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协副主席。在百余家海内外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与批评文章约三百万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作家文摘》《中外期刊文萃》《读者》等十余种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中国最佳散文或随笔选本十余次,出版长篇小说、文学评论集、散文随笔集、作家评传六种。
我们的出生纯属偶然
生命应当珍惜还是应当挥霍
应当约束还是应当放任
……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
——伊蕾
淡 出
我曾经对伊蕾承诺,暂时不再写她。并非这是个乏味的人物,而事出有因。1992年某日,伊蕾私下对我表示,她要隐姓埋名,远离诗歌,让人们忘记曾经的伊蕾。那时她的命运正坠入幽谷,这个选择颇有豪赌一把的决绝。她那副执拗和自信,又令人无法不对她的未来寄以期许。于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朋友们感觉不到伊蕾的存在了。这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些日子,诗界乃至整个文坛都在动荡,并不是只有她在“消失”。只是一些朋友聚会时,还会聊起她,伊蕾在干什么呢?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消失”一度成了日常生活的流动风景。从外部环境看,随着市场经济的转型,文学被迅速边缘化,文坛发生倾斜,“出国潮”和“下海潮”令人目眩。出国的作家中,随便就可以列出一串熟悉的名字,诸如古华、孔捷生、郑义、张辛欣、哈金、严歌苓、多多、杨炼、卢新华等等,正应了米兰•昆德拉的那句话,“生活在别处”。下海的作家、文人更是不计其数,文坛像是溃败的战场,还在爬格子的家伙灰头土脸,写诗更加羞于示人,成了被世俗奚落的没出息行为。
伊蕾去了俄罗斯,那里只有“远方”,没有“诗”。她还无法做到罗曼•罗兰说的那样,“认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不过,对于年长些的中国人,俄罗斯毕竟是一个曾经粘稠得化不开的情结,那片多雪、厚重、苍茫的土地,孕育出了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契诃夫的小说,列维坦、列宾的绘画,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并不使人陌生。伊蕾只身独闯俄罗斯,却与此无关。那里暴力丛生,卢布飞涨,欲望横流,每一处土地都发散着原始资本积累阶段所特有的贪婪、混乱和血腥,一位孤苦伶仃的异国女子,要在那个远如天边的地方背水一战,以求绝处逢生,无异于天方夜谭。
哦,小房子。伊蕾带着化脓、溃烂的累累创痛逃向俄罗斯,诸多深层原因中,藏着一个卑微的心愿:要赚出一处属于个人居住的小房子。有了小房子,才可能结束漂泊;有了小房子,才能拥有归宿,也才能赢得活着的尊严。当年,她18岁就成为知青,在敲锣打鼓中背井离乡,奔向“广阔天地”。此后辗转于海兴、武安和廊坊等地,换过若干工种和岗位,终于倦鸟归巢,却一无所有。当年,按政策规定,作为长女,她离津下乡,能为弟妹提供留城指标,终于可以回津的时候,却已年近40,本该奉养年迈多病的父母安享晚年,却无落脚之处,需要挤占家里本已紧缺的居住空间。弗吉尼亚•伍尔夫认为,女人想做事,“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伊蕾为自己感到悲哀和耻辱,非破釜沉舟不足以自救。她憧憬不远的将来,一定能住进绿树环绕的属于自己的美居,并且接来父母一同享受。
莫斯科,从此多了一位疲于奔命的中国女人。她做过贩卖羽绒服的生意,也倒腾过景泰蓝工艺饰品,批发不成,就搞零售,就挨家挨户上门推销,最落魄的日子,可用狼狈不堪形容。“我在去俄罗斯前,一辈子都没有经手过钱。而在那却每天都要数卢布。赚了些钱,却又必须面对卢布每天都要贬值的日子,每天要吃饭,每天要交房租……那时嘴唇都是紫的,水泡一层刚好,另一层又生出来,总是有痂儿。”有许多次,她预算公司将会赢利数倍,却总是无法摆脱日日通货膨胀带来的重创,“赢利”转瞬即成负数。这时候,久违的诗歌也会于某个暗夜,再次光顾她的笔下,“面对诗歌写作/让我再一次裁决——/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她抱肩缩成一团,又常常凝神伫立街头,伴着风劲雪猛,从杂然纷乱中体味古歌般深沉、绵长、淳厚的俄罗斯文化传统与艺术风情。这里虽然被狂虐的商风覆盖,莫斯科的歌剧院却依然富丽堂皇,高贵典雅,于乱世中标示出不容亵渎的品位和格调,更有许多普通市民即使节衣缩食,也要服饰整洁地端坐于此欣赏歌剧,享受艺术。伊蕾每每被他们的艺术情怀而感动。她结识了几个俄罗斯朋友,其中会说中国话的安德烈先生还被她聘为翻译和会计。他们一起交流文学,优雅地漫步、唱歌、观剧。
一千多个日子纷纷摇落。几度春去秋来,伊蕾已数次往返于两国生意场,如同绪西弗斯推滚石上山,一次次冲顶,一次次滑落。
1996年3月,她在极度困境中写了一首题为《三月十六日的白日梦》的诗,祈祷自己的命运不为最后一棵稻草而压垮:“你的姿势携着云层下降,/莫斯科的铺满玫瑰的云啊,/请做我的含泪的睡衣,/做我最后的婚床——……/荒原的孤独之魂,缪斯之魂,/食了美洲自由的草叶,/食了东方智慧的坚果,/食了欧洲玫瑰的芳香,/信仰爱!信仰不朽!/在十字架下,/在炼火之上。”
也是1996年3月,我正在美国探亲。这期间,我食言了。从1994年,有家妇女杂志约我开个女性人物的专栏,连续四年不曾中断,这些篇什后来以《驿路芳踪》书名由天津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所写对象包括邓肯、波伏娃、叶卡特琳娜、居里夫人、乔治·桑、梦露、法拉奇、麦当娜、武则天、张爱玲、萧红、邓丽君等古今中外杰出女性,计50位。伊蕾亦位列其中。我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女性系列中,伊蕾不该缺席。我在《伊蕾:流浪的恒星》的结尾写了这样一段话:“此刻,当她独自在风雪茫茫的俄罗斯推动‘滚石’时,我正在太平洋彼岸洛杉矶的一间寓所伏案凝思。手头没有任何资料可供使用,只有片段的记忆,和真诚的默祷。但愿她的小房子不再属于童话世界。”10年后,这本书由昆仑出版社易名《巅峰女人》重新出版,50个人物中,只有伊蕾被撤掉,增加的是去世不久的特里萨嬷嬷。责编转达终审意见:伊蕾还活着,写活着的人容易惹麻烦,扯上官司。我很无语。责编大姐见状安慰我,说她也喜欢伊蕾,以后会有机会补上的。
一语成谶,此是后话。
伊蕾终于在俄罗斯觅得命运转机,这与她的浪漫根性有直接关系。她开始留意在记事本里记下一些俄罗斯画家的名字,她的俄文还没有过关,那些复杂难辨的名字只有她自己认得。她既有艺术鉴赏眼光,也不乏投资远见,没有白忙。她把赚到的钱及时用来购买油画,一幅幅精心收藏,藏品包括安德烈•梅尔尼科夫、尼基塔•法明、特卡乔夫兄弟等著名画家的作品,而自己甘愿过着囊空如洗的清贫日子。她的梦想被一点点焐热。她喃喃自语:难熬的日子就要过去,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童话般的小房子也会有的。
化 蝶
伊蕾使用过三个名字,依次是:孙桂珍,孙桂贞,伊蕾。不同的名字,表征了三段写作里程,也是生命乐章。
她最早叫“孙桂珍”。这个质朴的名字是父母给起的,伴随她二十几年。1976年3月,我刚进《天津文艺》(《天津文学》前身)当诗歌编辑,只有20岁。一切不摸门,部队诗友王新弟给我介绍的第一位天津作者,就是孙桂珍。她的诗,虽同样难以摆脱时代语境的限制,却透着不俗的才华,她的钢笔字也漂亮帅气,可称之赏心悦目。
不久,孙桂珍回津探亲,我“按图索骥”,找到位于河北区的粮店后街。我第一次知道了天津城里还有这么一个迷宫般的偏僻角落。孙桂珍已站在街口等候多时。短辫垂肩,衣着整洁,面容周正,目光略显沧桑。我断定就是她了。她带我七拐八绕穿过一条条胡同,仿佛走了漫长的路,才来到她家的小窄院子。
我由此走近了一位实力派诗歌作者。看上去,孙桂珍的年龄似乎有些模糊,像是凝固在某个阶段,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姐姐,没有太年轻过,年长之后,反而玉树临风,气质卓然。她的性格偏于内向,习惯于把寂寞心事深藏心底,说话轻声细语,有时还会发出微微叹息。据她讲,小时候她是个爱哭泣的女孩子,别人见惯不怪的事,她常常伤感得无力自拔。她不认为自己拥有过童年,“我好像天生就老了”。其实她很单纯,直到26岁,还不明白,女人何以结了婚会有孩子。
不知何时,我在报刊上发现,孙桂珍变成了“孙桂贞”。一字之别,果然内蕴不同。后来我考入南开中文系七七级,孙桂贞借回津探亲的机会找过我,并参加过诗社活动。她在来信中说:“读诗,追求的就是一种感情上的满足,你给读者别的,他不稀罕。我的追求就是让读者读一遍就感动,最好是读一句就感动。”这段话对我们这些学写诗的人很有启发。她还寄来过一首厚厚的诗稿,长歌当哭,题目吓了我一跳——《被抛弃者的宣言》。诗写的是“老三届”那一代人满满的内心压抑。
孙桂贞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用时下说法,属于“底层”生态,你在她家感受不到任何诗书气息,本人却是个“异数”。她说,喜欢文学是受叔叔的影响,在孙家,她与叔叔最有共同语言。叔叔读书多,使她很早就接触了前苏联的诗歌和小说。她8岁时写出第一首诗,题目是《大炼钢铁》,叔叔大为惊异和赞赏,郑重地告诉周围人:“她不是个孩子,你们不要把她当孩子”。我在她家见过一次她叔叔,是一个健谈的中年男人,那时侄女已小有诗名了,但在他眼里还只是初出茅庐。孙桂贞在一旁微笑不语。从她家出来,我说,你叔叔不简单,应该是你的“伯乐”。她点头,说叔叔好为人师,也挺可爱。后来我在她的诗集《叛逆的手》里看到了童年时她和叔叔的合影,叔叔留着个小分头,花格子大围巾绕着脖子垂下来,像是“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也有几分民国年代的文人“范儿”,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天津,大约也是个另类。
孙桂贞内心孤高,不肯流俗。艾略特被记者问到曾受过哪些诗人的影响时,这样回答:“我年轻的时候,对任何一个活着的诗人都没有特别的兴趣。”孙桂贞有相似之处,当我刚刚知道郭小川、公刘、闻捷等中国诗人的名字时,她却早已熟读了一批外国经典诗人的作品。她对前辈或同辈诗人往往不予置评,却毫不掩饰对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普拉斯等诗人的由衷赞美。她回忆,“普希金好像是我的亲戚,上小学时我就读《普希金诗选》”,而“影响我的作品,大都是我二十几岁时读的,那个时候,我读弗洛伊德,读萨特……尤其喜欢惠特曼,他的自由影响了我”。她收藏过《草叶集》的多个译本,并能大段背诵,甚至写过一首《和惠特曼在一起》的诗,这在那个时代的“诗歌圈”比较罕见。
毕业后一段时间,我仍与孙桂贞有书信往来,就一些写作问题交流看法。我从编辑角度建议她,不要零打碎敲,要以集束方,发组诗或者长诗,还要发在《诗刊》或《人民文学》,才能形成影响。她若有所思,默默点头。1982年11月15日,她来信说:“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你是否有预感,感觉你会喷发,写出很多(诗)来?’我说:‘是的,我有这种预感。’真的,直到今天,我的这种感觉是更清晰了,那样自信,那样坚定,尽管我仍是在缓步前行,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心中无诗,而是一些可诅咒的情绪统治了我。我啊,要想喷发,必得首先自己解放自己。我知道我能写出真正的诗,尽管那样显得十分笨拙,幼稚,单纯,但是充满了激情,荡漾着人性啊”。对我的写作优劣,她往往也能一语中的。1982年12月11日,她在信中谈到:“读你十一月二十九日信,我认为这是一篇独有见地的诗评(且不论我的诗好坏),我想郑重地奉劝你大搞诗评,且看效果如何,我预想是可以成功的。……×××原来写诗,后来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所发现的形象尽是出自他人作品,而无真的‘发现’,因此毅然搁笔改行。我认为你写评论会远比你的诗、小说要好。”此言有如醍醐灌顶,我一直不忘。如此直言不讳的忠告,非诤友难为之。
至于“伊蕾”取代“孙桂贞”,也是在悄然之间。我查了一下,1983年4月2日,她在来信中谈及我正在写的一篇诗评,特意提到这个名字:“望你能提一下我以笔名伊蕾发的那几组诗,以后我可能会更多地用这个笔名了。”我曾不以为然,笔名不过是笔名,关键还要看作品,何况“孙桂贞”那时已在京津冀诗界为人熟知,成了“招牌”,更名易帜,没有必要。有段时间,一些诗友奇怪怎么不见孙桂贞写诗了?我跟着打趣,是呀,闹不明白。孙桂贞,这个名字使我印象深刻,与她早年的一场爱情经历有关。那是个白色季节。床单白,窗棂白,墙壁白,医护人员的外衣白,而卧于病榻上的那位中年男人,面色更是惨白。他年逾不惑,命途坎坷却谈吐风趣,那种笑傲人生的成熟男人魅力,磁石般吸引着28岁的孙桂贞。她俯跪床边,与身患绝症的恋人泪眼执手,目睹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对她含笑祝福。她为无力将恋人从死神手中夺回而痛不欲生,为了祭奠一段冰清玉洁的生死之恋,她还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孔雀石》等诗,用的就是“孙桂贞”。
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孙桂贞执意改名为“伊蕾”,不是换招牌,而意味着洗心革面,如同形式不仅仅是形式,这个名字注定会在中国诗坛搅起小小风暴。
繁 华
1983年,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面向全国招录学员,伊蕾在全国20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名列第三。两年结业,又转入北大作家班继续深造。伊蕾的诗学观念有了破茧化蝶的阵痛,万事俱备,只差一场火星撞地球般的爱情。可遇不可求的爱情,曾使伊蕾承受了无尽煎熬,一旦磅礴来临,其奔突的能量会自动寻求一个出口,这是宿命使然。《独身女人的卧室》石破天惊,塑造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伊蕾。她是尼采和王国维所说的那种“以血书者”,在诗里一反中国女性讲究温柔、注重含蓄、力求婉约的写作传统,变被动为主动,以残酷的自虐制造逃避痛苦的诗意化快感。这首诗在1987年《人民文学》第一、二期合刊一经发表,即引起轩然大波。伊蕾的名字在文坛不胫而走。面对偏见和指责,她用惠特曼的诗句回答:“我比你们想象得还要好,也比你们想象得都要坏。”
伊蕾只对圣洁的爱情俯首称臣。爱情容不得杂质,更拒绝欺骗,这样的爱情必然千疮百孔,轰然坍塌为废墟。这时候,她的诗歌写作也由巅峰坠入暗谷。伊蕾四顾茫然,曾经漫天飞扬的生命激情如退潮般空空荡荡,她终于发出绝望的悲鸣,“欢乐对于我像掠过头顶的鸟鸣一样短暂/而悲哀像千年大树在心中生长”。
俄罗斯之行拯救了伊蕾的未来。回到天津,她在文庙附近租了房子,并挂上“喀秋莎美术馆”的牌匾,美其名曰,国内第一家专门收藏俄罗斯绘画的私人博物馆。那段日子,除了天津的朋友频频光顾,她还邀请靳尚谊、王沂东、杨云飞和铁凝等外地大牌画家和著名作家专程参观。不忙的时候,她就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地画油画。她在俄罗斯学画油画,从零开始,乐此不疲,画花,画风景,画自画像。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她还“忽悠”她的家人,她认识的诗人朋友都来画,她的理论是“诗画同源,有的诗人转到画家几乎用不了一天,给她一支笔,她立刻就是画家”。
一次,我受邀去看她的宝贝藏品。一番如数家珍之后,她忽然问:21世纪就要来了,这个世界最大的富翁会是什么人?我一头雾水,不明白她要说什么。她胸有成竹地说,20世纪的东西到了21世纪,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古董,不是吗?而古董是无价的,对不对?那么到了新世纪,最大的富翁,将不是企业家、商人,也不是发明家、科学家,一定是收藏家!后来,她承认自己当时有些盲目乐观,随之修正了看法,“做收藏的人是很矛盾的,你有可能成为最富有的人,也有可能成为最贫穷的人,因为你所有的钱都用来囤积别人的东西”。
伊蕾忙画画,忙收藏,忙旅游,却很少提到诗歌,令人生疑。这里需要回顾一下有关史实。1988年,我曾参与《二十世纪女性文学史》部分章节的撰写,曾把“伊蕾、翟永明、唐亚平与‘新时期女性诗歌’”作为专节论述,故而有后来的“三剑客”的说法。那时候伊蕾正火,甚至一度听到“南有舒婷,北有伊蕾”的说法。其实这是不准确的。舒婷虽然比伊蕾还要小两岁,却不属于一个年代,舒婷与顾城同是改变中国新诗流向的“朦胧诗”代表性诗人,伊蕾还只是“小字辈”。此外,我把伊蕾列为所谓“三剑客”之首,其实不排除主观因素在起作用。事实上,当孙桂贞刚刚成为伊蕾的1983年,比她小四岁的翟永明就已经写出了重要组诗《女人》,共20首,其中的许多句子至今流传,诗学界翟永明定位于“中国女性主义诗歌奠基人、开创者”,是有诗学依据的。伊蕾与翟永明对于女性意识都很敏感,都受到过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影响,但无论伊蕾还是翟永明,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女权主义者。翟永明曾反思,对于普拉斯她只是阶段性地喜欢过,后来不想以这种倾诉的方式继续写下去。伊蕾则不然,她对普拉斯却是一见倾心,终生迷恋,且使这种自白式的倾诉方式登峰造极。此后的30多年,翟永明写了大量诗歌、散文、随笔,出版了十几部诗集或散文集,表示,“我并不是只写跟女性有关的诗歌,我大量的诗歌与现实有关,与别的主题有关,与当下社会问题有关,甚至与未来有关”。而同时期的伊蕾,其写作则似有若无,风轻云淡,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她的诗歌写作寥若晨星,其中最短的诗仅仅五行,写于“5•12大地震后第5天”的《天地人歌》,也不过12行,渐行渐远渐无痕,与20年前她的长诗迭出、组诗不断的“井喷”态势,形成巨大落差。
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却必须接受。伊蕾的诗歌写作,因爱情而荣枯,而盛衰,而生灭,是没办法的事。伊蕾说,“我的诗中除了爱情,还是爱情,我并不因此而羞愧。爱情并不比任何伟大的事业更低贱”,伊蕾与爱情是同一的,相融的,互为养殖,难以剥离。这意味着,爱情的烟消云散,对于一位爱情至上主义者,差不多就是写作生命的“大限”。
从俄罗斯回来,伊蕾一度深居简出,偶尔出现在诗歌活动场面,也是沉静如旧,并不多言。她平易近人,与人为善,与那些自视甚高、骄矜冷漠的名家大咖形成了鲜明对照。曾经沧海,看淡一切,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伊蕾了。她的名字已经成了符号,写不写诗,都是伊蕾。
她把在天津的“喀秋莎美术馆”当成了沙龙。后来她把家安在北京宋庄,工作室干脆就叫“伊蕾家”,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是她的日常生活内容。她亲自下厨,做俄氏风味的西餐,一同享受小资情调十足的鲜花,烛光,美酒,咖啡,美术,音乐。我看过伊蕾与友人在一起抽烟的照片,如她所说,“男人抽烟更像男人,女人抽烟更像女人”。她期待宴席不散,朋友常来,一再表示,“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看家的妈妈,你们随时过来,我在家里等着你们”,即使仅仅一面之交,甚至刚刚认识,她都会发出热情邀请。由此,许多人都有了与她接触和交往的记忆和谈资。
写作的繁华与俗世的繁华,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从早年的喜欢寂寞,到晚年的享受热闹和热衷旅行,伊蕾何以判若两人,一直是个谜团。王尔德说:“人世间有两种不幸,即一无所获的不幸和整个拥有某种东西的不幸,后者更为不幸。”三岛由纪夫对此的解释是,“这更为不幸的后者,就是倦怠”。我不想把倦怠与伊蕾挂钩,我宁愿认为,由于爱情神话的破灭,伊蕾改变了自己,这种是个被动到主动的过程。她把早年那种尖锐的爱,挣扎的爱,煎熬的爱,飞蛾扑火的爱,化作宽厚的、温和的、慈祥的、浩瀚无边的友情播撒开来,把小爱变成大爱,把个爱变成普爱,在世俗中与大家分享着爱的“亲和力”。
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对朋友的接纳和选择有自己的坚持。即使有冒犯伊蕾粉丝的可能,我还是要说,我更喜欢写作中的诗人,而这样的诗人不应该固化为一个符号。这也是许多年过去了,我仍习惯地叫她孙桂贞的原因。有时候,我会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她回到空旷的夜晚和房间,真的很开心吗?她是不是在用交友和旅行尽力填满日子的缝隙,以抵御倦怠的侵扰?
作为老朋友,我曾对她调侃:诗坛少了一位一流诗人,而多了一个三流画家。伊蕾不以为然,一度还有些“耿耿于怀”。其实我很清楚,对于伊蕾这样的“另类”精灵,切不可用常人常理衡量之。伊蕾的巅峰期可遇不可求,此后多写还是少写,写或者不写,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伊蕾现象是不可复制的,不仅他人无法模仿,她本人也很难重复。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过去了,却并不意味着她的诗歌光芒已经熄灭。
身 后
2010年,《伊蕾诗选》静悄悄出版,尽管有陈超作序助阵,依然略显冷清,在这个热点缭乱、噪音频仍的市场经济年代,甚至有一种文物出土般的寂寞。作为伊蕾诗歌写作一路风雨走来的见证者,我有些不安。我很想力所能及地摇旗呐喊,引来一些鲜花和掌声。愿望是美好的,可动起笔,我又不自觉地理性起来,回到批评家的话语和立场,凭着固有印象,在肯定诗选价值的同时,我谈到,“人们有理由相信,这本诗选很可能会成为她写作生涯的句号,至少增添了某些谢幕意味”。我的文章题目《繁华已逝,诗册犹存》,也不合时宜,既言“繁华”,却道“已逝”,怎么理解,都不是吉祥的气象。文章在《文学报》《中华读书报》相继发表,应该是《伊蕾诗选》出版后的唯一“反响”,伊蕾不会不知道,她的反应是没有反应,我们也没有再就此议题交换看法。几乎与此同时,《文学自由谈》发表了一篇题为《你隔着金色的栅栏》的,作者是远在甘肃的严英秀,她梳理了阅读伊蕾的心路历程,坦言年轻时她不喜欢伊蕾带来的情绪“暴力”,穿过20年的时间尘埃,再次相会伊蕾,发现“她的诗歌中,充斥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终极叩问,这不是给诗歌刻意披上的思想的外套,不是对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风行的追逐哲学思潮的潮流的跟风,而是源自于生命本体的灵魂的发问”,那么,“这些诗,仅仅只是爱情诗吗?或者说,爱情诗写成这样,又怎一个‘爱情’了得!”字字有声,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只是一个肤浅的见证者。我把这期刊物转给了伊蕾,她读了文章很受触动,多次表示希望见到这位时空遥远的知音。
触动归触动,伊蕾一直没有停止实施一个既定目标。最初她决定每年要出游四至五个国家,后来提速,要用10年时间游走体验100个国家。她在大手大脚地散东西,把家里的书籍、家具、电器和各种装饰品一批批送给朋友,不管谁去她家,都不会空手而归。她说,“现在旅行成了我的第一要务,一切为它让路”。
伊蕾莫名其妙地喜欢夏天,曾在一首题为《夏》的诗中呼唤,“我在夏天重生重死\让夏天一口一口把我吞食吧\让我残破的肢体\腐烂在夏天”。然后到了2018年夏天。令人骇然的是,正是在这个夏天,她奔向了旅游计划中的第61个国家——冰岛,那里成了最后一站。
有哲人说,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对死亡的话题都很避讳,任何理性的解释都不可能使人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斯宾诺莎转移视线,指出智者要思考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一些诗人却没有这么理性,他们就是要直视死亡。具代表性的,就是中国女诗人伊蕾和她独有情钟的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普拉斯只活了30岁,却对生命的厌烦由来已久,她声称“向往所有令自我毁灭的方式”,在著名的《拉撒路夫人》一诗中她这样写道:“死亡\是一门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其善于此道。\我做了,于是它犹如地狱。\我做了,于是感觉到它的真实。\我想,你们会这样说:\我被这个目标召唤着。”在经历过“自我”浴火的伤痕累累之后,她选择在灰烬中自绝生命,她的丈夫特德•休斯据此认为,自己的妻子是被写作害死的。伊蕾对于死亡的书写更是“肆无忌惮”,口无遮拦,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她的诗里,所有对死亡的避讳都不复存在,直接写到“死”的句子比比皆是。她在《三月的永生》里写道,“我的永生在风暴里\鲜红的眼泪砸伤了我\我终于死、死、死、死了\我的死是永生”,全诗出现了48次“死”的刺目字眼,中外诗人,绝无仅有。那时她37岁,还年轻,活着的时间对于她是奢侈的,更重要的,她正深陷爱情。热恋中的诗人常常无所畏惧,或轻蔑死亡,或美化死亡,他们向往的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天神境界。
却怎奈爱情无常,岁月无常,生命无常!
伊蕾生命的休止符定格在了67岁。如此,“7•13”、“星期五”与寂冥的冰岛互为支撑,叠加成了一种诗意苍茫的黑色隐喻。她呼唤过无数次的死神,终于潜入冰岛,静悄悄完成了它的使命。死讯传来,国内许多地方的诗人、画家自发组织追思活动,悼念诗文从北到南此伏彼起。尽享如此哀荣,伊蕾生前决不会想到。我从最初的恍惚中悟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但谁都在乎生命的长度。而这长度无论十位数,抑或百位数,之于宇宙时间也只是瞬间,所以伊蕾才写出了如下诗句,“生命这样短啊\短得像一柄剑\与其苟活,不如勇敢的寒光一闪”。
伊蕾离去已经有些日子。悲痛之后,我们还是要回到文学,回到诗歌文本,回到伊蕾的写作遗产。伊蕾的写作巅峰期大约只有三四年。这样的巅峰期可遇不可求,此后,写得多还是写得少,写或者不写,她没有那么看重。伊蕾诗歌,由于它已经进入历史,这时候我们会觉出一种异样和陌生感。我这几天重读她的部分诗作,读出了许多感慨。当人们谈论新时期诗歌史,伊蕾无疑是绕不开的话题,中国新诗编年史,缺少《独身女人的卧室》《流浪的恒星》《三月得永生》等作品,肯定不能说是完整的。
我还在想,怎样衡量经典作品?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有个重要指标,就是经得起重读。据我长期的阅读经验,伊蕾的部分诗作是可以重读。当然,伊蕾诗作是否具有重读价值,或者说,是否具备了某些经典作品元素,最终还有待于岁月的检验和裁决。对于伊蕾而言,她在这个神秘而多难的世界,活过,哭过,爱过,写过,就可以了。
(原载于《天津文学》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