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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选读|吉林松原诗人尘轩,在一首诗里将故乡拆除 是件难事

诗歌选读|吉林松原诗人尘轩,在一首诗里将故乡拆除 是件难事

尘轩,本名谭广超,生于1988年,吉林松原人。文字作品散见《作家》《星星》《草堂》《青年文学》《诗歌月刊》《绿风》《诗林》《鸭绿江》等刊,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圈地运动》《隐形云梯》。曾参加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第十二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曾于北京、长春等地艺术馆举办个人画展。

我的身体是一座房屋

题记:身体如旧屋,修葺事也!

我在我的身体里袖着手,旁观

一把老旧椅子,木板伐自我身体中的树

而树,还成我屋的梁,衣的柜

可耻的是,我还劈开它

烧热一方诗一样的火炕

我说我的身体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是瓷器、乐器、一条不柔不硬的河

读它,至天明,至月升

把自己盛在里面,作梗

在淋浴头下读,在X光机上读

读出禅意,却读不出古意

它尚无锈锁与木板的旧态

我在我的身体里读

开灯读,关灯也读

用衣服翻译轮廓,用岁月逼出毒汁

不同于廉颇、岳飞、关云长

也不似李白、杜甫、贺知章

更不是久存于庙堂、市井上的一把木梳

不必梳落太多不起眼的愁郁

藏匿我身体里的人,有许多

来呀来,去得去,稀释我一半乡愁

废园荒芜,草木如故

这肉身不是我的出路,也不是你的出路

我的身体是一座房屋

一座温暖的墓穴

一个缩小的宇宙

有蝴蝶飞进飞出,有猛虎与雄牛在此踱步

我在身体里搭台子,照镜子,串门子

用身体里的菌丝与叶绿素

牙床上的钙和血管里的路轨,唱戏

也在我的身体里写信,盖邮戳

把一些小心思,放飞

也于一扇门前

思考“推”与“敲”的妙意

我在我的身体里找一架梯

爬至高处,俯瞰体内河山

坐在城市的夜色中想到父亲

天色像我肤色一样暗时,我总想到父亲

天这么暗与父亲无关,也与我的老祖父无关

只与现在的心情,以及地球翻身的时间有关

关于地球,我的父亲了解不多

目前,他能在地球上面抵达的城市也极为有限

所以,地球是方还是圆他并不关心

他最关心生活以内的,最不关心生活以外的

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爱言语

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称心的可以交谈的朋友

于是,他时常在心里和自己聊天

就像站在田野里,和粮食进行的短暂交谈

那些话,只有他自己和虚无的神明听得见

我也有自言自语的时候,例如陷在这样的天色中

也常会像父亲一样,怀揣莫名的孤独在城市中坐下来

以相近的方式,和自己聊上一会儿

聊什么并不重要,发不发出声音也不重要

这似乎只是一种暗自反省,甚或自我告诫的途径

这时,能感到自己读懂了父亲也读懂嵌在城市中的自己

我慢慢揣度父亲的自语,极像掌握了一门手艺

我在他的自语中,听到生活的重量

在我的自语中,听到整个城市背负灯火行走的喘息声

黄昏,像一只羊

黄昏,像一只在山坡吃草的羊

慢慢地、仔细地,把天色吃晚

两只前蹄搭在日头上,一天便滚下山去

没发出太沉重的声音,没燃烧,没粉碎

声音很静,接近于孤独者的内心

山的这边,有羊蹄子一般的黑

没吃饱的羊,可借月光

摸索着,闻着草的气味吃下去

直到把天色吃亮,恢复雪白的毛皮

左手够不到的地方,都长满了草

右手够不到的地方,都荒芜着

能长出草的土地,都不能叫做荒芜

世间空下来的土地我都想种草,留给羊

让它吃饱,在深夜里趴下

反刍,不停地咀嚼大野上的暮色

星空像远行者的声音,在羊的心里翻滚

地并不方,天并不圆

方圆之间,羊在咩咩声中走动

只有那些青草,能打发它的困倦和慵懒

我像个牧羊人,跟在黄昏的后面

赶着孤独,在世间多出的荒凉里过夜、周游

时间的硝烟或错觉

我在诗里搬家,翻箱倒柜

把藏在山墙及屋檩的声音移走

把部分锋利、反光、柔软、透明的词

从一个遥远的朝代搬到面前

也因此常在一首诗里倒时差

诗里没有屋顶没有墙,却像一个大厅

灯的开关,寂静时它才启动

一些微光散落,我刚好歇在里面

恐惧是一只大鸟,俯冲下来

除却时间,不知该用何盛接

花在一首诗的时间,和安放大地的无法相比

见一处风景谈到印象,不及一阙宋词

我总觉得还有许多比喻尚未动用

如果冬天是一头熊,秋天是一只鸟

夏天是一把猎枪,春天是一根火柴……

一些字站在一起产生隐喻,回放

也产生质感、声效、色彩、情绪、动作

时间或许是一种骗局

诗人究竟是一个祭司、一盏油灯

还是屋宇顶部的一块瓦片?

一片叶遮住另一片

一个词遮住另一个

一首诗遮住另一首……

留在上面的声音也将慢慢消散

但我不想留在上面的时间变得偏僻

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里重逢

我守着你,像守着暗夜里唯一的烛火

我去一杯茶水里小坐,似乎以前也到过那里

总觉抽屉尚有未拆的信,只是错觉

那些字尚在奔跑,但并非为了抵达我

爱因斯坦认为时间或许不存在,是种假象

但目前它仍是一条单行线,有人在前方迎我

许是我的朋友,或是我的敌人

按我性格,他们也该是温和的

在并不激烈的战争中,我仍能看到时间的硝烟

隐 喻

雨落在衣背上

背它回了房间,晾在一旁

雨是怎样从我衣服上离开?

除物理解释,可有柔软答案?

我明显感觉衣背上少了细瘦的香

努力分散成雨的前世

我和雨接近又远离

只给春天一个潮湿或干燥的背影

想开的花都尽力蓄起骨朵

早熟的叶子把苦味堆积体内

绕了一圈,我还在植物的包围中

每一条路的旁边都还留着春天的口供

父亲是在这时放下木工的

他的凿曾为卯紧一种生活重力向下

他的刨曾为推平一些苦难奋力向前

可夏天并不理解一个木匠的苦衷

在大地上掰一穗玉米,在诗里掰一个词

在故事里掰一个人物,在纸上掰一种透明

都不容易,都是减法

秋阳杲杲,马嚼野草

马用习性找补过失,自然之声里世界安然

在衣服上消失的雨水蒸腾声将从哪里回来?

你听不见它们,也听不见我的进出

记忆是一口别人的柜子,时常无法打开

冬夜,和一些鸟一起安睡

父母的炕,煨着一整个寒节的暖梦

仓里锄头已然冬眠,待与野草一道醒来

曾祖父还坐在他那把旧椅子上

如今,他们只能挤在一张相片里过冬

泛黄,像傍晚的一种延伸

此时,我捕捉到世上一丝隐蔽的悲伤

用一张纸谈论空间

我拿到一张纸——

像我一样普通的,和时间一样苍白的纸

局部已被字、线、色挤占的纸

或柔软,或坚硬的,一点就着的纸

它甚至布满许多的不如意

愤恨、怜悯、猜忌,都有可能在上面出现

可以撕,可以折,可以揉

在旁人看来,它是一张被上帝遗忘的纸

好了,现在你可以用它造一个空间

一个你所能理解的空间

它不一定是现实的,也可以上升到精神

这是一堂美术教授的现代美术课

教授让120个学生参与这个项目

我是第121个拿起一张纸的人

我在一张纸上找寻丢失的人们

早年间的商队从纸上经过

取经人从纸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脚印被叠了一层又一层,而后被黄沙抚平

我跟在他们后面,拾掇未尽的岁月

点一堆干燥的柴,想一些潮湿的事

一架梯子不断延伸,直至成为空间的一部分

然而,这一张纸还平静地躺在那里

像无欲者的表情,也像一湖净水

不知一张这样的纸,能否捕捉隐蔽的悲伤

这空间还不断扩张

它丢掉长宽高,也丢掉时间

把我吸附进去,像一个黑洞

因这一张纸,我的空间自此没有边际

如何在一首诗里将故乡拆除

这是一件艰难的事

让诗诞生的粮食和蔬菜长势尚佳

一些墙壁、梯子、信号塔正生长起来

一些坚固温暖的东西,还放在里面

一些人离开又回来,找自己的脐带

毁灭是它终极的命题

但这需要时间——

一口井,是一条通道

柔软的烟,是另一条

它们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我是故乡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它本身

我搜寻我的出路

我怀疑故乡是一个装置

场地、材料、情感,它一样不缺

围观者在不断减少

撤展后,它将被安置在大地肉里

它将比从前更为完整

从诗里掰下的碎片和深入泥土的部分

总会滴血相认

在一首诗里将故乡拆除,是件难事

我一生无法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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