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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鲧禹的故事

张定浩,70后生人,现居上海。出版作品有文论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批评的准备》《爱欲与哀矜》,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鲧的故事

相传在帝尧执掌昆仑之丘的时期,地上又发生过一次大洪水。住在不周之山最深处的鲧接到命令,要这位刚刚被封为河伯的青年去平治水患。

他赶忙去找父亲骆明,骆明和他讲了从祖父黄帝那里听来的有关第一次大洪水的故事。“你们这些有死的半神,谁还记得天庭的震怒呢?”在历数曾经发生过的尘世罪恶和渎神行为之后,骆明对鲧说,“于是,在那次持续四十个昼夜的大雨之后,海陆不分,有罪无罪的活物都渐渐死去,沉没,大水之上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个最纯洁的人侥幸活了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神希望通过这样严峻的方式,重新创造奇妙的新人类,不同于最初的人类。”

鲧听了之后就说:“这样的方式,是否过于粗暴?当然,您教导过我天地不仁,知道与神谈论仁慈与粗暴,是荒谬的。只不过,我尊贵的父亲,神如何能保证在他推平一切的再造工程中,就不会慢慢诞生新的败坏?您看今天的人类,您刚才所说到的那些曾经有过的罪与恶,不是依旧在发生吗?而如果此刻,神意图要再来一次大毁灭,我所即将要做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

但骆明只是回答道:“因为你现在是河伯,从人类那里领受了祭祀,也从神那里领受到命令。”

于是鲧就出发,自黑暗幽冥中升起。

他首先看到的是满天星辰。随后,他看到两轮新月,一轮淡黄色的低垂在远处的夜空,另一轮惨白色的在大水之上。透过暗蓝的烟云,他还可以看到一些隐约的篝火,在群山之间,那些都是被洪水驱赶至高处的人群所点起来的。他站在地上,就他巨人般的身材而言,水依旧没过他的膝盖,他小心避开那些尖利的大树枝,有时候它们像鱼雷一样从身旁呼啸而过,撞在岩石上,迸发出脆裂的声响。

鲧找到一处稍显干燥平坦的高台坐下,心想着随后的事情,天色渐渐明亮,他看见东方的绯红色霞光正在聚集,那是他从未经验过的美。

据那天早早从洞穴窠窟中走出来的人后来回忆,他们在晨曦中看见一头长角的黄色巨兽从高处俯身于大水,如啜饮状,所过之处泥土草木瓦砾毕现。但当他们回去奔走相告,企图呼唤更多的人前来观看时,面前只有朗朗白日,和一块块宛如被抽水机吸干后的池塘般的土地。

人是绝对看不见神的,因为神有力量随意遮掩自己,半神也是如此,只不过,因为半神身上有人的属性,他们偶尔会忘形,这时候人们就会看见他们,鲧第一次见到日出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鲧后来就很小心没有再让人发现自己。他吸干一块块土地上的洪水,只留下一小部分溪流湖泊,再把四周的高山推倒一些,好堵住更远处的水,遂形成大大小小的盆地。躲在山上的人们看到水不再过来,就下山,重新在平地上劳作。鲧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就这样一点点往东方走。

山势渐缓,平原增多,鲧渐觉有些吃力,因为地势开阔,周围的山石根本不够堵水之用,他一开始还仗着脚力,回到不周之山和旁边的崇吾之山去采些石块,可很快他就发现,对于那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东部平原而言,千里负来的石块完全无济于事,而那些泛滥的水甚至连通着海洋,冰河初解的海水暴涨,顺着潮汐的力量时不时倒灌进来,和奔腾肆意的河流融在一起,而他只是河伯,没有能力吸干海水,况且这也是不允许的。

鲧立在东海之滨悲泣,不知如何是好。其时他听到空中有什么声音像是在招呼他。他抬头,看见一只猫头鹰正朝着他扑闪翅膀,在它下方,一只乌龟正静浮于海面,这只猫头鹰绕着他盘旋了片刻,便立在龟甲之上,向他发问:

“年轻的河水之神,请问你立在这海边悲泣是为了什么?”

“我奉帝尧之命平治大地上的水患,可是这大水无穷无尽,且与海相通,我没有足够的山石挡住水,也没有能力将海水吸干。”鲧回答道。

“你这竟然起了吸干海水念头的青年,请问你之前从陆地吸走的水,它们去往了何处?”猫头鹰问道。

“它们被我喷入了云层,又被云神交付给海洋。”鲧说。

“那么,即便你现在可以吸走全部的海水,何处又可以收留它们?”猫头鹰继续问道。

鲧觉得自己不仅无能,而且愚蠢。他就问猫头鹰:“宇宙间最有智慧的鸟,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我听说万物相生相克,又听说昆仑之丘有一样克水之物叫做息壤,状貌如抔土,遇水则长,永不耗减,如果你得到它,就不愁洪水不退,但是……”

“但是什么?”鲧追问道。

“我们该走啦。”这时,一直沉默的龟开口道。

猫头鹰点点头,猛力蹬了一下龟背,纵翅跃入天空,而玳瑁色的大龟也就势沉入海中。

接连几日,鲧都在想着“息壤”这样东西,猫头鹰的语焉不详让他更多了几分好奇。最终,他决定先去探访一下昆仑之丘。(所有的文献都不曾记载鲧是如何拿到息壤的,只说他是窃取,或许是先请求了但帝尧没有同意,遂年轻气盛地自顾自施法盗取了。)很快有守护神向尧汇报了失窃的事,但因为鲧是黄帝之孙的特殊身份,尧暂时没有追究,事实上,如果不是鲧的到来,尧已经忘记了宫中还有这么一件传自女娲时代的宝物,他心里也想看看这息壤的力量。

鲧率先在平原地区和海边布撒息壤。他看着那神奇的土落入水中,快速膨胀,本来一片汪洋的地方很快就升高为湿地,又进一步板结成干燥结块的土地,之前肆虐的大水,要么被息壤困在地下深处(也就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地下水),要么就被一点点驱赶向海洋。

他觉得非常欣喜。但很快,他看见海岸线正在不断向后退却,本来是水族繁衍的地方现在正在被息壤滋生的泥土充填,大量来不及遁入深海的鱼虾都在迅速板结又增高的滩涂上喘息,挣扎,而陆地上原本就有的各种湖泊和河流也因为息壤的存在而渐渐干涸,青蛙和鳄鱼被迫闯入丛林,息壤扩张的速度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想赶紧收回息壤,可是息壤已经无处不在,如病毒一般,难以尽收。

鲧知道自己铸下大错,就只身来到委羽之山,等候天帝的责罚。这里是太阳都照射不到的北极之阴,有一只烛龙守在这里,嘴里衔着一支蜡烛,鲧就在这幽暗的烛光中等候。

不久,耳贯火蛇的祝融踏着火龙从远处赶来了。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鲧。”祝融立在半空说道。

“是的。”鲧答道。

“是有一些神在为你求情,比如羲氏与和氏,他们说你这些年非常辛苦地治水,不分昼夜冬夏,但四岳和海神都不肯罢休,他们指责你先破坏高山,又企图填平大海,为了人类,让好多山魈和水族都无家可归。”

“他们说的都没错。”

“帝尧也非常恼怒。你不听劝阻盗取息壤,已犯重罪;又不得其法,徒然用新的灾祸在人间替代了旧的,罪在不赦。”

“此刻人间如何?”鲧问道。

“洪水虽去,但天下大旱,赤地千里。息壤依旧在蔓延,海在缩小。”

鲧默然。

“唯有以有罪之神的血做祭祀,这息壤方能收回。”祝融顿了顿,又说道:“虽然你贵为黄帝的后裔,也免不了要遵循这不能撼动的律令。年轻的河水之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知道假如那最高的神根本不想再度毁灭人类,他为何要再一次降下这难以抵御的洪水?又为何要我来承担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鲧问道,他忽然想起当初也这么问过父亲骆明。

“这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祝融叹息道。说完,他就击杀鲧在羽山之郊。就在鲧的鲜血喷洒出去的那一瞬间,本来泛滥不休的息壤就立刻完全停住,像喷涌的瀑布猛然被冻住一般。

鲧的身体虽然倒下,但因身负巨大的遗憾、歉疚和疑问,不甘心就此死去,于是精魂化作黄熊,要回到轩辕之丘去找祖父黄帝问个究竟。他一路向着西北方向,经过栗广之野,见到从女娲肠子变化而出的十位神人,在路上横躺着欢饮;又随东升西落的太阳和月亮接连经过丰沮玉门山、龙山、鏖鏊钜山、方山,经过日月山,这里有名叫嘘的大神驻守,他有一副人脸,没有手臂,两个脚交叉反架在头上,经过常羊之山,这里是刑天埋首之处,传说刑天与黄帝争神位,被断首于此地,然而又以乳为眼,以肚脐为口,继续一手拿盾一手拿斧投入战斗,最后经过大荒之山,这里有三张脸一个手臂的颛顼之子,是不死之人。他又经过丈夫国和女子国;又来到大沃之野,这里一切人神所欲求之物都应有尽有,鸾凤歌舞,百兽群处,这沃野的主人,西王母,设宴款待鲧,并询问他来此地的缘由。

“我不过是路过这里,想去轩辕之丘祖父黄帝那里求一个答案,关于神和我自己的。他是至高的神,能够知晓一切。”鲧说道。

“不错,神的力量无边。”西王母说道,“但神不关心任何答案,孩子,他只是在那儿,依照不可揣测的心意行事。你的祖父不会理睬你的。况且,他生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孩子又生了那么多孙子。对你来讲,他是唯一的祖父,可对他而言,你可不是他唯一的孙子。”

“那我该怎么办?”鲧问。

“你这已死的半神,不如就留在这沃之野上,这里你会找到很多同伴的,他们一开始也都像你这样,怨愤难平,但自从来到这乐园……乐园有乐园的美妙,他们现在个个都光彩照人。”

“他们不再苦恼?”

“永远都不了。”

“可是那些他们没有做完的事情呢?还有那些他们即便一死也没能解决的问题?”

“他们都不再想了。”

“可是我做不到。”鲧开始哭泣,“我费了多年心力去治水,又冒险窃取息壤,本想救人,结果却……这太荒唐了。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我没办法背负着这么一个笑话,在您的国土上整日欢笑。”

“好吧,我的孩子,我不勉强你。你去吧,去找你的祖父,如果见到他请代我向他问好。如果见不到他,从那里往南有一座灵山,那里有十位巫者,他们或许可以帮助你。”西王母说完,又派赤首黑目的青鸟给鲧引路。

鲧的精魂于是辞别西王母,在青鸟陪伴下继续前行。路上又见到许多奇珍异形,如状如狸猫的龙鱼,还有背上有角其状如狐的乘黄,据说谁要是能够骑在它背上,可以获得两千年的寿命。这一日清晨,他们来到一座山下。青鸟告诉鲧,此山名叫穷山,翻过它就是轩辕之丘。青鸟说完就飞走了,把鲧留在穷山脚下。

鲧很喜悦,想着很快就能见到祖父黄帝,不管怎么样,他觉得祖父总归会给他一点启示。鲧开始向山上走去,眼前这座山看上去并不高,鲧觉得半个时辰就可以翻过它。

过了许久,当日神驾驶的马车从背后东海之外大荒之中的苍穹慢慢赶上,越过鲧的头顶又向着前面疾驰,鲧还只是在半山腰,这座山像是自己会生长似的。他猛然向上狂奔,想超过这座山生长的速度,待到日头西斜,火烧云映红了山顶,又仿佛那山顶已经与霞光融为一体。鲧想起大神夸父追赶太阳的往事,夸父当日大步穿过黄河、渭河,以为将顷刻追上太阳,所以就顾不上再停下来喝水,但这样的感觉一直伴随到夸父倒下,太阳依旧在前方。天色渐暗,鲧在山坡的岩石之间找了一块柔软的草地,躺下去,决定不管如何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如果夸父也能这么先睡一觉,我保证他肯定能追上太阳。”这恰好是仲夏时节,适合夜宿在外,而游弋在南方夜空的苍龙星官们一定听到了鲧入梦前的呢喃。

第二天早晨,鲧醒来,意外地发现穷山并没有继续增高,似乎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山也就停了下来。鲧有些振奋,他想既然昨天花费整个白昼的时间来到了半山腰,那么照这个速度,今天一定能走到山顶了。鲧发力上行,用了比昨天更快的速度。

日暮时分,鲧抬头看看不远处的青黑色山巅,又回望了一下身后,感觉自己大约仍只走了一半路程。如此数日,无论鲧如何奋力攀登,他始终距离山顶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将永远抵达不了这座穷山的顶峰,也没有办法翻过它,而这或许正是穷山这个名字的本意——一座极限之山。

看来,祖父的确是不想见他,鲧又想起西王母的话,遂掉头向山下走去。下山的路倒是出奇地顺利,不一会,鲧就又回到了当初作别青鸟的地方,他最后一次打量这座穷山,它看起来依旧是一座平淡无奇的石头山,透过草甸和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低矮灌木,这是一座一眼就可以望到顶峰的山。

去灵山的路并不难走。向南越过一片巨大的旷野,当金星又一次从东方天空出现的时候,鲧的精魂来到一座烟云弥漫、树木葱茏的山脚下,他见到了十位身着深衣、跣足散发的巫师,正在山脚迎接他。这就是西王母向他提到过的灵山十巫: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和巫罗。他们依山而上斜斜列成一个飘逸的纵队,为首的是右手持青蛇左手持赤蛇的巫咸。鲧的精魂便走过去向他请教道:

“出入天地的大师,你们能从百草中找出最奇异的仙药,让被贰负神所杀的可怜的猰狳复活,也能从鸟的飞翔和星的流动中参详出神意,从龟甲和蓍草的变化中领悟征兆,请告诉我,一个已死却尚不甘心的神子,一个被神召唤、击杀又拒绝的不幸亡魂,应该怎么想,或怎么做,才能让这颗顽固执拗的心变得平静?我多么希望可以重新活过来,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失。我没有完成神的旨意,治理好人间的水患,又把新的旱灾带给他们。”

巫咸就对鲧的精魂说:“年轻的河水之神,我们都听说了你的遭遇。你历经艰辛独自治水,又为了人类冒险窃取息壤,却无意间铸下大错,被处极刑。一腔愤懑冤疚,无从开释,魂灵悠悠荡荡在这西方世界,已经许久。既然你来到这灵山,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你。”

巫咸又说:“每个已经开口的问题,都已经蕴藏了答案。一个错误的问题就天然会拥有一个难以令提问者满意的答案。因此,倘若要开解你的问题,我们就需要先回到那问题的最初。‘倘若神意图要再来一次大毁灭,我所即将要做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曾是你问出的最初的问题,也是最后的问题,对吗?

“没错。这是我最初问父亲骆明的问题,我作为活着的半神最后问祝融的,也与此相仿佛。”鲧的精魂回答道。

“然而你何以确信神降下这新的洪水是要重复之前的毁灭?那至高的神或许已经厌烦了一次又一次地毁灭与再造,这种不断清零的行为没有带来任何新的变化,祂可能是希望能有一点新的东西产生呢,否则,他为何要遣一位半神去治水?这可是在第一次洪水大毁灭中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你没有仔细深思神的旨意,就仓促行动了。”巫咸说。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第一次洪水来自神的怒意,那时候,祂虽全能,却也是没有经验的、最初的父亲。祂渐渐才懂得,祂所创造出的人类生来就是一种不完美的族类。神若企求人生来就不败坏,就像人企求成为神一样,这企求都是虚妄。因此,这新的洪水只是一种来自神的提醒,而非毁灭。但显然,人类并没有察觉这种提醒,他们只是逃到高山之上苟且偷生。要知道,若是神要毁灭他们,又有哪样的高处是他们可以躲避的呢?”

“所以,神命令我去治水,并非只是要我治水?”

“是的。照我们巫者的推演,神是希望通过你,让再度败坏的人类理解他们自身的命运,从而开始某种自我更新,而非听任来自神的一再而又徒劳的清洗。神已经厌倦于创造。”

“可我是通过您才知晓这一切。我实在是太愚蠢了。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知道自己真实的使命。”鲧的精魂悲叹道。

“生命从来不会结束。孩子,生命会消散,化作风和云,化作草木泥土,化作坚硬如铁的岩石,化作奔腾的流水与火焰,但这种消散并非结束,那些深刻的生命终会重新聚拢成形,转化成新的生命。”巫咸说完,从身后的巫即手上拿过来一株穗草,交给鲧的精魂,“这是薏苡,服下它,回到你羽山之郊的身体中去,你所有未完成的,将有新的生命来替你完成。”

鲧的精魂于是听从巫咸的话,服下这形如珠串的青白色果实,回到羽山,遁入横陈在地的旧日身躯。这死去的身躯遂历经三年都不腐坏,仿佛岩石,其腹部却日渐膨胀,又宛若待孕的妇人。帝尧知晓此事,就派天神去羽山用吴刀剖开鲧坚硬的腹部,从里面迸出一条头带双角的虬龙,腾空而起,这就是禹。

《天津文学》2018年第7期

禹的故事

“茫茫禹迹,画为九州。”这里要说的,是一个神如何成为人的故事。他从石头中诞生,背负前一代神族未完成的命运,在大地上漫游,辨识山川河流和星辰的走向,历尽艰辛,领导那些散落在野蛮部族状态中的人们一同治理神降下的灾祸,并在这样的集体性行动中,把人类从盲目和败坏中拯救出来,建立了可以教化民众的国家,从此才有了华夏、九州乃至中国辽阔的文明。

我被称作禹。

在那些最古老的年代,人是没有名字的。人类,如同鸟兽,作为一个种群,他们繁衍生息,但作为具体的存在,他们方生方死,不留下什么印迹。而唯有神,是各不相同的,每一个神都有自己特殊的、永久性的力量,这种力量首先就蕴藏在他们的名字当中。

在最初的象形文字中,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禹”这个字是由“九”和“䖝”两部分构成的。曾经有民国学者据此判断,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一种西方戎族崇拜的动物图腾,后来以讹传讹成“禹是一条虫”,沸腾一时,并惹得名作家写出小说来为我辩护。但他们其实都对我有一点误解,这种误解源自古老的命名法则已经湮没无闻。在我所活跃的那个时空,名字通常并非对于形象的描述,而是对能力的描述,因为人类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去透彻认知形象,他们唯一可以准确描述的,是天地间各种显现出来的力量。“禹”这个名字,来源于我参与的第一场战斗,而战斗就是争夺命名权。

我记得那是和九头雄蛇相柳的战斗。

当初,帝尧遣天神用最锋利的吴刀剖开我父亲鲧已经石化的小腹,从中迸出一条虬龙,这条龙身上驮着一头黄熊,悠悠荡荡,向西北方而去,那是年幼的我背负父亲的亡魂去不周之山的故地安息。

我安葬好父亲之后,就在西北漫游,拜访名山大川。遇到巫咸的指点,巫咸告诉我有关父亲鲧的故事,他说,“你父亲的失败在于,他始终在人之外治水,而你的命运是要进入人的内部”。于是我就在灵山之上,食仙草,饮甘露,并从十巫这里参悟领会天地间各种变化的技艺,渐渐长大,就成了人形,往世间去。

我父亲死之后,人类就暂时被神遗弃了,因为息壤变得时旱时涝的大地就成了各种妖魔鬼怪横行的场域。我是在一片大沼泽中遇到相柳的。它长着九个人面的脑袋,有蛇的身子,可以同时吃九座山上的食物,它的尾巴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成为水泽,这水又辣又苦,人和飞禽走兽吃了都会送命。可以想见,有它的地方,方圆百里就没有生命的踪迹。

我杀了它。它的尸血腥臭无比,流淌过的地方,草木都枯萎了,我想把它埋起来,埋了三次,三次那地都陷下去,好像遇到了强烈的腐蚀。我索性就向下挖,挖出一个大池子,然后把挖出来的土沿着池边堆成了一个朝南面向昆仑的高台,点上松香和柴火,行了祭神的仪式,请土神把相柳的尸身镇住,又向雨神乞来阵雨,洗净四周的腐臭。远处的人们看见烟火,都跑过来观看,他们簇拥在高台之下,在泥石板上刻我的名字为“禹”,意思就是那个杀死九头蛇怪的人,我听见他们呼喊着“雨”这个声音,意思可能是说,我还是那个能够降雨的人。

这些人告诉我,这里是西羌之地,因为洪涝与蛇怪,他们平日只能群居在山岭洞穴之中,与野兽争食,男女混交,婴孩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过着动物般朝不保夕的生活。我想到巫咸告诉过我的有关人类的败坏、野蛮和淫乱,当时觉得气愤不解的心,现在却被一种怜悯充满。我决定留在他们中间。

我让这些西羌人带我去附近最高的山,教他们把山上的树如何快速砍倒,打通一条通往山顶的道路。他们平日只是窝在山洼里面,从来没有人敢去过大山的峰顶,总觉得那烟雾缭绕的地方是神的所在,所以,当他们跟在我后面,雀跃奔忙,一路艰难向上,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既兴奋又不安的。

我们费了好些个日夜,才终于来到山顶。这时候,刚好是清晨,明亮的金星悬挂在绯红的东方,天空暗蓝澄澈,鸟鹊无声,有些乳白色的烟云在黛青色的群山间浮动。西羌人跟在我身后,也都静默不语,我们就这样一起目睹了生命中最难忘的朝霞。

有西羌老者告诉我,很多年前相传曾经有人在日出的时候,看见一头有角大兽坐在山头俯身啜饮下面的大水,但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踪影,不过后来太阳升起之后,下面山谷中的积水果真荡然无存。我知道,那是父亲鲧。我想起他当时治水的寂寞,有些难过,我多想此刻可以和他站在一起。

太阳升起之后,站在山顶,可以很清晰地辨识大地上的景象。那大水汤汤,在脚下的山谷中奔腾,而更远处的原野上,细细看去,也可以看见一些黑色线条蜿蜒,那是若隐若现的残存堤岸,它们的大体方向,与连绵起伏的山脉保持一致,一面向西,一面向东,看不见各自的尽头。这些坚固的山和流动的水,把大地切割成一块一块。我问周围的西羌人,他们最远去过哪里,他们非常茫然,因为在他们心里并没有一个远和近的概念,他们像植物的种子一样,被风吹到哪里,就生在那里,死在那里。

我指点给他们看那些远处的山峦,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遍走山河大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一个青绿色脸庞嘴如马喙的男子站了出来,说他愿意。

于是我们俩就告辞其他西羌人。临行前,我在这最初登上的高山顶处设置了一个祭台,我告诉西羌人,这座高山就是“岳”,是大地上离神最近的地方,他们如果要祈求神的帮助,就要来到这里定期焚上柴火和祭品,供养神。我向他们演示了一番祷神的仪式,就离开了他们,马喙男子跟在我身后。我唤他作“繇”,就是“随从”的意思。

我的计划是一路顺着山势沿水顺流而行,一边走,一边开出一条条山道。人无法像鸟一样在广袤的空中飞翔,也无法像鱼一样在大水中穿行,他必须依靠道路,才能抵达另一个地方,必须依靠道路,才能找到另外的一些人。假如有了道路,人或许就有了方向,就可能从浑浑噩噩的生命泥泞中振作起来。这是我在“岳”的顶端看到逶迤相连奔向远方的山和水之后的想法。

果然,渐渐地,开始有人加入我们。那些散居在山岭间的人起初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只是躲在远处观望,等到发现我们是在从山中开出道路,并且进展很快(当然,因为我毕竟有凡人所不具备的神力),就会有人跑过来帮忙,一起抬木头,清理荆棘与灌木,跟着我们往前。这队伍越来越庞大。在寂静的群山之间,每日有这么一大群人风驰电掣地向前,那热闹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山谷间轰隆隆的水声。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取了名字,又让繇设立了一些共同生活的简单守则和奖惩制度,也遵从每个人的意愿和能力,分配不同的工作,其中有一些老人,他们熟悉四周山势,就请他们做向导和参谋,有些女人也加入进来,她们就负责生火做饭,男人们分成两拨,一拨开道,另一拨捕猎,两拨人每隔三天相互轮换一次。当然,人一多,猎的食物就常常不够,这时候我就会去打一头野猪或者鹿,供大家分食。夜晚,我们就坐在一起围着篝火唱歌。

道路一天天在延展,每个人都兴高采烈。我感觉,这似乎是这块大陆上的人类心灵第一次被一种共同的希望所驱动向前,这希望并不是我强加给他们的,相反,我一直没有透露治水这件大事,生怕这目标太宏伟,会吓倒他们。对他们而言,我想,这希望首先是对于未知的感受和期待。每天都会出现新的路况,新的风景。我甚至觉得,我是在带领人类开辟一条通往神的道路,虽然,这道路不是向着天空铺设的壮丽易毁的巴别塔,而是在群山峻岭之间蜿蜒坚实的小路。

我们最初起步的地方,我称它为“岳”,后来也被叫做汧山,就是现在所说的陕西陇县境内。我们沿着汧山,自渭水北岸向东,走到岐山,这是后来周王朝兴起的地方,《诗经》里说,“周原朊朊,堇荼如饴”,这肥美的平原上,长出的堇葵苦菜也有蜜糖的滋味。然而,就在我们一路开拓山道走过那里的时候,那日后养育雄伟王朝的平原还身处洪水的肆虐之中。待从岐山走到荆山,再往前,只见本来自西向东的连绵山势,猛然遇到一条自北向南仿佛从天而降的大河,大河在此河床宽度受两岸岩石所限,从数百米骤减为数十米,本就湍急,又忽然被山脉拦腰所阻,遂掀起滔天巨浪,并无可奈何之下回流,向着四处漫溢,后来我才知道,这条大河就是黄河,而我们一路所见之大水,主要就是这黄河在入海路途中不断受阻泛滥所致。但当时我因为对整个大陆的地理并无掌握,只能暗暗记下这一切,带领大家继续向前。

沿着阻断黄河水的龙门山,我们经过雷首山,这里曾是黄帝采铜铸鼎之处,走到山脉尽处,再向东北至山西的太岳山脉。又向南,沿着厎柱山,东过析城山,沿着黄河北岸直至王屋山。又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向东,过恒山,顺着燕山余脉,来到渤海之滨的碣石山。在这里,我们终于见到了海,那是绝对不同于我们一直所见苍白浑黄大水的无限碧蓝。我也见到海水不时地倒灌入大地,又退回,造成沿海地带大片大片的无人涝地。

就这样,像神启一般,我带领一群朝生暮死的野蛮人,打通了一条从陆地深处通往大海的道路。我们,就像一路所见到的黄河,不断地有新的人加入进来,也不断有人流失。我见到被高山大岭阻挡的河水,那转瞬的咆哮与狂暴中造就的茫茫,正是源自失去出路之后的无望。它在中途不停地狼奔豕突,磕磕绊绊地找寻方向,而越到下游,河水就越平静,且越宽阔,因为它已经看到希望。

人也是需要希望的。这一路过来,我目睹这些本与禽兽无别、生活在恐惧与纵欲中的野蛮人慢慢成为崭新的人。是希望,令他们焕然一新的,令他们看见自己劳作的意义,令他们见到道路如何成形,如何一点点向着未知的可能伸展,令他们来到远方,看见大海。

接下来呢?洪水依旧在大地上泛滥,仅仅只找到道路,还是不够的,虽然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已经隐约窥伺到治水和治人是一体的,通过劳作与希望。但仅仅现在这样还不够。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奔波下去,即便我可以,他们也会渐渐懈怠。必须为他们找到新的希望,一种和道路的感觉不同的,更为安稳踏实的希望。

我想去探寻大河的源头,我已经知道这水将往哪里去,我还要知道它从哪里来,唯有如此,我才有可能驯服它,让水归于水,土归于土。与此同时,我还要给这群人一个源头。我要建立一个地上的国族,一个永远可以诞生希望的所在,我称之为“夏”,我设想它的字形是一个用双手双脚在劳作的人,它读起来的声音如“下”,意味着这国族是天上之国在下土的投影。

他们都听从我,视我为神,那些男人女人,那些老人,还有一路上慢慢不断诞生的孩子。他们听说有了自己的国族,都欢喜雀跃。我教他们,如何是勤勉庄敬,且凡事都以身作则,亲历亲为;又教他们,于衣食上从简,尽力孝敬鬼神;于男女之事,以私相悦好为上,如有一方不再愿意,便可分离,不得纠缠;凡有孩子,则交给国族中有智慧的长者,共同看顾教育。

我又在自己营帐外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广而告之说:有教我以道者击鼓,谕我以义者击钟,告我以事者振铎,语我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

这近海的地方大水滔滔,不是安居乐业之所。我又带着他们,也就是最初的夏族,沿着我们开辟出的山路往回走,走到嵩山阳城一带的时候,有一大片背山面水的高岗,它地势既高且平坦,我让夏族人停下来。我说出自己最初的志愿,那就是治理洪水。为此我需要去探究大河的源头,那些有志者可以继续跟随我,但那些不想再四处奔波的人,尤其是妇孺老弱,可以先奉我的名,在此定居,我待治理完洪水就会归来。我留下懂得法典的皋陶,代为执政,又留下善于农事的稷,指导族人种植五谷,并依山修建梯田与房屋,这样即便大水来了也可迅速撤至山上,且衣食无恙。交代完这些,我单单带着一直追随左右的繇,还有少数精壮有力的汉子,继续沿大河而上。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走到大河的源头。我们走到青海的积石山就停了下来,在这里,我们顺着河床找到山石间涓涓回环流淌的小溪,这是一座光艳璀璨的山,里面有各种金银铜铁,奇花异果,我们当时以为,河水就是从这座山里涌出来的。再加上,从东往西,地势越来越高,大河溯源到这里已经非常细弱平静,不再有水患的威胁,继续往前走似乎也无意义。

我们就从积石山开始,再度沿河顺流而下。现在,我已经很熟悉这条长河了,它的众多支流,曲折河道,它随季节变化的枯水期和汛期。这自然形成从未曾得到过治理的河床,它时深时浅,时窄时宽,全凭流水与沙石自己的意愿。我们要做的,就是一路清理疏通那尤其在中游地段淤积的河床,挖深拓宽,再用这掘出的泥土筑成高高的堤坝,从而既让那些小支流、湖泽和大河之间彼此可以畅快地往来,也让大河安顿在既定的河道里。再沿着那些流窜无归的水筑出高高的堤坝,使之停蓄成湖泽,作为大河的蓄水池,并堙平和垫高周围的洼地,使之成为一处处人可以居住耕作的堌堆。

过了好些时日,我们又来到了龙门。这大河之水泛滥最甚的地方。

我已经想好,“山陵当水者凿之”,唯有破山以通河,才能解此处逆流溢行的水患。然而,疏通河川,筑高堤坝,此类功在不舍的事情,尚且还可以集众人之力,开山一事,非人力能为,怕是只有动用自己的神力了。

我想起父亲鲧,他当年企图全凭一己之神力平治洪水,最后功败身死。我一直遵循老师巫咸的教诲,“要进入人的内部”,治水和治人是一体的。我在治理洪水之前,先建立了夏族,让四散无依的人类凝聚到一起,给他们一个希望,并借助这个希望,一道完成治水的工作。但事到如今,我大约是必须动用非人的力量了,愿神和师长原谅我。

我在深夜化身为巨灵一般的黄熊,双足横跨在大河两岸,用掌一点点轰开坚硬的岩壁,将横陈在河道上的大山一劈为二,让河水从这如门一般的峭壁之间奔流而下,如注深壶。后来人们就将这西岸的山称作龙门,东岸的称作壶口。

我那夜涉水进入这被劈开的山,发觉左侧山壁旁竟有一峡谷,曲折幽深,尽头处依稀有光,遂点起火把进去探看。待走进去,只见一头野猪忽然从一旁草丛窜出,口衔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彻四周,又有青灰色大狗,在前面吠叫着作引路状,我当下便知或有神灵在此。如此往前在峡谷中约行了十里,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我已不太能辨清此刻是白昼还是夜晚,这时,只见带我前来的野猪和大狗都忽然变成身着黑衣的人形,又见一蛇身人面之神端坐于前方山石之上,后面有八位侍者分立左右,衣袂飘飘。我心里想到一人,便上前拜了一拜,问道,“听闻有华胥生出圣子,不知道是不是您?”他点头道,“华胥是九河神女,我确是其子”。我便知他就是伏羲。伏羲唤我上前,交我一幅图册,记载天下山川的走向,又授我一柄一尺二寸长的玉简,用以度量十二时的天地。我知道,天帝已经见到我做的一切,并给出应许。

从图册中我得知,除了北方的大河,在南方还有一条大江。天下山河之象,大抵可视作依附江、河而成南北两条。北条,自三危山、积石山,沿终南地脉阴面,东及太华山,过河至雷首山、析城山、王屋山、太行山,向北至恒山,再往东至塞垣,朝鲜,这条线我之前大多业已走过;而南条,自岷山、嶓冢,沿山脉阳面,东及太华山脉,连商山、熊耳山、外方山、桐柏山,从陪尾山那里,向南过大江,汉水,连起武当山、荆山,到衡阳,再向东顺着五岭,到达福建一带,这都是我将走未走之地。

山脉,水脉,皆为地脉。大体而言,从横向来讲,是自西向东,从纵向来说,皆是先北而南。

除掉河、江之外,北方还有渭水和洛水,途中汇入大河;中间有济水与淮水,自行入海;南方有汉水,途中汇入大江。这七条大水,倘若依次循序治理,这大地上的洪水便可休矣。这是何等艰难的任务,但在见过伏羲之后,不知为何,我觉得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众神也皆愿意来帮助我。

比如瑶姬。她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有各种奇异的神通,我早年在灵山时曾与她一起玩耍过。她后来游历东海归途中经过巫山时,被这里峰岩挺拔、林壑幽美的景色所迷住,在此停留。我那时正准备凿开三峡,这工程浩大,我毫无把握。忽然又狂风大作,吹得山崖振动,乱石飞落。我听说她就在附近,便去向她求教。她见到少年时的伙伴很是欢喜,我们促席倾谈了一天,我告诉她这些年我在人间做的事,她告诉我从仙人那里习得的回风、混合、万景、炼神、飞化之道,并把驱神役鬼的符策之书送给我,又让她手下的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诸神来协助我治水,斫石疏波,决塞导阨。她对我说,待成功之后,再带他们一起回昆仑之丘来。我笑笑,说昆仑之丘并没有我的位置,我已经是一个凡人。她遂明白,也不再言语。

庚辰、童律等神后来的确帮了我很多忙。在治理淮水的时候,我曾三次探寻淮水的源头桐柏山,怎奈那里总是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仿佛有许多妖怪在作祟,使得治水之事难以开展。我拜见土地神和山神,又唤来夔龙,这才发现淮水深处确潜藏有水怪无支祁。它形状有如猿猴,高额头,塌鼻梁,青躯白首,金目血牙,其脖颈可伸百尺,吞吐水雾,犹如巨象,又轻快矫捷,且通人言,应答起来伶牙俐齿,自有一番捣乱作怪的道理。我遣童律去捉它,童律制服不住,又遣乌木由,也是不行,后来还是庚辰出马,才好歹将其制服。用大铁锁锁住无支祁的脖颈,再给它的鼻孔穿上金铃,把它压在淮阴龟山之下,淮水才终被调伏,安然入海。

我已经三十岁了。他们都说我应该成家,那些女子也都向我示好,但我的心里,只有治水这一件事。水似乎成了我的恋人,我熟悉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委曲跌宕,她的风姿绰约与蛮横。我看着天下的河流慢慢归拢在通向海洋的道路里,就觉得特别平静。那么多的水涌向海,海却不会溢出,我见过那么多的女子,心里却没有起波澜。

直到我遇见她。

我是在南方的一座山里遇见她的。那天我一个人勘察水情迷了路,走了整整十九公里。从密林小道穿过去时一枝白刺玫从天而降,花朵洁净,馥郁,艳异,我开始觉得身边仿佛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知道我所有关于人与神的追问,也了解我所有旅行中皆求之不得的惶惑。我就这样神思恍惚地走着,直到看到一大片淡紫雏菊之上一只很大的黄蝴蝶振翼惊飞,幻觉如船倏尔沉没,她正站在我面前。她引领我在这深山里走,萤火虫明明灭灭地跟着我们。

我和她一起在山中待了四日。在经过这么多年人间的劳苦跋涉之后,我又重新体会到神的快乐。

我带她出山,去见我的族人,并告诉他们,我已经成婚。他们问,她是哪里人氏,我忘记问她那座山的名字,便随口唤它涂山,涂是道路的意思,她,涂山氏,就是我迷宫中的道路。

只是治水之事尚未完成。我将她安置好,又继续征程。山川悠远,从此又平添几分人情。十个月之后,我得知她生了一个儿子,她托报信者带来一块石头,上面刻了几个字,“候人兮猗”。我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取名为启,晨星见之东方为启,譬如我在南方的群山里见到她。

我原以为,天帝授意,诸神相佐,治水完工在即,父亲的心愿得偿,自己很快就可以回去和她厮守。然而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先是三苗作乱。这是生活在今日湖北湖南衡山、岐山一带,洞庭与彭泽大泽中间的古老部落,自古通巫神之术。治水刊道之事,虽然从长久而言有利于沿江流域的民生,但短期确伤及三苗部落的切身利益。道路被打通,原本封闭自足的地域突然涌来大量异乡人;湖泽与江河之间的水道被疏通,洞庭和彭泽水位瞬间暴涨,也淹没了不少土著村落;加之语言上的沟通障碍,我派遣的夏族治水队伍,竟遭到三苗部落的血洗。那阵子正值盛夏,水竟然纷纷结冰,大地震裂,太阳每每自黄昏之后再次腾跃天空,白昼又如夜般漆黑,红色的血雨下了三天三夜,祭祀祖先和神灵的庙中出现狂暴的龙纹,狗在街市上哭叫,田地里的五谷都毁坏。天帝遂召我至玄宫,授我玉符,命我率人神一同征伐三苗。

这是我发动的第一场战争。它完全不同于我过去所经历过的诸如针对相柳或无支祁的战斗。在那些针对妖魔鬼怪的战斗中,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在和具体纯粹的邪恶作战,是为了保护人类而战。但这一次对三苗,则是发生在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的。我看着那些和我的夏族人一样肉身的男女老幼,纷纷在战争中赴死,看着面貌相近的人类之间彼此杀戮,即便我秉持的是所谓天意,我依然难以忍受。第一次,我不知道绝对的善和正义到底在何处,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然而,事已至此,我依然要做下去。

战争像是病毒,出现了就会蔓延,一场杀戮之后,是另一场杀戮。在用血与铁的力量平定三苗之后,我又发动了针对有扈氏和防风氏的战争,同样,是以天意之名。

我觉得自己迅速衰老了。是接连获胜的战争令我衰老,不是漫长辛劳的治水。

战争终于结束了,天下的水患也总算平息,四面八方的人都称我为“王”。我要他们搜集全天下的金属器具,那些曾经用来凿河开山的金铁之物,也曾用来砍凿刺捅在人身上,我命他们统统上缴聚齐在荆山,效仿黄帝曾经做过的举措,即将这些兵器之物投入烈火,化为浓浓的钢水,铸造成九尊巨大的鼎,每一尊都需要集九万人的力量才能拖动。

在这些鼎上,我教人刻下我们这些年治水时在九州万国所见过的奇妙人事,以及在无数不眠的夜晚对于星辰的认识,我忘却的地方,繇会提醒我,他从一开始就跟随我,他懂得鸟兽和外族的语言,一路记录各种的奇异。他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类,我赐名他为益,后来人们都尊称他伯益。

我还在鼎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教人刻下我和她的故事,刻下那些曾一起做过的梦与爱。

我没有刻下战争,也没有刻下种种苦难、邪恶与牺牲。我知道这些鼎的生命会比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长久,而未来的族类,将只需要辨识出那些美好的事。

(原载于《天津文学》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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