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强争逐舟入断流
月光倾泻,桃花翻转,童年明媚,记忆咏唱,身边的人儿去了远方。爱情也许不会死亡,却被空间隔断,被时间遗忘。
白云深处一回头,山路宛转,有人叶落归根,有人客死他乡。
林依琪接着电话,道:“哑哑,谢谢你,我马上去看他。”
她放下电话,对着自己的日记本出神。
林依琪挚爱着三个故事,都那么古老。
有个男孩子,最亲爱的是一头牛,故事来自于善良,最后结束在银河的两岸。每年才能看见一次翅膀,而在另一端,动人的女子守侯着忧伤,三百六十五天才一次拥抱。
有个女孩子,最喜爱的是一本书,爱情来自于求学,最后结束在坟墓的上方。虽然能够双双飞起,而在另一段时光,她和他读着塾堂,宁可死亡也不嫁给绝望。
林依琪默默打开从小跟随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她钟爱的最后一个故事。
有一场眼泪,流在城墙,淹没烽火,穿越一万里的故乡。那天雾色清秀蒹葭苍苍,女孩的水袖不住荡漾,想起在油灯下绣了他的姓氏,铭刻一个包裹上。月光倾泻,桃花翻转,童年明媚,记忆咏唱,身边的人儿去了远方。航河的号子在夜幕里流传,没有鲜衣怒马,没有乌檐青巷,孟姜女自小辍学,只在井边打水时张望。看见书声朗朗的塾堂,他的发结松散,成绩斐然。刚刚开始相恋,他却去填补防夷走廊。爱情也许不会死亡,却被空间隔断,被时间遗忘,遗留轰然倒塌的城墙,和万古断肠。
林依琪读一遍,眼泪就夺眶而出。她想,一个人爱着一个人,为什么有的那么难,有的那么暗淡。她按下台灯的开关,鹅黄色的光芒铺洒起来,照在她柔弱的脸上,眉目婉转,却画起了一条坚毅的弧线。她出神许久,拨了电话。
“哥哥,我爱一个男孩子,就给他下了定情蛊。现在我知道了,他不爱我,我该怎么做呢?”
“傻丫头,你给他下了定情蛊,怎么会怕他变心?”
“他没有变心,他只不过从来没有爱过我。”
“那你告诉他,如果他不爱你,那他就死定了。”
“他现在中毒好深,一天昏过去两次,我想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我。我威胁他,他只会恨我,又怎么会爱我。”
“咱们苗族的定情蛊,只有两种解救方法。你既然下了,哥哥一定会帮你,别害怕,哥哥会尽快过来,你别做傻事……”
那边十分焦虑和担忧,而林依琪的话筒已经垂在听不到的地方,或者,她的心已经沉在摸不着的地方。她低低地说:“咱们苗族的定情蛊,只有两种解决方法。要么我忘记他,我会活着,他会死去。要么我先死去,他会活着……”
这两句话,却把一个人听得面色煞白。在林依琪宿舍的门外,叶子站得笔直,走廊的风把她的长发和长裙扬起,夜色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她自己也不知道,牙齿咬破了嘴唇。她转身离开,苍白的美丽洒落一地。
林依琪根本不晓得,叶子在礼堂听见了哑哑的自言自语,鼓足勇气,想来问她南宫成究竟怎么了,却听到了她说,南宫成中了定情蛊,解救的方法只有两个。要么林依琪忘记他,她会活着,而他会死去,要么她先死去,他会活着。
当叶子迈开第一步,林依琪抽出一张面纸,破涕为笑,说道:“林依琪,你很坚强的。你一定要为南宫成找到龙王山上的剑,让他爱上你。林依琪,谁也不会死去的。”她把手上的银饰小心整理,低声说:“他那天喜欢这些手链,我想,他会喜欢我的。”
窗外一阵闷闷的雷电,雨开始下得大了。
叶子第一次恍惚得不知身处何方,走在校园里,被雨淋得发缕紧贴脸庞,她耳边没有雷声,只有林依琪的话语不停回荡。
路灯照耀,雨丝编织的线条若即若离,仿佛无数廉价门帘被杂乱地堆积在天地之间,伤心地成为透明。是不是所有的坠落都一样的难过,但是雨水至少知道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它比冰雹幸运,不需要慢慢地融化。
从来不露声色的叶子,觉得自己在慢慢融化。
“叶主席,来探望南宫兄啊?”一人贼眉鼠眼地暧昧道。淡漠的叶子一怔,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学校医务室,三眼龙王谄媚地摩拳擦掌,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亢奋。叶子点点头,突觉不妥,刚想摇头,心里一阵绞痛,竟又点了一次头。
三眼龙王感慨道:“果然夫妻情深,叫人艳羡。”正当他举起兰花指,黄梅戏即将开场,却楞住了,因为他看见了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瞬间。
南浦最美丽的叶子,听到“夫妻情深”,她平素不动声色,冰雪封面,这次一片红晕飞上脸颊,登时季节暗换。是春寒料峭,有梅花一声惊喜。是天际冷霜,有盛夏一抹浅霞。她想板着脸,但从时空里,传来一首诗歌:
“别哭,最爱的人。
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
也想牵住你的手,
可是水平面已经在我的上头。
别哭,最爱的人。
人们都会老去,
母亲带着荒凉迷路,
孩子就这样松开了手。”
并不遥远的记忆里,一个男孩子很安静很寂寞地说:“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珍惜自己就好。”接着他就被搏击会的左右护法抛了出去。那个男孩子,帮她拎了一路的包,初次相遇,他说:“你眉目如画,气质超群,身材高挑,我可以负责任地讲一句,你是由里而外的美丽,从上到下的漂亮,自始自终的优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尤物啊!”那时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楼下的大厅里仿佛还在回响他的朗诵:“别哭,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不小心就散到了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没有我换洗的内衣,我只能哀伤地哭泣……”而有句话,低低徘徊,像微凉的咖啡,有暖,也有浅的苦,孤单地沉淀——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珍惜自己就好。
而三眼龙王咽口唾沫,也许他是第一个人,看到了叶子飞上红霞的脸,如幻象丛生,仙乡忽迁,心脏剧烈跳动。叶子想平静,可一直平静的自己,无力控制。她就这么,这么有绞痛的甜蜜,眼泪一颗颗滚落。虽然脸已被雨水打湿,可眼泪的晶莹,一样在夜的黑里,灯的光下,洁净耀眼。
三眼龙王大为赞叹,思忖道:“南宫兄戎马倥偬,我本以为他无力情场,不料果然是天赋异秉,看叶主席魂不守舍,未知南宫兄究竟化了多少心血,叫人拍案击节。”他胡思乱想间,叶子突然对他微微一笑,她裹在水迹里,站在夜深里,这笑容化雪初开,破梦而来,三眼龙王结巴道:“南宫兄在301,叶主席,你……”
叶子颔首道:“谢谢。”就径直走进医务室。
雷声轰隆隆地炸,天地之间无论是悲是怒,都雨狂风急。一个霹雳在山顶盛开,卷着暴躁和迷失,将整个校园覆盖。胡言紧抿双唇,瞪着天花板,白炽灯一跳一跳,教室忽明忽暗。他松开手,足球“砰”落在地面,就弹起半尺,他纵声长叫,奋力一脚,球“啪”地砸碎窗户,射入夜空。
四溅的玻璃片飞扬,像凋零的闪电最后一次轰鸣,像脆弱的少年最后一次愤怒,哗啦啦被地面撞击得更加细碎。
宋薇坐在另一个角落,欲言又止,只是叹口气,连叹气的声音也被雷雨吞噬。胡言的嘶吼让她不知所措。她心里拼命地说:“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胡言,对不起……”纪委调查队的插手,其实在她意料之外。
胡言忽地面向宋薇,眼神坚定,说:“我去龙王山找剑。”宋薇低头不语。胡言单膝跪下,说:“宋薇,谢谢你。”
这声谢谢,仿佛一个来自十年时光的亲吻,一个拥抱所有人间的笑容,宋薇再克制不住,掩面痛哭:“我不恨足球,我只是想念哥哥。有没有足球队,有没有联赛,我都无所谓,我要哥哥回到家里,回到我身边,哄我开心,陪我吵架……”胡言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膝盖上,说:“我明白我明白……”宋薇的眼泪从指缝流淌,滴落,打湿胡言的头发,她摇着头:“胡言,审批会我一直就想帮你的,我摸到了你的梦,我多么想跟随你的执著……我千方百计邀请了乔庚参加大会……”
电光击在脆弱的窗上,她呜咽的话击在胡言心上,胡言呆呆地想:“我误会她了,我误会她了……乔庚是她费尽心思邀请的,乔庚来了,大会出于同仇敌忾,才会有不得不通过的理由……她为了我受着委屈,也并不要求理解……她有多坚强,就有多孤独……我以为,她害怕我走上哥哥的悲剧,才阻止着我,其实,她一直都站在我身后,从来没有离开过……”
胡言亲上宋薇的额头。雷电撕裂着整个夜晚,天空中的神灵们疯狂追赶,战火流连红尘不散。
在风雨飘摇的教室里,胡言和宋薇静止在一秒种,他们终于明白,你一直关心着我,我一直牵挂着你。
序幕没有拉开,指挥就说声再见。微笑没有启齿,眼泪就打湿衣衫。厮守没有开始,爱人就远走他乡。那么,如果我背负起你的黯然神伤,如果我陪伴着你的寂寞流浪,你会不会是我的传说,并且不再艰难?
林依琪收好伞,门口的伞架,小心从怀里取出纸包,发现果然没有沾到雨水,笑意从嘴角调皮地流露。刚刚舍友哑哑好奇地问她:“依琪,你自己喜欢吃零食,就买那么多好吃的送给他,万一他不想吃呢?”林依琪侧着头说:“他是好孩子啊,我就要送给他,我喜欢的东西,我要他也喜欢呢。”
她捧着纸包,有梅子,巧克力,豌豆糕,果冻,一路小跳着往301去。医生和护士诧异地看这苗族打扮的女孩子,蝴蝶般飞舞,色彩轻旋,脆银闪亮,连影子也瞧不着悲伤。往日明朗的林依琪,竟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放慢了脚步,低了头走路。到了301,正要敲门,听见老颜的咆哮。
“谁?林依琪?中华泱泱大国,怎会出这种妖孽的?”
任是九月,但白裙尽湿,叶子坐在南宫成的床边,禁不住瑟瑟发抖。老颜叫道:“以毒服人,这蛇蝎妖女,当真人神共愤,我要报告国家安全局,管叫她毁容断腿,驷马难追!南宫兄,你吱一声呀。”昏迷中的南宫成迷糊道:“吱。”
林依琪浑身都在颤个不休。
南宫成晕厥里,一只手垂下床沿。叶子不自觉要去握住,手方一动,就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她对老颜道:“老颜,叫医生来,他似乎不舒服……”老颜应好,便开了门。叶子大惊,缓缓立起,道:“依琪……”
门外的林依琪手里捧着抓破的纸袋,零食洒落一地。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滑落,咬破的嘴唇鲜血殷殷。老颜一个纵跃,快捷地拣起零食,揣入怀中,再一个后蹦,戟指林依琪叫道:“盘丝洞你也敢乱闯!”
林依琪的泪水缤纷坠落,那样飘零的花丛,那样消匿的烟火,都在她的泪水里褪色失踪。她展颜一笑,笑容在泪水中寻觅着生命的痕迹:“你们都恨我吗?我……我只是很爱他很爱他……”
叶子说不出话,终于一把握住南宫成垂落的手,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闪电带来凄厉的瞬间雪亮。老颜叫道:“快滚回你老家,拿解药来!”叶子徐徐地说:“依琪,真的没有办法?”
林依琪笑盈盈地摘下银饰,挂在门把上,说:“有啊。”她说着,回头再看了南宫成一眼,一种留恋压在眼泪之下,一种决绝藏在笑容之后。
这一眼,老颜和叶子永难忘怀。
林依琪离去的时候,叶子突然大声地喊道:“依琪,我求你,你别忘记他!”她的喊声,是否被雷声覆盖,谁也无法知道,因为林依琪不但没有停步,而且,依旧如翩跹的蝴蝶,翻飞进了风雷雨夜。
老颜扔进嘴一块豌豆黄,道:“我怎么突然起了鸡皮疙瘩?”突然冲进一人,正是龙二,他衣角滴水,喘气道:“南……南宫兄醒了没?”老颜道:“你做甚去的?”龙二挠头道:“下个礼拜要和东浦决战,我许久不踢球了,抓紧时间练习。”老颜怪叫道:“呸!虚伪。决战是一场梦,你找到龙王山的剑了?找不到怎么去踢?”
龙二喃喃道:“外面雷打得好吓人,雨也铺天盖地,别说上山找剑了,走平路都会活活被砸死……”叶子和老颜齐齐看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一点,老颜嘿嘿冷笑:“只剩一个小时,没有剑,别说决赛,南宫成和胡言都要被开除学籍了。”
叶子握紧了南宫成的手,蓦然听得一声大叫,众人几乎以为楼房倒了,但见南宫成一跃而起,喊道:“我靠,只有一个小时了?”老颜的豌豆黄卡在喉咙,嘴张得比窗户还大。龙二惊吓过度,抱住老颜,一副要举起老颜当防身武器的架势。
叶子小声道:“是不是我抓疼你了?”南宫成反手抓住她的手,笑道:“不妨不妨,大丈夫恩怨分明,我抓还你就是了。”叶子脸一红,想抽出手来,南宫成却自动放开,一把揪住老颜的衣领:“他妈的,剑呢?”老颜呼吸困难,南宫成见她奄奄一息,对龙二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为了天下无贼,把这厮拖出去斩了。”龙二道:“暴雨太大了,没办法上山找剑……”
南宫成冲到窗口,果然倾盆大雨,一个怒雷把他炸回了床上,他蜷缩着哭泣:“妈妈,我好害怕。”叶子忽然说:“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剑。”南宫成等三人登时愣住,老颜咧嘴笑道:“英雌!巾帼!栋梁!”龙二咋舌道:“很危险的……”
南宫成略一皱眉,朗声大笑:“小姑娘不知死活,别以为美丽就能感动天地,只有智慧,才能创造奇迹!”叶子打断他道:“南宫成!”他一怔,道:“微臣在。”叶子深深注视着他道:“我去了。决战我不管,但是,你不能被开除学籍。”
南宫成心里痛得几欲瘫痪,谁爱上谁,谁离开谁,谁为了谁,谁等待谁,那我这个没有资格的人,凭什么拥有。他闭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猛睁大双眼,大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你穷一生精力,也猜不透,想不明,看不穿,来不及,吃不到,烦不了。”他暗自一掐大腿,抢过老颜的豌豆黄,叫道:“怎么会的,幸福的滋味,怎么会在你手里?”老颜奇道:“幸福的滋味?”
南宫成得意洋洋,在病房跳着八字舞,叫道:“自然是幸福的滋味了,豌豆黄呀豌豆黄,和依琪香喷喷的脸蛋一样的滋味,亲一口,滑不溜丢,摸一把,软不拉叽,砍一刀,鲜血淋漓……”众人都没察觉,叶子的脸,又和以前那样的苍白,她将被南宫成握过的手,放在身后,止不住地抖。
老颜不屑道:“林依琪?妲己转世。你身中她下的定情蛊,时日无多。唉,我说南宫兄,你真比苦瓜还苦。剑是肯定找不到了,马上开除学籍,浪迹天涯,接着毒发身亡,埋骨他乡,淋一场春雨,就被蝼蚁当骨头汤喝了。所谓妹妹我坐船头,哥哥你岸上走,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南宫成诧异道:“蛊什么蛊?蛊你老木!老子当天在大平台蛊过了。”老颜转目叶子,见她眉眼淡然,焦虑,担忧,欣喜,全都无有踪迹。老颜咂咂嘴道:“那天妖女精神错乱,便错乱地爱上了你。她为了让你死心塌地,就在你身上偷偷下了定情蛊。”南宫成大喜道:“依琪妹妹果然敢爱敢恨,慧眼识人。想我南宫一脉精英备出,总有一日登上百家姓之首,人称南宫东方,周武郑王。”
老颜哀怨地说:“可惜,这定情蛊一下,中蛊者若是不爱下蛊者,两个人就死路一条,共赴黄泉。”南宫成惊道:“要去黄泉么?那里想必污染十分厉害,在黄河的上游还是下游?”
叶子忍无可忍,冷冷地说:“林依琪是爱错了人,下对了蛊。”
南宫成冲门外大叫:“医生,我他妈的中蛊了,给点药吃吃。”老颜和龙二几乎绝倒,喊道:“无耻败类,死不足惜。”叶子看着南宫成,看着他上衣补丁斑驳,长裤泥污层层,拖鞋有一只已经四分五裂,命悬一线,却还在处心积虑排斥着她。她心里忧伤汹涌弥漫,缓缓说道:“南宫成,我告诉你,要解这蛊,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林依琪忘记了你,但你必须死。第二,林依琪比你先死,你就长命百岁。”
南宫成全身一震,霹雳大作,闪电将他的面庞映得雪白严峻。
老颜,叶子和龙二,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深邃刺目的南宫成。他站得坚挺笔直,在雷电声里,原来的嬉笑全部变成了骄傲。他的长发之下,每根身体的线条都起了奇妙的变化,再也无法看清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老颜暗道:“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人无情无义,实是会唱戏的婊子,莫非突然转性,要学人家劈山救母,揭竿起义?”
南宫成四顾一察,问道:“有豌豆黄,林依琪来过?”老颜应道:“妖女乘风而来,踏云而去。”南宫成道:“外面下雨,行必有泥,房间里只有你们三人的脚印,那她没进房间吗?”老颜惊道:“男人细心到你这地步,死有余辜!”
南宫成叹气道:“你口口声声喊她妖女,想必对她不满。她来到房间门外,约莫正好听到你的呵斥,零食掉了一地,正好被你中饱私囊。既然你们不欢迎她,她自然就走了。”
一番话听得老颜瞠目结舌:“你你你你……”龙二突然微笑道:“南宫成。”南宫成也微笑道:“是我。”龙二道:“果然是你。”
南宫成喃喃道:“要解蛊,只有这两个办法……糟糕!”他疾步赶上,对龙二说:“给我。”龙二从塑料袋里掏出足球鞋交给他,南宫成换上球鞋,伫立着对叶子道:“叶子,告诉小月,这场决战,我们赢定了。”叶子安静地一笑,点头说:“好。”南宫成凝视她一眼,冲进走廊,消失不见。
叶子呆呆望着空空的床位,虚脱袭来,她忽然掉下了一颗眼泪。
老颜神不守舍,自言自语:“妈的,这个故事讲到现在,我认为完全没有逻辑的,一定是在做梦。南宫成到底是谁?”龙二从塑料袋拿了一本本子,翻开,有张照片,说:“这就是南宫成了。”老颜凑上一瞧,照片有二十多名少年,站成两排。龙二指着前排中间两个长发的男孩子,道:“我,南宫成。国家少年队的合影,我保留好多年了。我们踢前锋,他那时是队长。”老颜道:“你们青梅竹马呀。”龙二道:“我早认出了他,他估计也早认出了我。”
老颜将照片拿给叶子道:“你家相公欺骗我们感情,夫债妻偿,我要求接下来安排我当主角,以前是国际刑警,国际模特双重身份。”叶子冷冷道:“我和他普通朋友也算不上。”老颜碰了一鼻子灰,转对龙二道:“对了,南宫成去干吗?”
龙二道:“龙王山。”老颜惊道:“我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是决计不去的。话说回来,他去找剑么?”说话里,叶子已经走到门边,也不回头,停步道:“你们都知道解救忘情蛊的方法吧?”老颜道:“那两个方法震古烁今,鞭辟入里,想忘记实在无能为力。”
龙二道:“林依琪忘怀不了他,只有去山上寻剑,以生命为代价。因为这样,可以帮助南宫成完成决斗。最紧要的是,她先死,才能保住南宫成的性命。”老颜惊道:“你们如此擅长推理分析,与你们相处,我这干净的灵魂,岂非很容易遭受玷污?”
叶子摘下门把上的银饰,道:“我们去龙王山吧。”龙二道:“好。”老颜脸半边铁青,半边煞白,但见两人出门,却也急忙跟上,只听走廊里她的嘀咕声:“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结果连命都不要了,究竟是我愚蠢,还是她撒谎?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山是一片高耸而浓密的黑暗,仿佛地狱破土而出,暴雨肆虐,每一个震雷的惊心动魄,都投往这山中角落。狂风如同混沌即将爆裂,雨中的龙王山,便是怪兽的竞技场,到处都有张开的血口。山石随时松动,洪流随时倾泻,连道路也粉身碎骨。
林依琪在山腰。上山第一步,就因为立足不稳,伸手去扶山壁,她的伞就被风吹进了无边的黑色。第二步,左脚卡进石缝,她穿的是苗服,裤管只到小腿,石头的棱角一下磨进肉里,而鲜血流个不停,雨水也如钢刀般冲刷着。
这幕布一定遮蔽了上帝的眼睛。他一定不能看到,有个善良干净的女孩子,跋涉在伤口满布的征途,他甚至忘记了,赐予这女孩子流泪的权利。林依琪的鲜血,带走了她身体所有的水分。
她没有一处肌肤不在剧疼着。她被扔进了沸腾的开水中,喘气也蒸发在喉咙。
其实她感受不到痛了。她看不见路,走几步首先必须等待一个闪电,再按照记忆,模糊地往前摸索。树藤会绊倒,山石会刺穿,她的血,一定留在每个脚印,接着瞬间让雨水打进石缝。
是一枝爱上黑暗的蜡烛,熄灭的瞬间或许会有爱情。
是一把没有声响的吉它,碎裂的瞬间或许会有音乐。
是一只没有翅膀的蝴蝶,死亡的瞬间或许能够飞翔。
是一点不懂发光的火焰,燃尽的瞬间或许会照亮生命。
林依琪支撑不住,倒在一片积水里。雨势过大,似无数尖刀不停刺在她身体。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至澄的天空,至净的山野,至蓝的湖泊,至洁的草林。那儿有一个小男孩子,眼神是清澈的,可以听见溪流的声音,然后微笑像水纹绽开,荡到季节的尽头。
他们牵着手上学,青山静水,有飞鸟划过。
他们牵着手跳舞,星光点点,夜随波荡漾。
后来小男孩子比她先长大,要去远方读书。他把一个盒子交给她说:“依琪,有了它,以后你喜欢上了哪个男孩子,就不怕他欺负你了。”依琪憋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男孩子拍拍她的头说:“哥哥再看到你那天,你说不定嫁人了呢。”依琪边哭边笑:“依琪不要嫁人,依琪要陪哥哥读书去。”男孩子哈哈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也会去读书的。”
依琪不要嫁人,依琪要陪哥哥读书。那时候看星空,这星空亘古未变。
今天的星空,一定还是以前的星空,需要光亮来找到希望,却仍被地狱隔开了视线。
今天的依琪,一定还是以前的依琪,深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却将把生命遗失在山谷。
林依琪艰难地起身,一个巨雷,不远处咯喇咯喇的声音不绝,她心知不对,恐怕山石塌方在即,便努力往另一方向挪去。她还没挪出积水,听得轰隆大作,身下石块尽皆动荡,随一个闪电,她看到四十多米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石头纷纷塌倒,而上方无数石块滚落,砸得石面地震一般。
林依琪用尽力气,才摇晃着站立,尚没奔出,一连串的闪电炸开,她终于望见,在塌落的石壁里,有一片废墟,在废墟之中,霹雳之下,一把宝剑闪耀出光芒。
这时候的南宫成,距离她只有一百米。叶子,老颜和龙二,已经走散。林依琪上山是从南路,南宫成是从南路旁的小道,他和林依琪之间,正横隔着落石塌方的地段。
林依琪看见了宝剑,南宫成也看见了宝剑,但他也看见了林依琪。
落石砸着二十米左右的山路,夹杂风雷声势,根本没有过去的可能。南宫成绝望地大叫:“依琪,不要!不要!不要!”林依琪微笑了,美丽了,满身的污泥都消失了,她清澈地好像家乡的溪水,顺流而下,轻巧歌唱,有飞旋的叶子,有荡漾的树影,从清晨到日落,从思念到期望,都不再停止,不再躲闪。
霹雳不间断地炸开,天地全部惨白。
林依琪义无返顾地走向了落石的雨夜里。
——他伸手就抓住旁边一人的胳膊,开口欲问,却听到一串叮当响声,脆生生地动人。南宫成咽回了问话,先看到,是自己抓着的那只手腕,挂着串牙状的银饰,隐约透着月光,浅淡悠然。他眼神逐渐游离,接触到一双明镜似水的眸子,而那清俏的眉目流溢别样的柔情,婉丽的头巾轻轻垂下几缕丝坠,荡在女子洁莹的额头。
南宫成放声嘶喊:“不要!不要!不要!”他猛地也往前冲去,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是叶子。叶子也哭叫着:“不要!你救不了她!你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林依琪义无返顾走进了落石的雨夜。
——女孩子抽回了手,后退一小步,还是微笑,那么清丽秀美,好象山林间的一点婉转,云水间的一层静谧。她抽手后退,南宫成眼中一痛,迷惘得不知所去,不知所来。女孩子立刻似乎觉得不忍心,又前行一步,手微抬,想交还到他手里,忽想到不太合适,登时脸也羞红了,放了下来,小声说:“我的名字,按普通话的发音,你可以叫我林依琪。”
南宫成猛推开叶子,咬紧牙关,奋力踢起身边的石块,石块飞出,准确打中塌落的石头。第一脚,他的腿骨“啪”地一响,已经折裂。他根本不去顾及,第二脚再次踢上石块,石块虽然飞出,他的腿也再不受控制,似乎分为两截一样,从中折断,他的人,重重滑倒。叶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扶住了他。
林依琪走到了剑旁边。
——南宫成叫道:“你再送忘忧蛊来,老子和你拼了。”林依琪眼眶一红,小声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买了糕点,饼干,可是,那山好大,我找不到你……”南宫成叫道:“都是干粮,被你找到,我也活活渴死,死得尊严都没有。”林依琪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摇头低声说:“有饮料啊,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可乐和矿泉水都买了……”
林依琪拔出了剑。她笑盈盈地对着南宫成。在她的正上方,一块巨大的落石,呼啸而下。
南宫成绝望地嘶吼着,再次踢向石块,作最后的挣扎。白色的人影扑上,南宫成早断开的右腿,便重重踢在一个柔软的躯体上。而他这一脚,让叶子飘了出去,像一片真正秋天的叶子,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儿,飞翔进了不知名的地方。
林依琪举起剑,用全身的力气向南宫成掷去。落石的阴影,像失去理智的魔鬼,将她覆盖。她依旧是笑盈盈的,那么清丽秀美,好像山林间的一点婉转,云水间的一层静谧。
——南宫成看着她站在窗口边的一片黄昏里,楚楚动人,面颊尚遗泪痕,又是温暖又是难过,他俯身在她面上轻轻一吻。他俯身在她面上轻轻一吻,他心中再也不能快乐,再也不能抚慰,但轻轻吻了,他吻到冰凉的泪痕,吻到滚烫的面颊,吻到永远无法触摸的一秒钟。林依琪浑身颤抖,也没逃避,那一秒钟,从遥远的空间而来,从汹涌的思念而来,泪痕被滚烫的嘴唇吻上,面颊被冰冷的寂寞吻上。
在龙王山不同的角落,被树藤缠住的老颜,跌倒的龙二,互相搀扶的宋薇和胡言,一直注视着轰隆作响的山腰。
暴雨狂泻,风拍打得人摇摇欲坠,就在一个照亮全部天地的闪电中,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一个一辈子都无法从脑海抹去的景象。
一个女孩子,俏生生地站立,她苗族打扮,看不见她的容颜,可是看得见那么清丽秀美,好象山林间的一点婉转,云水间的一层静谧。她在风雨满天里,看不见她的眉目,可是看得见她轻轻笑着,一笑就山水流离,岁月婉转,纯净地拨动人间的心弦。
她手中举着光芒四射的宝剑,脱手掷出,宝剑在夜里划开弧线,那弧线还没划到尽头,一片阴影降落,所有的花朵被吹落,所有的想念被忘记,所有的故事被分离,所有的微笑统统死去。
不要!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彻整个山谷,甚至把雷电也压了下去。
有一场眼泪,流在城墙,淹没烽火,穿越一万里的故乡。那天雾色清秀蒹葭苍苍,女孩的水袖不住荡漾,想起在油灯下绣了他的姓氏,铭刻一个包裹上。月光倾泻,桃花翻转,童年明媚,记忆咏唱,身边的人儿去了远方。航河的号子在夜幕里流传,没有鲜衣怒马,没有乌檐青巷,孟姜女自小辍学,只在井边打水时张望。看见书声朗朗的塾堂,他的发结松散,成绩斐然。刚刚开始相恋,他却去填补防夷走廊。爱情也许不会死亡,却被空间隔断,被时间遗忘,遗留轰然倒塌的城墙,和万古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