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28年7月初,一艘从上海开往日本的小商轮上,茅盾西装革履、皮鞋锃亮。
像个孩子一样,他一边把手里的名片一张张抛向大海,一边快活地喊着:“秦德君跳海了!秦德君跳海了!”
名片是中华书局给秦德君印的,100张,被茅盾毫不客气地丢得一张不剩。
站在茅盾身旁,秦德君哭笑不得。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料到,有一天,她真的会因为茅盾去自杀。
01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蒋介石开始大肆屠杀,中国共产党损失惨重。
白色恐怖中,秦德君从武汉辗转到上海,她迫切想要找到党组织。在李大钊和邓中夏引导下,她长期从事革命工作,虽然只有23岁,但已经有5年党龄。
“永不叛党”,她铭刻心上。
可是那时,党还在幼年时期,尚未建立严密的党员材料档案,组织关系只能靠同志之间互相证明。
到上海后,秦德君暂住在上海大学教务长陈望道家中。在上海平民女校教书时,他们曾是同事。
兵荒马乱,人心惶惶,陈望道建议她,不如先去日本学习。
陈望道还告诉她:“沈雁冰用‘茅盾’笔名发表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引起左翼文人的批判,他很闷气,也想去日本,正在找同伴。”
对茅盾,秦德君并不陌生,他也曾在上海平民女校任教。
正好茅盾也是党员,想到他们可以互相证明,秦德君欣然同意。
就这样,他们一起登上去日本的小商轮。
小商轮上只有秦德君一位女客,茅盾便经常约她到舱外看海、吹风、聊天,每次到最后,总会说到个人生活的不幸――
襁褓之中,父母便为他订了亲,长大后,他虽极力反对,但无济于事。成亲后,妻子脾气不好,彼此很难相处。
秦德君顿时感同身受。她也曾有过两次失败的感情,他的苦闷,她完全理解。
一路上,有容貌秀丽、思想进步的秦德君同行,茅盾逐渐心情愉快起来。
他在船上给好友郑振铎写信,并特意介绍了秦德君,从穿戴到动作、语言,甚至是一缕被海风吹起的少白头发,都被他描写得生动、细腻。
几天下来,他们已经很熟识。当茅盾任性地把名片扔进海里时,因他个子小,秦德君无奈地称他“小淘气”,他则叫她“阿姐”。尽管,他比她大10岁。
02
到东京后,秦德君进了“东亚预备学校”学习日文,茅盾就租住在女生宿舍附近。
不懂日语,没有职业,茅盾百无聊赖,便常常往秦德君那儿跑。聊到小说屡受批判,他忍不住大发牢骚。
每当这时,秦德君就帮他分析革命形势,劝他勇敢些,向前看,并对他说:“革命低潮很快就会过去,到时我们一起去苏联!”
对她的耐心劝导,茅盾很感激,他说自己“好比沉沦在大风大浪里,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生藤”。
茅盾不再失魂落魄,开始高高兴兴地写作。写完《从牯岭到东京》后,他兴奋地拿给秦德君看。秦德君边看边读:
“我看见北欧命运女神中间的一个,很庄严地站在我面前,督促引导我向前。她的永远奋斗的精神,将我吸引着向前!”
不顾身边还有旁人,茅盾突然热泪盈眶,他紧紧抱住秦德君,激动地说:
“北欧命运女神中最庄严的那一个,就是你啊!就是我亲爱的阿姐啊……”
飘泊海外,寂寞的心需要温暖和依靠。此后,秦德君每天一出门,就能看到茅盾笑吟吟的脸,他们开始形影不离。
他帮她提书包,扶她上电车,无论什么场合,都紧紧拉着她的手。
一次,两人乘坐高空电车时,电车突发故障,悬挂在空中。茅盾没有丝毫慌张,他脸上带着笑,紧握秦德君的手,凑近她的耳朵说:
“阿姐,就这样掉下深谷里去解决了,够幸福的啊!”
茅盾博学多才,性情随和,他的体贴关怀,让秦德君渐渐产生了好感。并肩走在樱花树下,当茅盾承诺与妻子离婚,和她永远在一起时,她与他同居了。
从此,秦德君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茅盾身上。
他身体不好,她充当了护理员,百般照顾;为了扭转舆论对他的批判,他想写一部新小说,为没有素材愁苦烦闷时,她便搜肠刮肚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友人胡兰畦。
抗婚出逃,参加革命,对胡兰畦的故事,茅盾大感兴趣。
由秦德君讲述,他开始奋笔疾书。每写完一部分,秦德君就负责抄稿润色,顺便把人物的语言改成四川话,使之更加生动、贴切。
小说终于完成了,在秦德君提议下,取名为《虹》。
茅盾频频点头,激动地语无伦次,他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啊,我的好阿姐啊!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我的阿姐好啊!”
上海《小说月报》开始连载《虹》,主人公曲折的经历,加上茅盾精致入微的笔风,一时引起轰动。
受茅盾影响,秦德君也开始写作,被茅盾称为“文学上的知己”。
然而,异国的浪漫很快被泼了冷水,秦德君怀孕了。种种原因,孩子不能要。对日本社会,他们都不熟悉,茅盾让秦德君回国去做流产。
一个人回到上海,看着未成形的胎儿被泡在玻璃瓶里做标本,秦德君心如刀绞。含着眼泪做完手术后,她又返回日本。
没有条件调养,事事仍需亲自操劳。茅盾只知读书写作,别的全然不会。
有一次开罐头,茅盾把手划伤了,他惊惶失措,抱着头喊:“我头昏了,不得了,不得了啦!”
仍旧是秦德君收拾残局,对此,茅盾深感内疚,热泪长流。
1929年冬,日本大检举开始了,红色青年纷纷回到上海。
秦德君提出回国,可茅盾坚决不肯,有时就抱着她痛哭流涕。上海,有妻有儿,母亲也绝对不会准许他离婚,樱花树下的海誓山盟,他该如何兑现?
当通货膨胀日益严重,生计都成问题时,他们不得不计划归程。
03
回到上海后,暂住友人杨贤江家中。茅盾写作,秦德君负责抄写。
不久,妻子孔德沚找上门来哭闹,母亲又不断施加压力,茅盾左右为难。
他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当着秦德君的面,他对妻子不理不睬;背过她,又带着妻子逛商店买东西。
就在这时,报纸开始指责秦德君。
“我一个革命女子,何必受这份闲气呢。”秦德君提出分手。
然而茅盾不肯,他恳求她订下“四年之约”:等他写作四年,然后用稿费支付离婚费,再与她修百年之好。
被家庭关系折磨,茅盾憔悴不堪,秦德君心软了。丁玲得知后,坚决反对,但事已至此,秦德君还是决定等茅盾四年。
作为暂时分手的纪念,茅盾拉着秦德君去照相。照片上,他笑得勉强,她则双唇紧闭,目光幽怨。
情势所逼,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仍然选择流产。把秦德君扶上手术台时,茅盾泪流不断,嘴里不住地喊着:“妹妹,妹妹!”
秦德君深受感动。讽刺的是,一周后,她从医院回到杨贤江家的楼上时,早已人去楼空。
杨贤江见到她,叹息着说:“北欧命运女神上当啦!”
一瞬间,天黑地暗。屋里有两瓶安眠药,那是茅盾忘记带走的,拧开水管,秦德君含泪吞下,整整200片。
苏醒过来时,是在医院,已经一个星期了。
重创之下,身体极度虚弱,哪怕一缕阳光都能把她击倒。
经济上没有来源,政治上失去了组织关系,生活惨遭不幸,社会又横加指责,偌大的上海,已无立足之地。
只能回四川老家。在侄儿护送下,秦德君拖着病体踏上回乡路。
临上船时,茅盾来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秦德君看了看他,心中酸楚,无力开口。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四年为期。
一路上,秦德君屡屡休克,不得不辗转在医院里。种种磨难后,终于在两个月后回到四川忠县。
谁料,走投无路的回家之举引起二嫂不满,家庭陷入争吵,一刻不得安宁。
母亲无奈,又将她送到重庆姑妈家。辗转间,疾病相继侵袭,后事准备了几回,历经九死一生,才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
而那时,已是1934年10月了。四年,恍若隔世。
初时,茅盾还有信来,后来便如人间蒸发,再无消息。
“四年之约”成为骗局,秦德君含恨撕毁了他们的合照,来往信件也统统付之一炬,阳关道与独木桥,就此各行其道。
爱情没了,革命前程大于一切。抗战爆发后,秦德君来到重庆,奔走在抗日前线。工作中,她与负责“东方文化协会”的郭春涛志同道合。
1938年,他们结婚了。
岂料,冤家路窄。一个雨天,秦德君来到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正要进门时,冷不丁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时,他们都愣住了。是茅盾!
秦德君喉头哽咽,百感交集。茅盾眼神躲闪,没有开口,匆匆逃开了。
同在重庆工作,碰面在所难免。每一次,她坦然正视,他愧疚躲避。
新中国成立后,他们都在北京工作。有一次,秦德君去水果摊买苹果,忽然听到一句熟悉的浙江口音:“我要两斤苹果!”
扭头一看,是茅盾!茅盾也看到了她,吓得苹果也没拿,一溜烟儿跑了!
之后几十年,他们经历种种动荡,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1981年,茅盾去世。秦德君收到追悼会请帖,但她没有参加,“我和他是个什么关系呢?站在他的灵前算个什么身份呢?”
过电影一般,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樱花树下的柔情似水,海誓山盟,“四年之约”,劳燕分飞。
一切都过去了,历经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秦德君终于释怀。说起茅盾,她不再是“叛徒”“骗子”,坦然地称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那段际遇,他们都宁愿不曾有过。茅盾在自传《我走过的道路》中,有意忽略了在日本的那段生活。
而秦德君晚年,当被问道:“假如时光倒转,你还愿意和茅盾重过那样的日子吗?”
90多岁的老人眼神黯淡,断然回答:“不愿意!”
是啊,有些缘分,只适合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