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散文集《黑棉花,白棉花》等多种。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雪的消息
消耗了一个冬天,还可以继续
用春天的心情等下去……我有足够的耐心
——老友孙春明,终于从遥远的新疆
捎来了关于雪的消息。他说,浪漫的雪线
在大面积后退,从乌鲁木齐任一角落
你一抬头就能望见博格达峰顶的黑色岩石
依稀的积雪越来越像落上黑岩石的白蝴蝶
相邻的吉尔吉斯却不如此,那儿的冬天
被积雪覆盖,一日长于百年,人们在雪中
做爱到死去。而穿越时空的莫斯科城
破旧的阿尔巴特大街人形寥落,教堂里
烛光轰鸣,安娜和玛琳娜,正面临着
被一粒雪击垮的厄运——在每一天。
在人群里。在她们离群索居的词语内外
我不轻易赞美这世界——
我不轻易赞美这世界——
那个勤俭的女人,积累了财富,
她起早送女儿去学校,九点前
赶到班上,傍晚背着夕阳
接女儿回家,辅导作业,
去厨房做饭,微信里问丈夫多久到家
——她为心爱的人付出了青春
和所有。她好几年没出远门了,
我愿赞美她有一个漫长假期,
能回去婚前少女时光,重做一次选择题。
另一老人沉迷摄影,用单反镜头
抓拍不同于身边的世界,让美在刹那间
定格为水恒。这是创作,让他区别于其他人。
至于去广场跳舞,尝试找回身体的激情,
那是属于他的私密想法儿,
一大早他吐纳着清新空气出门,
去超市买菜,去自由市场买便宜的菜。
他喜欢把外孙女举过头,
骑着他脖子,问她看到了什么,
外孙女咯咯笑不停,连声地喊“姥爷”。
我喜欢这老家伙,却不赞美他,
如同不赞美公交车上主动让出座位的年轻人,
每天带病指挥交通的矮个子警察,
她、他和他们,也是做自己愿做的事情。
但我赞美穿过风雨衔来橄榄枝的鸽子
久旱的甘霖,把枪口抬高
一厘米的士兵,从不鼓掌的议员,
以八十二岁高龄离家出走,
不幸病死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的托尔斯泰。
当枝头的叶子落尽了,
最后一颗柿子还挑在最高处,
鲜红地照耀漫长的冬天。我也赞美它!
2019年
我想到那些死去的人
也想着这些活着的人
和庸碌无为的自己
山河壮丽,留不住落日
月亮照见千万家屋顶
劝不下屋子里摸象的瞎子
中山铁桥
一个人穿过黄河
走到对岸去
他从山梁出发,拐上铁桥
而不走另外的路
三个人穿过黄河
走到对岸去
他们从三个方向出发
拐上三座铁桥
十二个人穿过黄河
走到城里去
他们拐上十二座铁桥
出现在所有路尽头
一百个人走上铁桥
这时此岸和彼岸消失了
时间不早也不晚
斜飞的灰鸥扑楞着着翅膀
站在铁桥上望远的人
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
唱起一支古老的歌
声音里带着母羊的忧伤
顺水飘来的雪花落下
掩埋去留在铁桥上的脚印
白昼之门从身后关紧了
它作为铁桥的一部分
像鼓胀的羊皮迎着落日
为诗作证
“……诗是无用的。”这并非
时间的判词,而是无数嘈杂之一种。
青草的竖琴叮咚有声,瞎眼的
老母亲还站在村头,一遍遍地
喊走失的儿子的乳名。落日的余烬,
一点点收紧青灰屋瓦和敞开的原野。
睡在泥土下的孩子,从蒙昧中醒来,
抬头看见天边移动的,白莲花的月亮,
尸骨尚未变凉,青草已高过天空。
一切都是诗,山河草木作证。
再答“这个世界会好吗?”
又一次以此为题,是因为我实在
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会”或“不会”
回答都绵软无力。你目睹老虎搏命
猴子却蹲在枝头,悠闲地隔岸观火
农夫怀抱种子,祈祷雨水从天而降
递出冰镇汽水的小贩儿,警惕地
四外搜寻着随时现身的便衣城管
有人写诗礼赞伟大的城市,也有人
以血肉之躯螳臂当车。烈日下
一群访民才被带离,广场舞大妈
已占据了草莓颜色的公园中心
而万里之外的珠峰上,踩着累累白骨
登顶者又打破了挑战自我的纪录
一个词秒变敏感,一本书录为禁书
阐释者给出了南辕北辙的说辞
真理像一面镜子,照出世界的荒谬
人类总喜欢巧言令色,如聒噪的
夏日之蝉,不为爱而歌,也非因蒙冤
而哭。它不停地聒噪,只是一种生理反应,
直到死神抬手,摘去最后一片叶子
在浓雾中
在浓雾中,只有高楼
映出模糊的影子
原野不复为原野,巨大的城市
更像一座人间海洋。
巨鲸歌唱而我们继续工作
穿过地底,去另一个
陌生的地方,作为孤单的生命个体
接受黑夜的再教育。
数一数沙子吧
数一数沙子吧。夜的筛子里
怯懦的普遍性暗疾。没有星星看得清脸孔
只有守望者、灯塔、信使
才相信黎明和日出
数一数沙子吧。被风挟持着
还有力气飞溅,击中熙攘的人群
变成困兽,或者从囚笼里冲出来
把脸抬向唯一的月亮
数一数沙子吧。不要用手去接
不要它落入你的呼吸、肌肤、眼睛、骨头
指给它另一条路,安排所有
穿城的河流,把它带向虚无的海洋
数一数沙子吧。疲惫的天使们
已耗尽自己了。当他们也倒下去
唯一粒沙子指认你曾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