞起大扫帚,像以墩布头大笔如椽蘸饱足了清水,在路旁浅灰色方砖格地下习字的那些兴致盎然之人,搅动得满屋子灰尘漫舞起来。凡这时走进房间的人都遭了大殃,真真切切体验了一回何为灰头土脸。如此半嬉闹半用心地扫过一遍之后,他整个人随即变成了满面尘灰的煤炭工人,就像刚刚才打烟囱里头连头带脚拖拽出来的一样,连鼻孔里都清扫得出来二两灰土,头发里可以直接种下菜苗。妈妈叹口大气扯他耳朵赶他快去洗澡。多年以后他偶然过耳那句“你别移动,你好大尘,快用肥皂,擦身”,不由得暗自惊诧怎会有如此切合当时情境的歌词。莫非作者曾悄悄于家中擦亮了一只水晶球,目光洞穿球体,遥遥望见过他的童工生活吗?
在彼时秦峻模糊不清的认知印象中,崇明堪称是座遥远不可及的岛,从那边偶有一二来读书的同学都被看成化外之人,不劳别人动问,他们自己也常常先局促了起来,需要一段归化的时间才能看似不着痕迹地融进上海生活。秦峻终竟是来往老家与市区之间的生涯开始得较早,倒不曾将自己特别包括在外过。虽然他家的所在地也称得上边陲,就在某条公路相距不远处,但交通不畅时仍是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要行。大家都有自家的车,偶尔来去才不觉有何阻滞。到了那时,秦峻回家的次数也逐年递减了下来。入职头几年对老家本来还有些期盼的心情,也难免于父母的过分殷勤追问之下分崩裂解,不成局面。
他有点顽固负气地认为,成年之后收益也好,苦果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导向的结局,理当自负盈亏。任好任坏他都愿意担着,和他人无涉。所以何其不情愿被父母看不见的手再拨弄来拨弄去,不只是腻烦而已,也全盘否定和伤害了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的基本自尊罢。
自从生活重心扎扎实实转移到市区,他和老家自然也拉远了相望的距离,身不由己只有借年节假期回乡一顾了。年岁渐长,他迟来的反叛期无形中也阻隔了本来就与父母不亲不近的关系,使得双方偶然的互通消息都败变成徒劳耗思的两军对垒式喊话,扯破喉咙还是难以真正相闻达意,反是心里的芥蒂绞缠渐深了几分。秦峻有时甚至觉得他们并不像通过现代通讯手段在联络,简直可以媲美土制纸筒电话中间牵根绳子的传导不畅了。对于这样的沟壑,秦峻只感到无比疲倦,由衷心累和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并不奢望有什么灵丹妙药能瞬息间将其填平,消弭至了无痕迹。那恐怕是无关痛痒的扁平疣,平日里不会感到它有什么不妥,仿似和身体的关联极其微弱,不小心手指碰触到它,才引发心头弹跳般奋力甩开的一惊。他深知作为人子他仍有着摆脱不掉的关联和责任,但正是这种不可去除感让他感觉到束缚,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不自在。
他处理感情的一贯方式是打不过,跑,永远的走为上计加速运动。临别一脚不忘门口挂好免战牌才离开,同时力图免责。无论朋友还是恋爱对象,他在同其人保持邦交友好往来的当时,无不全情投入,可以将外界其他的人事大都忽略不计,眼里心中被下蛊似地惟其人首是瞻,恨不得一天变出四十八小时来专供他分分钟盯住对方欢喜跟尾,也不管对方是否乐意从命。在这种饱满过头的倾注中他有种微醺或类似嗑药的兴奋,一切不悦不快都被烫手的高温熔解殆尽。
秦峻始终不能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鬼迷心窍自圆其说,但他沉浸在每一段这样的人际关系中的当时,几乎都是暖洋洋感觉颇佳。想来他这人燃点颇低,太轻易一擦就着,整个烧得兴兴轰轰,要么就无火星都能不择地升温自燃。不知天生体质抑或后天才习得这一技能,总之,他惯于如此久矣。全情投入时,满世界只装得下这一个人;反之热情消减了,就打包垃圾一般清理掉对方在生活中留下过的全部痕迹,毫发不剩。仿佛他有心理上的王水源源不断供应,扭开水喉便汩汩流出,专司毁尸灭迹一职。
一个接一个的朋友情人从他的世界里淡出匿迹有化为无,他时或停下来回味,也会由此感到狗熊掰棒子两手空空的虚无尴尬。然而如同一台已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攒聚粉末——压片成形——包装出厂的流水惯性很难再被中止打破了。与其费心纠偏,不如顺流而下,秦峻继续颓唐着,不断重复这样的处理方式,直到他最终放弃了思想挣扎,叹口气彻底顺服了自己。
高中时秦峻个子矮,常被分派做排头兵。他的同桌自也是跟他半斤八两同年伴儿,个头着实比他高不到哪儿去。没过多久,他俩混熟了便成为秤不离砣的一双活宝,即使身居要冲就坐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也毫不怕死:偷学老师的口音,谎报选择题的答案,把别人的东西拿走藏好,乃至用橡皮筋弹射教室另一端的同学……可谓坏事做绝。最刺激过瘾的事莫过于老师才背过身去写板书,他俩一唱一和的清口小专场已在下头开始广播了。那年头不作兴CD机和随身听这一套,有人捞来个小型收音机已属稀见大好物。那么现场放送不要钱白听的相声就到了耳边,何乐而不为?就算水平略逊,拾个乐子总归没坏处的,何况是水深火热的高中生们。一日如十年地煎熬着,时时蠢蠢欲动,巴不得苦中作乐一番,缓解下睡不饱常态下容易毕剥乱跳的脆弱神经,以免一个闪失擦枪走火,误伤他人。秦峻和同桌便自觉担当起了不领饷的义务文艺兵要角。他俩实时反应奇快,脑瓜灵活,瞅冷子随便冒出来一句什么,都足以令闻者在下头憋笑忍到死去活来。久而久之,他俩形成极难得好默契,基本上只要看对方口型一动,就能立即为之接续出下半句来。这也堪称他们班上的一项绝活了。那时他与同桌日日粘腻一处,倘放在今天定会被哄笑关系暧昧不明,当年却都出于一派天真,意念无邪。
不知道是否每个曾生长于村镇的小孩,儿时特别是小学时代都有去老师家猎食的不光彩经验。起码秦峻是忘不掉他们那时伙同他校的邻居们一起捣的鬼。他们先是冲去班主任老师家里,隔着门游说老师年幼的儿子,要他务必放心,他们并非恶人来打劫(实则他们的行径细较起来,根本就比打劫更为厚颜无耻啊)。他们姑且舍出几块群策群力众人筹集而得的糖果来,骗取小孩子更进一步的信任,不疑有诈卸下防备。最后小男生缴械,拨开一条门缝递送出钥匙给他们。恶童们正击掌欢庆满心以为奸计得售,岂料他们进得门后发现师母就在厨房忙活,闹了个大红脸。师母撒下葱姜细末炝锅,该死的烧黄鱼香气从锅盖旁侧的缝隙漏将出来,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师母保持了一贯的端庄温和,看到他们走进来不以为怪,抬头冲他们笑笑。他们纷纷在暗中互相推肘抓手,偷望彼此,嗫嚅着不敢说话,主要也确是说什么都诸般不宜,都像自投罗网,都是强为解释。师母忽然一敲锅边,火候到了,起锅关火。胆小的人低头浑身一激灵,生怕那挥起的锅铲重重拍下来,会结实着落到自家头顶上一般。
然而师母只是和缓如常地说:“你们来了啊,正好今天菜做得多,那就都留下来吃饭吧。”小鬼们闻之,可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顾不上别的,居然也都厚着面皮彼此推挤着入了席。人太多屋里的椅子坐不下,他们还特地推举了一个代表去邻家临时借了几张塑料方凳和折叠椅搬回来。一堆食客就这样围桌团团而坐,热乎乎地有吃有说起来。没过多久,老师就下晚课回来了。见到家中这不寻常场景,他先是面色一沉,而后却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了,说你们吃吧吃吧,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一起来绝对不是为了看我,就是为了填五脏庙来的嘛!众人最后的一丝担心也烟消云散,大家是彻底地开怀大吃起来,笑笑闹闹不亦乐乎。老师清了清嗓子放话曰:你们这顿饭不能完全白吃霸王餐,这周的作业一个也不能落下,都要交齐!大家应道,没问题,您家的饭菜太好吃了,我们下次还来!他们果然言出必践,日后又卷土重来,只不过他们真的在老师师母没在家的空档里又来偷袭过,而且不止一次搬空了老师家的冰箱。最夸张的一次甚至连鱼缸里养着的金鱼都痛遭杀手,叫他们捞出来煮汤吃掉了。最后一尾金鱼牺牲以后,老师不得不被迫加强防守,在冰箱上加了条大铁链子将其五花大绑,彻底封死了他们的贪念,往来遂绝。
《天津文学》2018年第11期
等到秦峻自己也去教书做起了孩子王,才省悟老师当年的隐忍容让有多么不易为之。与之相比,他就只有自叹弗如外加惭愧的份儿了。两脚众牲,为其师长或为其父母都实在难做。远离老家之后多年,他还能耐心不致全失,边当老师边独力抚养小毛,儿时的往事悄然之中提供了一定的助力罢。但教书时间短暂,就算第一份工记忆深远,到底只有那么两年,他就又转岗去做记者跑新闻了。日后在街上偶遇当年学生叫一声秦老师,他仍是有被当场捕获的窘迫。
真的很久都没骑单车了,有些物事一旦搁置,就至少丢在那边三五年。从储物间里推出布满积尘的草绿色单车,用一块白棉布细细擦拭,并旋转踏板,察看铰链,轻轻点上机油,找到被称为火箭筒的大红气筒给车胎打气,这一番折腾,大半个下午很快过去了,又该去接小毛幼儿园散课。幼儿园就在街口,走走三五分钟即至,是不必骑车的。归途可以买一小袋麦芽糖,亮闪闪的小锤泛闪银光,小毛说那是流星锤,秦峻也赞同。然后父子分吃几块,余下的藏藏好放进厨柜,不要给素心抓到。大小皆欢喜洗手洗脸,各自营生去也。小毛趴在木地板上认真堆乐高,秦峻回屋开始整理录音,准备写稿。素心六点钟到家,再忙活洗切弄吃。
脚刚迈出客厅,他才蓦然醒悟,现在自己是一个人了。挠挠头趿拉着拖鞋又退回来,颓然跌坐于夕光滤尽的沙发,简直不想再挪动一寸。单车静静停在一隅,重又焕发光彩,但沉郁着。于是秦峻努力回想,上一次骑它,究竟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素心别到脚的那年,台风尾扫过整个城市,风水玎玲,绿树棵棵若着了油煎的青菜连锁扑地倒下,水气从窗缝漫进屋内。体态犹轻盈如掌上飞燕的素心,一跳就跃上单车后座,环起秦峻的腰。秦峻右脚蹬地,低头蜿蜒流线冲了出去。素心喃喃讲着一天办公室琐事,欢腾像春日初生的小鹧鸪鸟。秦峻嗯嗯听着应着,总有点力不从心,渐渐就接不上翎子。素心气得啪一声拍落他肩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在讲很重要的事情哎,这两天必须做决定了。耳朵还放在口袋里没拽出来吗?真烦!”
根本就是疲于应付,秦峻想,他搞不懂这些三分钟前还在窃窃说人是非,转眼又好姊妹牵手拉成一串去逛街的女人心思。他的应对方式可以说是一团和气的:早上先侍弄咖啡机,冲泡出满室弥香的黑浓液体来馋死所有人,而后附送笑话一并饮下,隔壁部门的人都有敲杯子来讨喝的。友谊的办公室政治学与咖啡贸易。一度他想过开始玩滤纸,思虑半晌到底罢手了,怕搞得太大,养成这些人刁钻口味,日后万一想换工,都多了掣肘被真情挽留的机会,这可划不来。手磨咖啡豆,自己做小白鼠喝下第一杯测试酸度是否合宜,香气有无流失,不成就再换过,真是好大的情分啊。
他与素心的错频,非一日之深。前几任女友都风情摇曳,热带植物之属。素心,一如其名,清水煮白面,爽爽净净,不落一丝油星,不着荤腥。短发发尾内蜷,服帖拢在耳后,不时有一绺滑到面颊上来,便再伸指拨回。她手指好白,身上衣裙紫莹莹细碎花朵,轻飘飘地不沾身子,在周遭划出柔雅气旋。腰间细伶伶一根系带,将分作两片前后的裙摆束起,盈盈一握。这款的女生,怎么看怎么与他不搭界。大学时他们同校不同系,他哲学她幼教,只在通识大课上偶然打个照面。本班外系莺莺燕燕乱花迷眼,已让他应接不暇,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注意她。
直到一次远足,浩浩荡荡纠集起七八十人去嘉兴玩,他的好兄弟阿别遥遥指给他一个人要他看:“喏,这个就是陈素心,每次大考你们用的那些救命笔记都是她的功劳。”“说得好像你自己没有临时抱佛脚去复印一样。”“没啊,我当然感恩不尽,她根本就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要叫一声素心姐的。”说完阿别真的双手拢成喇叭放在嘴边大喊大叫:“素心姐,素心姐——”“你疯了,别把人家吓到啊。”只见远处的素心身子震了一下,并未回头。阿别又添油加醋道:“素心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女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快速瞄了一眼,没有出声回答,急急跑走了。阿别抚掌大笑,秦峻瞪他半天,二人无话。
那时她还是圆脸,编一条长辫子,走路不大快,微微拖着步子,略有点内八字,像小女孩老要歪歪倒倒,不留神就会滑跌或者随时撞到边边角角那样,看在别人那边厢不免揪心。她眼中有警惕神色,淡白静默面庞。午饭时恰好斜斜相对,秦峻偷眼望去,她只低头从盘子里挟来几根白灼金针菇,送到口中慢慢嚼着,食草动物的悠缓无奈样貌。饭后起身,秦峻几步迈到她面前,触触她右肘,同学,你的外套忘记拿了,递上米白羽绒衣。素心接过来,仍是不看他,轻声道谢,似有笑意。
这一笑简直让他开了窍,烽火高烧。一大队人行到向晚,已呈散兵游勇状。三三两两洒落在一处教堂遗址的院子里打尖歇脚。教堂据说是外国传教士早年留下的建筑,秦峻看来看去不得要领,索性放弃研究。转头素心却出了院子,径直走向毗邻的医院。他心里一沉怕她是哪里不舒服,便打定主意悄悄尾行。原来她上到八楼就停步了。电梯旁边的黑色大理石窗台很高,她踮起脚尖,但身高不够,目力难及,怎样也无法从窗口望出去。窗口靠中庭处晾晒着一些衣裳,似乎有的是医师服,有的是病号服,还有的就是日常便服,然怪形怪状。它们灰灰绿绿、遮天蔽日挂开一大片,在空中摆荡一如游魂。
秦峻忽然领悟过来,她应该是想要从高处拍教堂的顶端和俯瞰照片。他闪身下到低一层拐角处,打电话给大块头陈致:“紧急呼叫紧急呼叫,你上来帮个忙怎样,回头我请你吃面。”几分钟后,满脸通红的素心在合二人之力托举下,终于拍到了期待的教堂角度。坚持只拍胶片的人,在冲晒照片的困难之外,遇到的不合意之处总会有很多。以后秦峻骑车问遍大街小巷,才好容易找到愿意印胶片的店。
三人弯腰塌背,齐力躲闪开晾衣阵法,笑闹着一步步摸下楼去。电梯不知为何故障停运,在检修中。陈致心思灵活,大步流星走在最先,甩开后面两人差不多一个楼层。素心扣上镜头盖,把相机收进看来是手制的小花布包里去。左边的秦峻好奇凑过头去瞧,白斜纹布上缀着两颗一组的连枝小樱桃,鲜艳欲滴,洗得略略脱色,那嫣红便晕染出来一些,姣妍有加。布面也是毛茸茸的触感。
嘉兴归去不几日,就得阿别线人神报,告诉秦峻说,看见素心在一家书店打零工。从此他有意无意绕去那买本书刊,和混熟的店员常客们调笑胡扯。素心总是自己坐在柜台后面核算账目,打包要邮寄的书,给陈列出寄卖的瓷器杯盘抹灰,行止轻倩,无声无息。什么时候秦峻瞥见素心也因他的笑话忍笑转身,就如同得到了莫大的荣宠一般。
书店的名字叫做麦垛,匿躲在清幽有梧桐行道树的小街,并不甚好寻,因一不小心就会走过了,或是呆立路口犹豫到底在左还是在右。秦峻弄错过几次,不过兜转来去,最后都给他找着了。他手快脚快,不落痕迹帮素心做些杂事,譬如搬运卸货,爬高上低,偶或也扫地抹桌,俨然成了半个编外小工。老板看了佯怒叫道:
“怎么又是你,快走快走,我没有钱发给你,不要跑这里来捣乱。”她身材高挑,爱穿葡萄紫色衣裙,讲话用力时嘴角便向左下方歪去,显得有点凶狠。可她皮肤细白,眉目颇见得蔚然深秀,秦峻不免多看上几眼。这时弯腰理书的素心忽地直起腰来,从镜中苹果绿背影跳回现实,挽起老板的手臂笑道:“柳姐姐不要睬他,他见天往这来扯淡,烦人得很。每天我进度完不成,都要怨他。所以不单没钱发给他,还应该找他赔还我们的损失费呐。”眼睛却落在秦峻身上,笑意满满。柳姑娘拂落素心的手继续嗔怪:“还不都是你这丫头引他来的,不如我早放你一个钟头工,你们俩到外头闹去,我也乐得清静半天。”素心立在当地,垂首不语。
三月底四月初,天气回暖融融,揳入几场冷雨倒春寒,也是有的。下午秦峻匆匆向报社赶,实习才开始不久,总不好迟到。地铁里闷热拥挤,他正脱下外衣来抱着,眼见上来一个小巧身形,白光一闪,几下就随周遭涌动人潮蠕蠕不见,消失在前一节车厢里了。他直觉这就是素心,出声呼喊不得,喉舌手脚都像上了锁。再说他也确实被压迫得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看着,心头无比烦乱。不知过了多久,总算逃离地铁闷罐车,重出生天,秦峻慢吞吞踱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键入简讯问曰:“刚才常熟路那站,是你吗。”忙乱中并不曾缀以问号,因此削弱了询问语气更似自语。半晌素心才有反应,指东打西问他去不去看晚上一场日本纪录片。他没多想,就说好啊那去看吧。
电影散场后走向地铁站路上,是素心开口说的,简单直白,颇似口语会话的礼仪篇:说我喜欢你,我们要不要交往看看?秦峻微吃一惊,想她怎么可以讲得这样平静无波,犹如在问他要吃黄鱼面不。她直直看定他,毫不闪避,在等他回答。他为这样的坚定勇敢而折服,几乎像是为了不让她失望,不随便打岔收场,响亮说:“好!我送你回家吧。”他暗自觉得,就这么顺势答应似乎不妥,自己应该要反手追回去才对,可又追得有些潦草,仿佛和之前的时日相差无多,就那么水波不兴地来来去去。他去书店的次数反而减少,而是约在其外某处等她放工一起走,有时也会买了若干份关东煮、冰淇淋之类的小食带去书店和她的同事们分吃。老是还没全推开书店的门,就见她一人半跪半坐在柜台后的绒面椅子上,安好吃着渍物或蔬菜色拉做午餐。天色清朗,院子里小苍兰紫花寂寂,如同日式家常画幅。
秦峻始终当素心是小女生,有一搭无一搭买些时尚杂志,将随书附送的项链手环,背包面膜拿去送她。素心也都开心收了。并非他悭吝,而感到素心对这些不大看重。为博千金一笑取悦女生的事情,他做过不少,现下手头不宽裕,也许是过了发傻劲的时候吧。毕业不久他就看准时机下手,且得父母支持,买定了一处在老城区的房子。素心的爸爸赞他有头脑,因那个地块后来一路疯涨,今非昔比。
他们就这样平顺结了婚。秦峻自小被妈妈和爷爷训练出一手好家务,对打扫和做饭乐此不疲。连采买这些他都通统不要素心插手,说她专心陪着她那些幼儿园小朋友便好,负责品评试吃他做的饭菜足够了。素心笑说:“真看不出哎你还有这两把刷子。”秦峻嘿然傻笑,得意不胜。
素心身孕到五个月时,脾气奇大。秦峻出恭入敬,小心赔着不是,惟恐惹到她动了胎气。她每天喝掉很多柠檬水,异想天开,疯了似地要吃甜豌豆苗。秦峻依言去搜寻,居然在一家花市捕获,当下大喜,尽数拣了回来,照素常料理之法,过水焯一下,再淋上麻油,拌面就独成一味。秦峻尝了一口,只觉这饭食怪异无比,看着细腰绿蜂的素心突变膨发成他难认的大肚蜘蛛,竟有难以名状的恐惧烦恶。
小毛来报到,彼时秦峻正愁他在职的教育硕士论文选题,丢下笔抚弄新生儿小手小脚,欢喜得不能言语,傻气叹道,原来这就是我儿子啊。素心斜他一眼,喂,他又不是玩具娃娃,也不是小猫小狗,不许你拿他来玩。秦峻摸头道,我倒是要看好我那些航模收藏,万一这小子高兴弄坏了怎么办。你想得倒真是长远,他才多大?以后他要是喜欢,你不许不给他玩。好好,我一定带他玩。
小毛第一天上小学,秦峻起早送他,说来奇怪,他并无别家父母目送稚子的温馨心思,依依不舍,而是不胜其烦,一心只想自己无法睡懒觉,兼要拎小毛起床,催他快点吃饭,快点出门,好躲开早高峰。偏生小毛有他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你急也急不来,催也催不动。早在幼儿园时期,这种倾向已初见端倪,秦峻尚算好声好气,但故意吓唬他说:“小毛啊小毛,你种芋头这么慢,磨来磨去不早点洗漱睡觉,小心马桶里窜出老鼠来吃掉你肚肠!”岂料小毛很有主心骨,丝毫不闻之变色,反而叉起腰,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不怕,老鼠要敢吃掉我的肚肠,我就把它塞进下水口,一按冲水按钮,它就呼地不见啦。”秦峻傻眼缴械,从此不提。晚上不睡,白天自然闹觉易乏。秦峻带他去超市逛一圈,转头去找一种好味的咖喱块预备做汤用,再回来小毛已经歪倒在购物车里睡得人事不省,身上还盖着他的衬衣:火霞色绸布包裹下一个红孩儿。
有了小毛,他和素心之间就好像演人偶戏,一板一眼做生活,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终究少了。他回想起那些在地铁口等她放工,再骑车带她去买酸奶,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在树阴下蹭回家的时日,都觉得模糊邈远。下雨天背她过深水坑,自己也踩到砖石狠狠跌倒,两个人一齐滚落泥水中,疼得大叫,又相推大笑。小毛落第一颗乳牙时,素心循老例将它扔上屋顶。后面的牙虽是老老实实跟进长出,却仍难免吃糖太多龋齿不断,拔不胜拔,补也难补,终是落得一口烂牙。小毛咯咯笑着去端秦峻的咖啡杯,人小杯大,倒泼洒了一半还多出来。秦峻说:“给你点颜色就要开起染坊来了,不要烫到自己。”
有次阿别来家,信手取了茶几上一册相簿来看,翻到一页叫起来说:“哈,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哇?”秦峻接过辨认一番说:“是蜜月旅行前啦,在机场。”“你们两个真是的,儿子都大得快捉不到了,甜蜜照才曝光。”影相里秦峻穿着细小蓝白格子衬衫,搂住粉紫恤衫的素心,他侧头眯眼笑着,她眼睛亮亮的。行李包扔在脚边,像极了要私奔浪迹的小情侣。素心闻声蓦地板着脸冲出来说,阿别不要乱看,给我吧,我来收收好。她随便穿了件蓝汪汪的罩衫,下摆乍开,一时间身形硕大无比,两条腿筷子般比并戳在下头。秦峻见了又是一惊,想怎么可以邋遢如此。
素心不喜欢他在外头和同事兄弟们混得太久,三不五时追魂铃来查岗。秦峻起先耐心解释哄她说,事务处理完就会回家,叫她不必等先睡。但她怕黑怕鬼,一个人在家守着小毛心神不宁。秦峻曾特地先回去等母子俩睡着,再回到办公室写稿。久了被她念叨得实在如万蚁蛰身,他索性电话静音佯装收讯不良,无法接到,再后来就真狠心不理了。不幸漏稿的一天,他甫进家门就看到饭桌上躺着长长一缕白纸条,拿起来端详,是他整个六月的手机详细话费账单。有个悬铃木球果轰轰然于脑内爆裂开,毛絮乱飞。他仿佛看到一条自房梁垂挂而下的三尺白绫。
美狄亚一般,素心开始她的复仇计划。家里越来越像空壳,她带小毛回父母家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两人启明长庚,很难碰面。一晚秦峻脱力进门,发现白色木质书架不堪重负,从中间坍塌了一大片,书滚落地板上绊脚碍眼,无人收管。厨房里只有一盘生冷带鱼,无法入口。小毛在客厅里乱涂乱画,抓得一手一脸都是油彩。外间电视声音奇大,他懊丧得没气力出去抗议,只是退回内间,用沙发垫盖住头脸,在自造的黑暗天地里闭上眼睛。正是换季该盖厚被子的晚秋,他忍冷蜷缩着,放弃去外间柜子里面找棉被的打算,胡乱喝下一盒牛奶,希望能就此睡过去。液体流过喉咙的瞬间,他忽然痛觉自己或许也是下水道般窝藏污垢的人渣。
以为自己会是先逃跑的那个,却被无情甩下。生命里挖掉的那幕公路电影于焉显形。不能随意将自己交给本分的失踪,他没有那种果断扔开一切,专心致志做个坏人的勇气。驰骋的可能似乎被什么轻轻抽去了,不再是公路两侧的枝形路灯对绽如萌芽,累极渴极偷摘路边果园中的青橘,酸到牙倒脸歪。于是只剩下暗灯独对,无限怅惘。有一回他衣角带到书店里一只瓷兔,打在地上跌断了耳朵,残体伏地的那兔犹以凸出怪目瞪他,好不心惊。素心用自己的工资抵扣赔偿,并最后把断耳兔买回,用鳔胶仔细将其黏合复原,放在案头做摆饰。兔耳曾经断裂的根部,给她巧手缚紧一段缎带,留了一尾长一尾短的斜绑蝴蝶结。秦峻每每望之,竟有通感联觉般的耳根瘙痒。现在却寸土不让,寸金必争,他只是觉得心寒,一退再退,为何要如此山穷水尽?无法安步当车,亦难以车代步,已经没有路了。
好在一切都算是过去了,即使后遗仍在。狗狼暮色,吞掉城市也吞下人。鸡鸭闲话,你有听没懂,我也懒得再讲。
秦峻推起单车,顺手把相机放进篮筐。相机包本来的米白底色发了灰,樱桃色不可复识。他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漫无目地荡着,经过溽暑街角便利店,并没拐进去买汽水冲泡冰砖来吃。下一条街口,在大大圆圆的反光镜下,秦峻停下来,背后是半拆半废的高楼,他向着镜面举起相机,于此深渊中见出自己的倒影。天高云白,以疾速向远方流动着。九月不远矣。上海最后的夏末记忆,都这么给他蛮横留在镜头里了,即使相机遮住了面孔,也还是少年人模样。
杨君宁,女,天津人。中国社科院文学系博士,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员。曾获2013台积电文学赏副赏,第十五届台北文学奖年金。有小说集《奥森巴赫之眼》(台北九歌2015)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