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乡村叙事,大抵围绕着贫穷与黄土地的悲悯,那时的生活很苦,除了偶尔足够幸运可以勉强富起来的一两家,大多只是为了生活摸爬滚打。
而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很难想象为了一个电视机,一个女人可以拼命到这个地步。
二嫫卖筐,卖麻花,甚至隔三差五喝几大碗盐水去卖血,都只是为了攒钱买下那个县长都买不起的29寸大彩电。
她身上带有一种执拗,在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里,也尤其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电影《二嫫》刻画出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又尤其坚韧”的女人形象,也在那个时代印记的冲刷下,透过现象看到了落后荒凉的农村面临的现代化冲击。
镜头中每一个动作指向和人物的行为暗示,都尤其富有深意,而二嫫从一个普通的乡土妇女,到瞒着丈夫偷情,都让我们从中挖掘出了最矛盾却最本质的真实。
她男人原本是村长,想来她也过过一段难得轻易的时光,但当一次意外,让丈夫腰受伤,落下了病根,从此干不了重活,家里所有的生存压力也才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没日没夜做麻花面卖,还在忙里偷闲地空挡编了一百多个箩筐,都只是为了让这个家过得更好一点。
可她家的邻居“瞎子”一家就是最明显且富有落差的对比,也可以说是直接刺激她决心买一个大电视的原因,因为瞎子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富户,家里有辆卡车,也早早买了电视回家。
二嫫的儿子虎子经常过去蹭电视,这让二嫫内心的自尊心备受煎熬,这种煎熬促使他在一个时代的压迫向最终转化成了一个富有觉醒意识的新女性。
遗憾的是,当她和瞎子偷情,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动接受了瞎子的“施舍”时,这让她断断不能接受。
再加上当她对于未来所有的期待全都寄托在一个电视机上的时候,等到电视真的买回来,也不过让她再次回到了曾经那个混沌的状态,她的觉醒意识因为一个目标而诞生,却也因为一个目标的完成而重新破碎。
可以说,这是一部极富现实主义的作品,既寓意深刻,又为我们留下了诸多现实的反讽。
一,从坚守本心到冲破底线的欲望放纵,二嫫是如何一步步转变的?
电影之初,一个穿着保守的农村妇女正站在街头叫卖“卖麻花嘞”,二嫫卖的比别人贵,每每碰到有人砍价,她总是十分刻板的说,不贵,不能少。
她缺少了一份生意人应该拥有的圆滑,这是她为我们展现的性格的第一面:倔强到顽固。
回到家,从丈夫的口中她才知道,因为今年果子的收成不好,她花了一个夏天编织的箩筐卖不出去,丈夫倒觉得一切正常,但她接受不了。
隔壁的瞎子听闻主动搭话说可以帮忙带到县城去卖,以此也开始和二嫫有了两个独处的牵连。
九零年代初,各方面的对比总比现在显得激烈,谁家买来个稀奇玩意,足以让全村里的人都来围观。
“瞎子”本是乡里乡亲喊起来的绰号,他本人没什么缺陷,长得一表人才,还尤其懂些混迹人群的巧妙,人缘向来好得很。
只是他的媳妇颇为泼辣,加上没生儿子,总被戳脊梁骨,更加变得不通人情,二嫫和她向来不对付,也不知吵过多少次架了。
二嫫看不惯她,所以不允许儿子去她家蹭电视,甚至还偷偷给她家的猪下了药,颇有种“苦大仇深”的错觉。
这是二嫫性格的第二面,即使在这个小地方,她有最强硬的骨气,但出了这个小村庄,以一个广角去看待她的时候,她依然摆脱不了那种市井小侩斤斤计较,和睚眦必报的本质。
她的好与坏,善与恶显得十分对立,唯有对于钱的渴望,是不加掩饰的直白,但在另一方面,她又特别注重于“有付出才有收获”的底线,不受接来之食,也是她始终坚持的态度。
而后来,在与瞎子越来越亲近以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这在道德伦理上是绝对不合理的,可在二嫫的内心,却从来并没有将一切设想的肮脏。
她听了瞎子的设想,两人组建家庭,还可以一起照顾村长,在她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爱情可言,她与丈夫之间,也更像是已经习惯了彼此存在的亲人。
所以当她冲破一个恪守妇道的道德界限,开始与瞎子维持一种新鲜而充满刺激的地下关系时,她内心深处的那份转变达到了最高潮。
电影有一场戏特别让我印象深刻,瞎子在县城给二嫫找了一个工作以后,他们有了一个更加私人化的独处场所。
二嫫买了城里女人穿的内衣,问瞎子“你看,是这样吗?”那一瞬间她由衷的渴望摆脱那片黄土地烙印在她身上的自卑,她希望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即使她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不一样。
她在接纳新事物中走得很快,所以不论是买电视还是其他细节,都是在凸显她内心渴望转变的愿望。
比如在得知抽血也能拿钱的时候,她开始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在她的理解里,抽血前喝三大碗盐水,那即使抽得多,也不过一半是水一半才是血。
而她的这种拼命,外人不理解,瞎子却是懂的,看到她手臂上的红斑,瞎子很心疼,并且说狠话说“再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可以说二嫫确实是在瞎子这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呵护,她依恋并且心甘情愿沉溺在这种感觉里,只是一旦美好被戳破,那些现实的东西扑面而来的时候,也注定会让她再次回归理智。
因此当她得知瞎子好心让老板多给自己一点钱的时候,这在她的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当钱的寓意让她变成了一个被男人养着的女人时,她接受不了。
所以她毅然决然还掉了所有的钱,并且不再和瞎子来往,这也是她性格为我们留下的最后一面:始终纯粹干净的内心。
而二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似乎很难去概括,但有一个方面特别重要,二嫫始终是在那个落魄而保守的地方,渴望冲破世俗的人。
她与瞎子偷情,作为女人并没有因为那份羞耻而让她感到煎熬,她愿意花一年甚至几年的收入去买一个电视,也代表了她说到做到的决心。
她的这种“傻气”,一方面让她在整个村子只会成为被议论的对象,另一方面,也让她的丈夫从来没有靠近过她。
二,两个家庭的扭曲,二嫫的悲剧不过是农村妇女数千年以来相似悲惨命运的一个延续
很形象的说,在二嫫和瞎子这两个家庭之间,一直有种特别违和的别扭感,二嫫的丈夫从来看不懂她,反而如同一个暗处的窥探者,一直小心翼翼的“监视”她。
他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另一个男人越走越近,一方面内心忧虑,另一方面又始终不敢真的质问什么。
他用一种道德绑架式的关系来让二嫫照顾他,但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站在二嫫的角度替她考虑过。
二嫫在外赚钱养家,从来没有那么容易,但在丈夫眼里,她的抛头露面反而变成了一种野心难以自控的放纵,他害怕自己配不上她,却连说出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在家里坐拥男主人的威风,对二嫫颐指气使,完完全全代表了在一个男权社会的构筑中,最真实的缩影。
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二嫫一定要花这么多钱买一个电视,在他的认识里,钱应该花在更有用处的地方,比如重新盖一个新房子。
但他又没有办法说服二嫫改变想法,可当二嫫真的将电视买回来的时候,那种优越感又尤其让他沾沾自喜。
正如当别人还叫他村长的时候,他总会小声反驳一句“早就不是了”,他内心深处是害怕这种从天上到地下的落差的,所以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自卑并且懦弱 ,但他又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份真实,只能永远装傻伪装。
同理,瞎子的媳妇也是这样的人,她没能生下儿子,比起别人的指指点点,其实更重要的,反而是她自己在不断放大这部分。
瞎子变得有钱了,她知道丈夫太容易在外面乱搞,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着这个小家,希望丈夫回来的时候多看自己一眼。
后来瞎子养小三被外面的人打,她除了哭哭啼啼哭诉一番,也只能选择原谅,在这样一种强弱对比的构造中,这两个家庭都是以忍让来维持表面生活的平静。
但在某种细节的推敲中,一个知道自己老婆与别人有染,一个忍着自己丈夫的出轨,却因为无法撕破脸皮而选择忽视,为整个故事平添了不少滑稽。
而当二嫫终于买回了电视,她曾经火热的内心却一瞬间死亡了,她的悲剧正源于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她不可能有完全的反抗,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周围人同化罢了,即使她曾有过竭尽全力的努力。
三,一切归零,荒诞的黑色幽默背后,二嫫短暂却又坚韧的生命力又该如何面对现实?
电影最后,买回来的大电视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这个小小的家,因为这样一件贵重物品尤其显得突兀。
瞎子想撕掉电视上的标签,二嫫只说“弄坏了怎么办?”紧接着的她,仿佛丢了灵魂一般,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这时的她也才明白,原来从来不会因为买了一个别人买不起的电视机就能改变什么,那种与生俱来的渺小,依然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上。
后来村里人来她家看电视,除了变成了没日没夜的热闹,一切也不过瞬间戛然而止,正如电视闪现的雪花,生活如同电视节目一般,除了重复,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变。
而电影将对一台电视机的渴望和二嫫内心欲望的宣泄结合了起来,在那份短暂的欢愉过后,留下来的也注定只剩下了巨大的无力感。
可以说二嫫正是一个新旧社会交替的牺牲品,传统的力量无法忽视,而现实也注定挣脱不了。
她愿意去接纳新生,却又从来无法摆脱过往,这是残忍的现实,所以,如此留给她的命运,也不过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罢了。
那么二嫫在瞎子身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呢?我想,那是一种很难言语的感情,至少在一个冷漠到麻木的世界里,她真真切切感受过一次心跳如雷的刺激。
这于她而言,也早已埋下了一颗种子,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改变和冲破世俗在她的世界里真切存在过。
而丈夫的角色确实在她的家庭里弱化成了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空壳,一方面生存的压力让二嫫只能竭尽全力,另一方面,因为丈夫无能,她也失去了作为女人可以依靠的臂膀。
她无法在丈夫那里得到什么?所以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但当一颗希望的种子能在她心中不断萌芽,也代表她始终会有无数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而导演选择将一切停留在一个可以有无限遐想的镜头上,也为我们留下了最后的反思。
未来的二嫫会如何?我想一定会出现下一个电视机的替代品,然后再次燃起她内心的热情,继续拥有进行到底的勇气。
因为二嫫注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甚至可以在那样一个乡土社会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她是一代甚至几代人的缩影,无论男女,似乎都能从她身上找到一点相似的影子。
一边是灰败落魄的绝望,另一边却是欣欣向荣的希望,曾经那个世界有很多个二嫫,现在的这个世界依然如此。
努力,偏执,竭尽全力。
感谢阅读!图片来自电影《二嫫》
撰文/深海里的星,洞见本质,以文字倾听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