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枭杰破斛奋长翼
龙二说:哀莫大于心死。
南宫成沉思半晌,看着月亮说:哀莫大于心不死。
龙王山闹鬼了。
这消息长了脚一样满校园蹿。学校闹鬼是常见的,因为讲鬼故事是大学宿舍保留节目。每所大学的版本还各有地方特色,东北鬼豪爽,上海鬼小气,广州鬼时尚,南浦大学的鬼不但风雅,还具备雄厚的历史知识,深厚的文化背景,以及皮厚的表演实力。
传出这消息的,是教研室某教师。当天龙王山下的村民,扎着头巾,扛着锄头,开着拖拉机,一车厢的男女老少,乌烟瘴气就进了校园,要见校长。校门的保安以为是话剧社排练,为了彰现欣赏水平,他们没问一声,就放行了,还敬个军礼,心里得意:“别以为洒家不懂艺术,要排张艺谋的《红高粱》了不是?咱懂。”下次武装暴动,流氓团伙持械来殴,保不准他们以为又要排张大师的《十面埋伏》了。
据该教师说,村民比较知书达理,与校长礼貌切磋。大概意思是,有学生搞了二胡整夜在龙王山拉,拉得凄风惨雨,天地变色,全村人辗转难眠,连养的猪也痛哭流涕,几天瘦了三十斤。胡大爷家里阿黄,听到二胡就兴奋,满屋子找人咬,咬了不撒口,胡大爷腿上全是狗牙印。六婶家的公鸡以前打鸣那个嘹亮啊,现在一叫就是《二泉映月》的调子,全村起床没个好心情。七叔刚嫁出去女儿,借酒浇愁,每天晚上跟着二胡唱《鲁冰花》,嗓门震天,把隔壁九姑的几亩红薯,一夜之间唱白了头,全变成了白薯。总之请这位拉二胡的学生,大发慈悲离开村子,不然只好举村搬迁。
校长说学校宿舍都有查夜制度,不可能有学生溜掉的。
村民大惊说,那莫非闹鬼?这般诡异的二胡,确实也不像是人能拉出来的。四伯斩钉截铁地说,俺早告诉你们,小伢子买酱油一年没回家,肯定丢了魂啊,这二胡就是他在招自己的魂呐。
村民连声说对对对,赶紧回去烧香点烛,弄几瓶酱油送给小伢子家。他们绑着头巾,扛着锄头,开着拖拉机,一车厢的男女老少又冲出了学校。保安心想:“了不起啊,这是到哪去巡回演出呐。”
龙王山晚上有鬼拉二胡,这消息传遍校园,众人激动万分,当天就一个个都没上自习,全缩在宿舍等地狱之声。这既带浪漫气息,又有古典情怀,还不用买票,符合大学生的娱乐需求。但众人对于小伢子买酱油的说法概不同意。女生认为,是女孩和男孩苦苦相恋,因为家族的斗争,最后双双殉情,化身为二胡与弓弦,夜夜在山顶呢喃缠绵。男生认为,约莫哪位兄弟六级考试现场血管爆裂,冤死不甘,来找英语导师索命。
到了十一点,原本喧闹的校园一片寂静,二胡声果真悠悠传来,众人才听了几秒,就推翻了自己的推断。
女生认为,不管是女鬼还是男鬼,他拉二胡的最终目的一定是要摧毁这个世界。男生认为,不管血管爆裂或者心肌梗塞,他来索命的导师一定不止一个。
天刀正在打坐运气,二胡传来,他立刻内息错乱,一个倒栽葱从上铺滚落,碰翻了舍友的泡面,引发鏖战。嘉伟苦读心理学期刊,二胡入耳,他突然状如痴癫,把期刊三口并作两口生吞了。吴魁正伏案写情书,听到二胡,一失手就把钢笔插在自己大腿上。大热天三十多摄氏度,宋薇裹着棉被瑟瑟发抖。老颜喃喃道:“就算是阿炳再世,也没能耐直接从这个调,瞬息换到那个调啊,你这换不胜换,老娘我防不胜防……”
众人心中涌上同一个念头:六指琴魔,再现江湖。
只有一个女孩,坐在窗口前,流下了一滴眼泪。
南宫成放下二胡,出洞捡了树枝叶子,塞进煤炉,浓烟滚滚,始终没有火苗燃起。他怒道:“老子想搞壶开水喝喝都不给,别逼我放火烧山。”“砰”的巨响,煤炉莫名炸了开来,煤渣炭灰四处飞溅,南宫成一脸乌黑。洞穴不深,顿时黑烟澎湃,伸手不见五指。
南宫成抱头鼠窜,逃到洞外,全身火苗熊熊,他伏地打几个滚,总算灭了,悲愤欲绝,叫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至于吗!”黯然回到洞内,油灯忽悠忽悠跳个灯花,“扑”,熄了。他怒极反笑,操起二胡就拉。
以前拉拉二胡而已,今朝他振奋精神,突破界限,边拉边唱:“月亮在白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唱得满山人踪灭,一校鸟飞绝。他从革命歌曲唱到rap,从京剧唱到newage,伴奏乐器只有一把音准古怪的二胡。他张嘴唱道“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洞口人影一闪,一个黑糊糊的玩意砸进来,把他手里的二胡砸成了四胡。
南宫成惊魂不定,施展轻功跃到洞口,却杳无人迹,岚风清月,叶摇枝动。他叫道:“何方英雄,请不吝一见。”回声荡漾,无人应答。他又叫道:“暗箭伤人,不算好汉,快他妈的赔老子二胡。”一人沉沉地说:“对不起,你拉得实在难听,我忍不住才砸的。”
南宫成眼珠一转,笑道:“区区一把二胡,何足道哉,人生得意需相逢,天涯海角总待期,既然有缘,咱们当把酒言欢,一醉方休,请兄弟与我一聚。”
那人自一堆灌木后站直了身,挠挠头说:“我不会喝酒……”他话音未落,南宫成动如脱兔,一纵就是七八米,揪住那人的衣领:“喝你老木,快赔老子二胡,传家之宝,代代珍惜,却毁在我手,你的钱包、信用卡、qq号,统统交出来,老子不要多,一万块就够了!”
那人被唬得一屁股蹲坐于地,说:“我……我没钱,我……我连住宿费都交不起,才住在山洞的……”南宫成失望之下,松手往地上呸了口唾沫,骂道:“穷鬼,你哪个系的,老子开除你。”那人虎头虎脑,穿衣朴素,低声说:“我看着你搬进这个山洞的,又看着你从路边拣的二胡,不是什么传家宝……”南宫成喊道:“井底之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子为了妥善保存传家之宝,故意丢在路边,除了我谁会去捡!这叫艺高人就胆大,身正不怕影斜!”
那人老实地说:“哦。你也是交不起住宿费,才住山洞的吗?”他戳到南宫成的痛处,像踩了他的尾巴,南宫成跳起三尺高:“呸!八百块住宿费,九牛一毛!我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才和你这个蓝谋人做了邻居!”
那人说:“我回去看书了,明天还要小测验。”南宫成拦住他说:“你叫什么?”那人说:“我叫龙二。”南宫成摸摸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名字很熟悉啊。你别急着走,到寒舍小坐,咱们聊聊。”龙二迟疑道:“你太凶了。”南宫成大笑,拍拍他肩膀说:“我出了名的和蔼可亲,人送外号救急好义小孟尝,玉面飞龙世无双。来来来,小测验嘛,毛毛雨,过会我帮你在笔记上划重点。”
龙二喜道:“真的?老师说这次不给重点,要检查大家听课认真不认真,我还发愁呢,幸好碰到你。”南宫成拉着他的手就朝洞里钻:“好说好说。”一入洞,他指着地上一堆铁皮道:“喂,龙二,你会不会修煤炉?”龙二趴地上揣摩半晌,说:“这不是煤炉,是个废弃的汽油桶。”南宫成骂道:“靠,山脚的马老头骗我,卖个汽油桶给我,难怪生不起火,还他妈的会爆炸。”
两人生堆篝火,洞壁映得闪烁,那烟也正好驱赶蚊虫,虽然炎夏,但身在山腰,也不觉热。南宫成仰面躺倒,枕在双臂,出神地说:“龙二,你住山洞多久了?”龙二添着柴火,说:“开学我就住山洞,学费还欠着。”南宫成甚为同情,他并不阔绰,比上不足,比龙二有余。他问道:“那你怎不申请助学金?”龙二说:“申请了,快批了吧。”南宫成问:“多少?”龙二答:“六千。”南宫成一骨碌坐直,叫道:“骗子!六千!原来你是富翁派遣到我们穷人中间的卧底!”龙二淡淡地说:“要还的。”
经济状况困绕很多大学生。学杂费和生活费,催一家人老。一所大学,可以带动周边人民的经济腾飞。无数小吃店,小超市,无照有照一律轻装上阵,重拳出击。从没见过真正便利的政策,政策不是为了便利,而是为了赢利。学校在食堂安装有线电视的时候,群情蜂拥,好比山村接进了自来水。后人一句点破天机,这不就是小山村么,就差没让大伙开垦梯田了。
龙二悠悠地说:“我刚到学校,很新奇,有假山流水,有草坪花圃,教学楼幢幢相连,我老是迷路。宿舍楼也高,我知道自己没有钱住,就进去转,很开心,有同学问我住几号,我答不上来,从此就再也不去宿舍了。”南宫成忽然心烦意躁,他的内心有厮杀的冲动,硬压得牢牢,说:“你怎不参加活动,说不定有些收入。”龙二憨憨地笑:“我会的不多,没活动能参加。”南宫成说:“会的不多,那也会点什么吧。”
龙二沉默,等篝火微弱,不添即灭之际,说:“我以前踢足球。”
南宫成感慨万千,叫道:“足球足球,你看你把绝代双骄都踢到山洞里来了。”
龙二倘佯往事,小声说:“我和以前的搭档,踢球队的双前锋。他很厉害,很有天才,我不如他。大概三年多前,我的搭档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失魂落魄,结果在马路上被车撞了,据说腰部重伤,他就不知所踪。失去了他,我和新搭档配合糟糕,恰好妈妈反对我踢球,我就努力学习,考大学。”
南宫成从篝火里扒出一个红薯,喜不自禁,随口问道:“你哪个足球队的?”
龙二说:“我国少队。”南宫成说:“锅勺队?名字很浪漫啊。”龙二说:“国家少年队。”南宫成笑道:“锅加勺队?正好一套嘛……”他突然醒悟,叫道:“国家少年队?”龙二见他反应剧烈,吓得缩到洞角,颤声道:“国家少年队犯法吗?”
南宫成丢开红薯,嘿嘿淫笑:“国家少年队,国家少年队,听说天才云集,看来你也是个前国宝哦,老子得充分利用利用……我要将他好好包装,挑战胡言,成为南浦第一高手,老子垂帘听政,幕后操纵,财源滚滚,美女纷纷……”他越想越得意,又拾起红薯,吹掉灰递给龙二,道:“吃吃吃。”龙二高兴地接过,说:“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南宫成傲然:“你看过无间道么?”龙二点头,南宫成叹息道:“融合了梁朝伟的忧郁,和刘德华的俊朗,带给我最大的烦恼就是,人人都和我套近乎。”
龙二说:“我不踢球了。”南宫成惊道:“你吓唬我,你诽谤我,你要挟我,你摧毁我!”他的美梦即将破碎,自然不甘心,何况仇深似海,眼看报复有望,哪能容许退缩。龙二剥去红薯皮,哼哼唧唧地说:“我一踢球,就换了个人一样的,害怕。”南宫成来回踱步,循循善诱:“踢吧,学费会有的,宿舍会有的,换了个人好啊,你现在土得掉渣,需要时尚的熏陶,时代的养分啊!”
龙二吃得开心,说:“换了个人的意思,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妈妈说不好。”南宫成叫道:“妈妈说不好,你不理会她,我说好就好!”龙二说:“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
南宫成怔住,亲人,我曾经有过最爱的亲人,她走得很早,小小的孩子,连希望也淹没在梦里,痛楚扼住喉咙,哭也哭不出声。他一时无话,拨弄着将熄的篝火,火星一闪一灭,微弱的亮,转瞬消逝,如果是场生命,就划过不留痕迹。
龙二疑惑地瞅瞅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洞外树影迷离,一片叶子翻飞在月亮中间,世界憔悴不堪。南宫成心中忽然记忆汹涌,每口呼吸都压迫胸腔,最遥远踏着眼泪而来,变得最紧密。南宫成竭力想把一切劝慰进心脏,而故事缠绕难休,他嘶声说:“南宫成,你是南宫成……”
南宫成吗?易守难攻的难攻,攻城拔寨的攻城。难以攻到的过去,永远攻不到的城堡。
他扶着洞壁,走近洞口,愈走愈慢,人缓缓倒下,身体不停抽搐。他想叫:“忘忧蛊不是一次性消费品吗,难道老子属于vip客户,怎么又发作了?”但喊声扁平,卡在声带,一下崩碎,纷乱游离。他想去抓住姐姐的手,面前是夜,穿不过四年的回忆,倒不转一世的失落,矮矮的守望,长长的绝望。
在校园的孤独的角落,一个人弹起吉他,唱着,唱着。
“尸骨无存的人身在何方,
搭台看戏的人你来我往。
墓边的青草迷迷茫茫,
是谁的竹笛悠悠扬扬。
凋零的花有露水的清香,
白云深处一回头,
山路宛转,
有人叶落归根,
有人客死他乡。”
第二天的南浦,应该众说纷纭鬼之二胡,大家却全被另一件大事吸引,人人面上抑制不了的期待和激奋,奔走相告:“胡言单挑社团管理委员会,下午三四节课,大礼堂。”“单挑?我喜欢。大伙不是说会长宋薇和胡言一对情侣吗?”“那才叫家斗值万金啊,情侣的对抗,直接决定了家庭地位。”“不管了,旷课也要看。”
当天创造了一项记录,被旷课的老师可以拼支加强连,而容纳一千人的大礼堂,密密麻麻,站了四五千号人。其实,不过普通的活动审批会,但牵扯到的,是一个传说的复兴,决定到的,是一种信仰的重建。
校方对该次的活动审批,极为慎重,派遣的审批团成员,包括社团管理委员会的核心,主要社团的首脑,学生会的主席团,以及文化部长陈经。这样的阵容,基本囊括校园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和参与者,具备一剑定江山的实力。
胡言要求组织足球队。
两年前,南浦足球队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夺目的光环,至高的荣耀,却在一次剧烈的风波下,化为乌有,并且带来难以磨灭的耻辱和悲剧。
超级杯赛,联赛冠军南浦足球队和亚军东浦足球队,展开龙争虎斗。足球场内两所大学四万名学生各自为营,摇旗呐喊,声势浩大,激情撼天。南浦皇牌球员宋辉,和东浦皇牌球员乔庚,两人的精妙球艺,让人叹为观止。补时阶段,双方打成一比一平,裁判判罚宋辉禁区内拉人,东浦获得点球。宋辉不服,认为东浦球员假摔,双方球员斗殴。接着替补球员冲入场内,一片混乱,全场观众从互相辱骂发展为扔饮料罐,接着观众加入战团,裁判重伤。
那场比赛,受伤的学生达到百位数。乔庚被宋辉击中头部,送往医院抢救,诊断为重度脑震荡。宋辉判决入狱两年,缓期六个月。
两家大学的足球队被勒令解散。
时过两年,胡言要求重组足球队。每个南浦人的心,莫不难辨滋味。南浦著名的三个传说,龙王山上的剑,搏击大会的钱,足球联赛往事如烟。往事,属于封尘。如烟,挥手即散。
再回传说,需要英雄。在这个时代,早已没有英雄。竞争基本集中在爱情方面,结局大多属于大狗熊打败了小狗熊。
英雄不可以孤独。当他扬眉剑出鞘,迎面对大噩,是一呼百应,人们振臂而围,一旗立万心,掉转历史的进程。如今的校园里,没有集合,汇聚人群的地方,要么超市打工招聘,要么考前重点辅导,要么二手市场摆摊,要么中午黄昏开饭。
胡言上交了重组足球队的申请,但四五千人轰然拥来,是为了看情侣档大战。他是不是英雄,上帝才知晓。或者所有的灵魂,有依稀的炽热,只缺乏了燃料。
中文系的大三宿舍,古公因惺忪着眼睛起床,一脚下来没踩到拖鞋,蹬在昨晚喝空的二锅头空瓶上,摔进桌子底下去了。他手撑地上三厘米厚的瓜子壳,喊道:“葫芦,你没打扫卫生啊?”上铺有人半睡半醒地回答:“今天礼拜四,不检查,老子脑壳坏了才打扫。”古公因呸道:“懒惰!你的懒惰,导致我们舍风败坏,连续两年没拿到流动小红旗。”上铺的兄弟叫道:“我懒惰,你是劳模!昨天我找不到毛巾,用了你的洗脸,结果好比一张锋利的铁皮,把我的胡子都刮掉了。”
古公因不满地说:“葫芦,不是我说你,批评和自我批评要同时进行,你应该检讨一下自己。昨天是谁喝醉了乱扔内裤,砸在路人头上,造成无辜伤亡?是谁不清洗运动鞋,结果成了蟑螂巢穴,每次上体育课都杀生无数?是谁吃饭不洗碗,以前一碗能打六两饭,现在二两就装不下?”
葫芦含糊地说:“美丽的青春,活泼的学生,让我放纵吧,让我狂野吧。”
古公因爬出桌子,突然见了鬼一样大叫:“奇迹!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葫芦被吓得坐直:“怎么了怎么了?谁在自习?难道白天宿舍供电了?”古公因沉重地说:“更可怕,才下午四点,老三和老四居然不在睡觉,他们去哪了?”
他们去了大礼堂。
老三站在礼堂最后一排,对老四嘀咕:“我好像穿了你的袜子。”老四道:“怎讲?”老三道:“我的袜子脚后跟有个洞,但今天是脚尖钻出来了,而且脚掌部位有许多倒刺。”老四恍然大悟:“我昨天用袜子擦鞋了。”
众人忽爆出掌声,老三老四焦急地伸长脖子,身前一人高大威猛,直接遮挡视线。老三怒道:“前面的,站矮一点,大学生也要有社会公德心!”那人回头一瞥,漠然就略略蹲下。老三得寸进尺:“只蹲一寸无济于事,再矮半尺海阔天空……”老四附在老三耳边道:“莫天行!拳击协会的第一高手!别惹他,咱们中文系以笔为刀,和这大老粗没有共同语言。”老三一惊,道:“兄弟所言极是,我差点有失斯文。”
这时,评审团鱼贯入场,坐于第一排。进来一个,众人就哗一次:“哇,叶南,漂亮漂亮,英语当过六级,娶妻当娶叶南!”“这人獐头鼠目,必定是文化部害虫之首,陈经?”“不错,正是四大恶人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恶贯满盈,陈经!”“其他三大恶人是?”“墨索里尼,希特勒,安禄山。”“我与阁下同班多年,今日方知,阁下历史知识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叫人好生佩服。”“好说好说,这一位肌肉虬结,满面横肉,是……”“篮球协会会长,吴魁!”
众人的掌声、哗声、议论声里,评审团成员次序入座。主持照例是叶子,她今天穿一件蓝白的连衣裙,上了台寂静地一站,整场的喧嚣如潮速退,她那么洁净,空灵,似乎有冷薄而透明的布幔,隔与她和众人之间,一个大礼堂都悠然神往了。
她的声音,清丽,却毫无表情。
“申请递交人,胡言,法学院一年级学生。申请活动,组织南浦大学足球队。评审团成员,学生会主席,叶南。团工委文化部长,陈经。社团管理委员会会长,宋薇。学生活动指导中心主任,许秋。全国大学篮球联赛季军,南浦篮球队队长吴魁,四届上流社团晨曦杂志社社长王亭……”看着手中文件的叶子,顿一顿,脸色微微古怪,随即恢复正常,续道:“还有一位,十四届上流社团吉他协会会长,刘进。”
说到叶南,众人高喊“万岁!”说到陈经,众人大叫“敬礼!”“帅!”“龌龊!”“南无阿弥陀佛!”说到宋薇,众人齐呼“爱我!”说到许秋,众人翻书的翻书,看天花板的看天花板,吃肉串的吃肉串,背单词的背单词。说到吴魁,众人稀稀拉拉鼓掌。说到王亭,众人吹口哨跺脚。说到刘进,众人一副没听清的状态,个个张大嘴巴,傻傻地固定不动,时间凝固。
南浦三个传说,龙王山上的剑,搏击大会的钱,足球联赛往事如烟。这段话后还有一句。
南浦一个神话,刘进的吉他。
叶南眼中忧伤闪过,不由自主地看看身边空着的座位,心里一痛。叶子若无其事,叶南的举动看在眼内,也发现她身边位子空荡无人,便说:“这是校教务处拟订的名单,刘进同学未出席,作弃权论。”台下吁口气,听到这个名字的压力释散,奇怪的是,更多有浓厚的失望。
中文系至尊级别的肮脏宿舍之老三,又嘀咕道:“没听过刘进的吉他,只见过他喝醉了发疯。有次我深夜回校,路经农家村田,见一人醉倒躺在地里。我还以为是个耕田劳累至死的农夫,一条狗冲过去咬他的鞋子,就见他和野狗一场贴身肉搏,好个无情厮杀,天昏地暗,人狗难辨。野狗使一招直捣黄龙,他出一招立劈华山。野狗久战不下,便欲使用九阴白骨咬,你猜怎么着?”旁边一群人全部转过头来,问道:“怎么着?”老三嘿嘿一笑:“从旁边跑来一个美女,她身体娇弱,月下看去,容貌沉鱼落雁,我一看就想去呵护她,爱惜她,蹂躏她,但这么个佳人,居然奋不顾身把那条野狗赶走了!你再猜,她是谁?”众人异口同声道:“是谁?”老三捶胸顿足道:“人称江湖小公主,武林美人鱼,南浦双璧之一,叶南!”
众人跟着惋惜,老三痛不欲生道:“既然她是叶南,那个醉鬼自然就是刘进了,唉,暴殄天物!”一只巨手探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得两脚离地,众人望去,原来是莫天行,便各自转回头,哪敢发言。莫天行一字一字说道:“别侮辱刘进。”老三颤抖道:“好好好……”莫天行放他下来,收回锐利的目光和钢劲的巨手。老三腿软难稳,被老四扶住,老四低低地说:“老三,你背后说刘进的坏话,勇气之壮烈,胆色之雄浑,南浦无人能及。”
叶子对台下倾心、仰慕的眼神视若无睹,平静地说:“评审的顺序,申请人胡言说明活动要旨,再由评审团商议合理性,投票决定通过与否。”
众人轰然喧哗:“这么简单?不辩论,不打架,我们来看什么?现在商品社会,市场经济,好歹来点激情戏!”“反对,要求安排比武招亲,二女争夫,卖身葬父等通俗情节!”
那个柔软婉转,却暗有威严的声音,自首排传出,压下诸般非议:“对不起各位,本次评审会,是社团管理内部处理,本就没有让大家参加。如果不满,请从礼堂大门依次退场。”众人对宋薇又爱又怕,立即闭嘴,何况看的就是宋薇和胡言的“情侣”内讧,此际女主角发威,自然满足,便安心等候下文。
叶子道:“请活动申请人,胡言,叙述活动申请要旨。”
胡言黑t恤,黑牛仔,长长的头发遮盖额头眉眼,慢慢走上了台,如一个黑色的夜。
他不待众人安静,便说:“我是胡言,要组织足球队,参加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夺取冠军,拿回南浦最高的荣誉。完毕。”
众人原是热情高涨,满怀希冀刀光剑影,没有料到他只有这么短的一句,就结束了,一个个楞在当场。叶子站在一旁,也没准备接话。而严阵以待的评审团,好比储蓄精力,打算见招拆招,那股积攒的担心、信心、疑心、狠心,全部落了一个空,哑口无言。
林依琪翻了翻英语书,心烦意乱,随手一丢。她跑到护士间,要了瓶开水,冲杯茉莉花茶,又怕水烫,就小心翼翼地吹凉。水一凉,她又觉得不能喝了,便倒在门外洗手池,又冲了一杯。
她来回折腾,自己也觉得可笑,叹口气坐了下来,看着旁边病床上的男孩,怔怔出神。病房墙壁雪白,被单雪白,床边坐着个苗族打扮的女孩,她眉宇玲珑,秀丽地仿佛一湾映月的泉,透彻地仿佛一枝霜后的梅,艳雅地仿佛一首帘后的诗。
她如果抿嘴,就是浅浅的嗔,有梦在天际跟着笑,迎着云散。她如果皱眉,就是淡淡的忧,有歌随微风打着旋,伏着地吹。
她雪白的脸,在雪白的病房里,被窗口倾泻的阳光,怜惜地洒满。
南宫成额头冷汗涔涔,紧闭双眼,喃喃地说:“你们走开,我带姐姐去……你们走开,走开……”
——大家都退开,贴着医院走廊的墙壁,让出一条道路,我就抱着姐姐的尸体,从这些人的面前走过。我不哭,可是眼泪一滴滴滚落。
——姐姐,我们去那河边,我小小的,你也小小的,摘芦苇的叶子,卷成笛子,你能吹好听的调子,我只能吹长短不一的嘶嘶声,你教了我好久,我还是不会。你再教我,好不好?我学不会,你就别离开我……就算我学会了,你也别离开我……
——姐姐,你在我的怀里,你说,你舍不得我……你还在我的怀里,我抱着你,可就是看不见你,我看着你,就是抱不住你,那么,我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人没有老去就看不见了。
南宫成无声地哭,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滑落,湿了被单,湿了记忆和梦。林依琪赶忙握紧他的手,慌乱而温柔地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别难过啊,你,你别哭啊……”
一个黑影,呼啸而来,路边的建筑和人群撕裂,天空和云彩一瞬间成了直线,世界蓦地没有声响。我寂寞地飘起来,看见身下的那个熟悉的身子,那个孤独的孩子,他脸上混着血和微笑。他飞起来了,我飘起来了,他是不是我呢?他很像我呢,我在上空盘旋,他落在地面。姐姐,我是他吗?姐姐,我应该是我,还是他?
南宫成猛地挺直上身,瞪大眼睛,重重喘气,林依琪还握住他手,惊喜地说:“你醒了?”
南宫成呆了一会,心里隐痛如绞,他突然叫道:“这里哪儿啊?我南宫大帝的府邸,金碧辉煌,酒池肉林,怎地一穷二白,连台dvd都没有?”林依琪忽脸上一红,松开手,说:“你晕过去快一天了,这是校医院。”
南宫成一把抓回她的手,笑道:“这里的护士名不虚传,颇能钻研病人心态,还搞制服诱惑,穿民族服装,值得大力推广。”林依琪失望地说:“你忘记林依琪了吗?”南宫成嬉笑道:“依琪妹妹,我每一分钟都惦记着你,恨苍天无情,到现在才让我见你。”他心下道:“我晕了一天?靠,还不是你的忘忧蛊功比天高,这笔账要你以身相报。”
林依琪心里甜蜜,高兴地说:“我在医院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你了。”
南宫成困惑道:“你在医院等我?老子生就短命相么?下次你不会到殡仪馆等我吧。”林依琪急道:“不是不是,我就要你身体健康,再也别来医院了。”南宫成摸摸下巴:“苗族人还会未卜先知,算到老子这几日必遭病难,叫人刮目相看。”林依琪欲言又止,迟疑一下,终岔开话题,说:“你住在山洞,吃得好吗?我想送东西过去的,但找了几次,没有找到。”
南宫成叫道:“你再送忘忧蛊来,老子和你拼了。”林依琪眼眶一红,小声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买了糕点,饼干,可是,那山好大,我找不到你……”南宫成叫道:“都是干粮,被你找到,我也活活渴死,死得尊严都没有。”林依琪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摇头低声说:“有饮料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可乐和矿泉水都买了……”
南宫成望见她低头,清秀的刘海,一抹雪白的鼻梁,眼泪打在手腕晶莹的银饰,心里一痛:“我无法爱,你又何必。”林依琪感到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有个空洞迷惘的声音:“依琪,你对我好,不如对自己好,我很谢谢你,你是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和我不一样,你有未来……”她迷惑地抬头,看到一双深邃而埋葬一切的眼睛,登时心中也满是伤痛,她喃喃地说:“和我不一样……”
门“砰”地撞开,老颜和三眼龙王火烧屁股也似地冲进,叫道:“爆炸新闻!革命消息!宫廷秘史!”南宫成翻身下床,大笑道:“妈的,你们两个有一腿,真是我欲乘风而去,又恐琼楼玉宇,一对狗男女!”
老颜脸厚如砖,皮实胜铁,笑道:“南宫兄抱病谈情,震古烁今,关公刮骨疗伤,夏侯拔箭啖睛,不过如此。”三眼龙王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笑道:“南宫兄仙风道骨,不知人间变迁,胡言提出重组足球队,已经在大礼堂召开审批会,等待您老去支持大局呐!”
南宫成刚想推辞,忽想到手中多了龙二这张王牌,精神大振,叫道:“世界少了我不能转动,这审批会还得我来拨乱反正,指点迷津啊!”他问林依琪道:“龙二送我来医院的吧,他去哪了?就是那个穿得破烂,却一身正气,铮铮铁骨的好汉!”
林依琪回想道:“龙二……送你来的同学,他说在1区202自习,有事去那找他……”南宫成不待她说完,对老颜等叫道:“你们速去大礼堂,我去找龙二!”老颜和三眼龙王对望一眼,应了声好,匆匆离开。这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步履飞快,并肩而行,从背后乍瞧,好象一辆军用摩托车。
南宫成对林依琪道:“走,我们一起去。”林依琪忽然一黯,强笑道:“你去吧,我想回宿舍休息一会。”她脸上掩不住疲倦,照顾了南宫成一天,自然心力交瘁。南宫成看着她站在窗口边的一片黄昏里,楚楚动人,面颊尚遗泪痕,又是温暖又是难过,他俯身在她面上轻轻一吻。
他俯身在她面上轻轻一吻。他心中再也不能快乐,再也不能抚慰,但轻轻吻了,他吻到冰凉的泪痕,吻到滚烫的面颊,吻到永远无法触摸的一秒钟。
林依琪浑身颤抖,也没逃避,那一秒钟,从遥远的空间而来,从汹涌的思念而来,泪痕被滚烫的嘴唇吻上,面颊被冰冷的寂寞吻上。她从桌上递给南宫成一个豌豆糕,说:“一天没吃东西,垫垫肚子,看完审批会,记得吃晚饭,别太劳累。”南宫成接过,大笑出门去。
夕阳被树叶切碎,纷纷扬扬地飘零,路上的人都隐在浅黄色里。南宫成吃着豌豆糕,甜的,软的,松的,滑的,入口就化的,他眼泪突然流个不停: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的味道吗?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
一个同样苗族打扮的女孩,从床下拖出一个袋子,装着各式糕点,各种饮料,她笑对林依琪说:“依琪,你看,你买了这么多,还是没有机会送给他。”
林依琪双手握在一起,低低地说:“没关系,他好好的就行,他没事我就开心了。”
那个女孩看着她,很久以后,才说:“依琪,他是定情蛊发作了,才会晕厥住院。你要小心啊,他如果不爱你,你们都会非常危险……”林依琪打断她说:“我知他会定情蛊发作,这几天才一直在医院等他,旷课好多节了,把你的笔记给我看看嘛,快点啦。”
那女孩说不出话,她看到的是,林依琪扣着的双手,指关节握得泛白,而林依琪自己,都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