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
一个更真实的被风刮过的故乡。”
——万玛才旦
2012年,一个藏族小伙在北京的街头偶然看到了一个飘着的红气球,觉得很美。
因为红色在藏民的信仰里代表生命的繁衍(种羊被带回家会披上红布)。
而气球,却让成长在“新时代”的他感到十分撕裂。
因为传统信仰告诉他,这是孕育生命的“红色圣地”;
而现实的“性教育”科普,它是通往“生育自由”的纯洁之路(亦或阻断繁衍的“白色囚笼”)。
于是有感,提笔写下了一个简单的:
孩子淘气拿走“白色气球”(避孕套)后,让达杰一家引发的一系列哭笑不得,又悲伤沉重的家族故事《气球》。
它被安排在小说集《乌金的牙齿》的第九篇,一个正好快成熟的位置。
就像万玛才旦心中的纠结与撕扯一样,他当然想让这个故事被更好地看到,不然也不会花费8年的心血,也要让它可以被搬上大荧幕。
但与此同时,作为身处“新旧之交”时代,又走出藏区,走进“象牙塔”(北京电影学院科班毕业)的他来说。
新时代宣扬的种种,比如男女平等,计划生育,以及其中最重要的生育与繁衍的“权利归宿”观念,却时时刻刻都在冲击着他(他们)千百年来一直所秉持的传统信仰——转世轮回与“杀生”有罪。
就像之前他尝试两者“碰撞”后创作的《撞死了一只羊》,他用一种诙谐的,抽象而带有一丝挑逗大众神经的方式,去对立又融合地讲述一种“命中注定对立”的,杀生与赎罪取舍的寓言故事。
这一次沉淀之后喷发而出的《气球》,则是他更加深思熟虑的成熟表达。
大量长镜头,在晃动之间引发焦虑与不安的巧妙运用,仿佛一气呵成的惊艳编织,让一个普通的藏族家庭成为一种“藏式”人文风俗的群像典范。
无处不在的极端对立,与生死不离的相互“依恋”,相互对峙,而后又必将交融,如此一步步将你带入那个真实而完整的故事里,仿佛身在其中,成为他和她。
(PS:有趣的是,或许“祖先的烙印”将永远存在一般,万玛才旦在《气球》里,坚持沿用了前作《塔洛》和《撞死了一只羊》的四位演员,就像一次另类的转世轮回。)
吹起来的“白色气球”:藏区女性“性羞耻”的两难
安全套VS避孕套
千百年以来,自由奔放的游牧民族们,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时,出于天性里的延续渴望,对于生命的崇拜,是融入他们的骨血里的信仰。
电影一开头就直接冲击这种信仰:
时值“新旧相交”(“计划生育”开始慢慢深入藏区的年代里)之际,藏区人民面对“新观念”的冲击,似乎都在匆匆忙忙地尽快“接受”新观念,且试图去实行(表达)些什么。
一面是达杰去接种羊给自家母羊配种,并特地抓出了一只“两年没有生崽”的没用母羊,准备卖掉换儿子上学的生活费;
另一面是已经生了三个儿子的卓嘎,也在努力接受着“生理知识”的洗礼,于是她才会鼓起勇气去卫生所,准备找女医生结扎。
而更为现实的原因,是按照当地对藏民的“特别政策”,超过三胎就会被罚款。
于是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就是,“正值壮年”的丈夫的强烈需求却“不能”拒绝,又苦于缺少“安全套”的保护,只能试图用此一劳永逸的方式“解决”。
本就对此羞于启齿的她,在面对女医生调笑:“你家那口子是种羊吗?发了那么多还不够?”并塞过去一只避孕套。
卓嘎会立刻收好,羞得只能低着头红着脸一笑,等待手术通知。
短短相互交织的几个长镜头,万玛才旦就丢出了一个必然对峙的,藏区女性普遍被教育中,认为“性羞耻”,却不得不由她承受“结果”的两难困局——
羞于启齿的“不能拒绝的需求”和“一只‘母羊’没法生崽有什么用?那女人呢?”
本来生理天性需要释放无可厚非,又有避孕套给女性生育自由,是“新观念”的好结果。
可是,当避孕套不再“安全”时呢?
又或者当“安全套”成为男性眼中“无法生崽”的避孕套(耻辱)时呢?
对闭塞的藏区来说,“性”是羞耻的。
于是缺乏生理教育的小孩,会以为“安全套”是好玩的白色气球,所以会偷偷拿出玩。在发现阿妈又带回一个气球时,会开心地和伙伴交换,开心地换得一只口哨。
于是缺乏正确看待“性”知识的男性,会在发现儿子在吹“避孕套”当气球的时候,觉得丢人,用“发脾气”来摆脱。
他们从不在乎“安全套”为女性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安全感,而选择在明知“不安全”的情况下,仍然不顾其想要“安全”的意愿,还是一如既往过“走肾”的夫妻生活。
其本质上的原因,还是因为传统信仰里“一家之主”的权威(面子),和对生命的崇拜,认为妻子不应该拒绝丈夫的“正当权利”,生育是女性的天职,应该顺其自然。
这个白色“气球”,对藏区的女性来说,是可以让自己生育权得以自由行使的“安全套”,有它才有自由的选择权;
而对藏区的男性来说,它却是一只违背信仰的,“丢人”的“避孕套”,被迫接受,没有才是“对的”。
接下来,卓嘎因此“意外”怀孕,面对罚款与内心中萌芽的觉醒(不彻底),她勇敢决定去堕胎。
可是不料,这个孩子,被上师“算定”是前段时间意外去世的爷爷的轮回转世。
于是,达杰一家被撕裂,一面是慢慢觉醒的卓嘎,试图捍卫自己的“不生育权”而想跳出传统信仰带来的“压迫”,而另一面则是达杰和被测算过是奶奶轮回转世的大儿子的坚定信仰的阻止。
他们一家会怎么办?
结果早已写在开头。
达杰去羊圈捉羊时说:“不产羔老实有什么用。”
在那个时代里的藏区,女性的“用处”(价值、地位)其实和一只母羊的“用处”差不多,不能生崽的母羊要被卖掉换钱,而被认定怀有“转世爷爷”的女人说“不生”,是会被丈夫打耳光的!
你看,在由传统宗族信仰“长久统治”的社会,女性仅仅想“我的子宫我做主”而已,就该如此艰难?
“轮回”与“情感”之争:信仰歧视VS探寻现实
在藏民们的信仰里,转世轮回是很重要的信仰(之一),而以宗族血缘为纽带的家族繁衍更是其中最重要的“信念”。
这或许源于他们骨子里被先辈们深种对“家”的信仰,所以即使万玛才旦闯入“新世界”,不断接受着新观念的冲击,还依然坚持着他们的传统信仰。
比如影片中的一幅粉笔画,画的是藏区信仰里地位十分重要,寓意着祝福家庭和睦、转世轮回的美好愿望的《和睦四兄弟》。(一家生四个孩子,在藏区意味着受到“佛”的祝福。)
所以,表面上这个看似讨论——在(特定)传统信仰与现实新观念冲突时,女性丧失的生育自由权现象的问题。
实际上,也是一种对信仰的歧视,因为或许大部分人在看这些情节时:
丈夫和儿子用“耳光”阻止已经躺上手术台的妻子堕胎;
一家都认定并保护着这个爷爷的“转世”诞生,不顾一切都要阻止日益忧心罚款,不愿意生孩子的母亲堕胎;
质疑上师“错”了的卓嘎被丈夫“修理”……
都会立刻认定这种信仰是不好的“封建迷信”,从而一面倒地唾弃。
可是,在影片里,现实里的爷爷是个多么好的家人,爱护(放权)给儿子,媳妇,大孙子放学回家,爷爷会关心他有没有吃苦,会抽时间,且宁愿扮演“幼稚”的角色和两个小孙子玩,更会溺爱般满足孩子们几乎所有的要求。
试问,这样一个爷爷,当作为儿子的达杰和作为孙子的大儿子,在知道卓嘎的肚子里即将诞生爷爷的转世轮回时,该有多么高兴?
那么以此现实情感为基础的“轮回转世”信仰,还是该被歧视的“封建迷信”吗?
电影中还有一个情节被可以放大,那就是大儿子的两场梦境。
一场是他的“神痣”(奶奶轮回转世的标志)被两个弟弟拿去玩耍;
一场是他梦见自己在湖边“找到”了倒影里的爷爷。
两个梦,代表的正是一直承载着“奶奶的转世轮回”的大儿子身上,对传统信仰与现实探寻的矛盾交织的具象。
弟弟把他的“神痣”带走了,是潜意识里他被认定是“奶奶的转世轮回”这个信仰,压抑了太久,这个不得不承受的“感情”,他在梦里希望弟弟们可以为他带来欢快的释放;
而深爱的爷爷去世了,他在梦里“找到”了,正是一种在现实里希望通过虔诚的信仰,换回爷爷回来的迫切希望的具象化表达。
或许,这就是如万玛才旦一般处于“新旧交界”时代人,心中放不下又不想丢掉的,对传统信仰的纠结吧。
坚持传统信仰,一方面是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方面又是出于一种情感的需求,于是当传统信仰与现实碰撞时,才会无所适从,从而把这个问题具象化,拍成电影,交给大众。
藏区女性的选择与出路之殇
其实电影里还有一明一暗两条相互对峙又相融的“线”。
一条在明处,是作为藏区女性“代表”(之一)的卓嘎与卓玛两姐妹之间的迥异人生选择,一个选择结婚,相夫教子的传统出路,一个选择出家做尼姑侍奉信仰的“抗争”出路。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选择迥异的两姐妹,应该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可是,并没有,她们始终还是在相互撕扯与对峙着。
其实原因很简单,身在藏区的女性,本身的价值是被压抑(贬低)的,所以不管选哪条路,殊途同归,都是试图想获得一些自由的权利。
然而如卓嘎遵循传统,选择幸福家庭的话,就必然会失去“自由”的权利;
而如卓玛遵循信仰,选择“自由”(价值)的话,就必然会失去“做女人”的权利。
到头来,不管选择为何,在生活中所有的委屈、不满与苦闷,都会化为对对方的羡慕或嫉妒,最后演变成“为你好”的相互伤害。
于是在影片里,卓嘎单方面阻止妹妹与情人见面,甚至不惜烧掉“解释误会”的书,而卓玛则以信仰的名义,不断压迫着姐姐接受“转世轮回”,生下不想生的孩子。
她们错了吗?
不,是被宗族与信仰共同“统治”的藏区给予她们的“教育”,才让她们如此根深蒂固地去认可自己的选择才是对的,相反,会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的关爱。
所以最后,卓玛带着“羡慕她选择”的卓嘎去寺院静修,何尝不是一种对她们而言,“最好”的选择?
另一条在暗处,是女医生与卓嘎,两位“代表”(之一)身处“新旧交界”时代里,藏区女性的两极选择,女医生紧跟新时代的步伐,选择成为职业女性,相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只生一个,走“新式双薪家庭”的新女性出路;
而卓嘎则是秉承传统观念,多子多福,选择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家族媳妇、妻子、母亲三者合一的“主母”出路。
这一条线,更像是一种万玛才旦在试图为藏区女性们“找”出(自然存在)的,最现实的出路,也更像一种美化的展示。
因为在电影里,女医生是觉醒者,会认为女性应该拥有生育自由的选择权,也会帮助和传输这些“好”的观念给卓嘎,但同时她很理解(羡慕)传统家庭的温馨与幸福,就像电影里,她在等待卓嘎的怀孕检测结果时的“发呆”。
她知道在自己选择工作时,必将牺牲许多家庭的“幸福”,那么这样的选择是否就一定优于卓嘎的选择?
就像同样成长在90年代的我们一样,“双薪家庭”的孩子,在物质丰富的同时,必然减少父母的陪伴与关爱,现在变老与我们相对会疏离的母亲,会不会有遗憾,觉得这样的选择“不好”?
反之,如卓嘎一般,选择传统家庭“主妇”的出路的女性,就像电影里,即使女医生不断给她灌输如“一个孩子多好”这样类似的“生育选择”观念,她是在走神的,并不觉得这样会更好,而自己现在就很好,家庭美满而幸福。
两者之间,其实没有所谓的好与坏。
当然,万玛才旦也没有给出她们三人选择与出路的高低比较,而是自然地“摆出来”,供观众们带着自己的思考品咂。
这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他没有刻意去美化,或丑化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刻意去“偏袒”任何一个人的“不好”行为,只是在述说着这些女性们的常态,以此抛出种种问题,中立着供观众们各自理解。
最精彩的是,电影到最后并没有给出固定的答案,开放式的结局带来的,是无限的“答案”。
最后:
影片最后,两个小孩终于得到了真正的气球,大大的红色的气球。
就像影片开头的那个白色气球,如果说红色代表“生命”的自由,那么白色或许就是“死亡”的安全,或许白色会“阻碍”生命,但红色也不意味着自由。
两者相互平衡的自由意志的选择,才是没有对错,只有“我愿意”的最好出路。
时至今日,藏区里传统信仰与现实探寻或许还在不断碰撞,但我相信,有一个万玛才旦站出来表达态度,就有更多的她们被看到,觉醒终会开始……
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这部《气球》,相信我,你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