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当代诗人,出版有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汤养宗集 1984–2015》等七种。先后获得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滇池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奖项。2018年诗集《去人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人有其土
人有其土,浙江,江西,安徽,湖南,广东,江山如画
更远更高的,青海,云南,西藏,空气稀薄,天阔云淡
北为水,南为火。我之东,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祖国是他们的,我心甘情愿。
只收藏小邮票。和田螺说话。转眼间把井底青蛙养成了大王。
在故乡,我常倒吸着一口气,暗暗使劲
为的是让我的小名,长满白发
这多像是穷途末路!令人尖叫
现在还爱上了膝关炎,用慢慢的痛打发着漫无经心的慢
断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节序,梯子,胶水甚至生长的刀斧
穿山甲是往下看的,有地图,暗室,用秘密的呓语带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远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阴当成红糖裹在怀中
绿毛龟是往近看的,远方太远,老去太累,去死,还是不死
枇杷树是往甜看的,伟大的庸见就是结果,要膨胀,总以为自己是好口粮
丢魂鸟是往苦看的,活着也象死过一回,哭丧着脸,仿佛是废弃的飞行器
白飞蛾是往光看的,生来冲动,不商量,烧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我想去天堂一趟
之所以要这么急于来一趟天堂,我是想证实一下,某某与某某是不是真的到了
这里另一个人的口音是否略有修正?
他那执拗在嘴上的小语种。
抱着我们所要的价值,那哑巴终于与人握手言和,开始说话?
拜石为师的人,是不是得到公正的名号
那些人,真理各执一词又各自死掉,坐到一张桌子上喝酒?如黄河水清
终于,蛇走蛇路,牡丹想开花就开花,无路可走的汉,身上已长出穿墙术?
最要紧的是那个被诅咒下地狱和下油锅的人
有没有通过谁的关系,也混进了这地方
大 雪
作为一个南方人,轮到活在二十四节气的
大雪中,终于有了大境界
被谁提醒,燕雀也可以有
鸿鹄之志
浑然中将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物
有了另一番天地
煮酒,咏雪,赋志,俯仰,呵气
大梦醒来般,感天意,遣悲欢
命中终于有了大覆盖
说银两有了,一切又在消融中
想象中的逃离,只是被盖住,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满天飞雪中,只有我是暴露者
生命中的一些指数
一些神秘的指数一直藏匿在我们的
生命中,有的成了呆账
本来关押着两只老虎,偏偏就
少掉一只。
另几块田亩是多出来的
种上茄子,长出青椒
有人在我身体里一直唱反调
使我永远是亏欠的
或不要脸的,多了又少的。
一直要辨别结果
为何活在身体外头的人
总被身体里头的另一个追打着
大醉醒来,摸着身体也摸着万水千山
有的河流在改道
路标被人改写成陌生的文字。迷途者
与逆行者,曾经都是我命中指点江山的人。
出生地
当我要说出我的出生地,我的国家
就被我忘了,我的省份
也被忘了,我只说
我的那一小块地方。
作鸟飞向我自己的山,作山
山上有棵树,树上筑着谁的巢穴
作蚂蚁,我有自己的
树洞,洞里是我熟悉的气味。
如果它还是小的
就让我做一枚针吧,针尖被针眼牵挂着
去向,穿过生命中的
一针一线,都带有母亲的叮咛。
我永远依恋着你依恋着你
有一天,我什么也不能作了
还会捂住自己的肚脐眼
那里有点丑也有点羞涩
但它就是出处,一副旧遗址的模样
它是我的故乡,也是个伟大的子宫
确 认
时光要我将这些舍弃确认下来,青竹上
握过春光的掌纹,沾满红泥的印章
面壁时留在岩石上的目光
以及,上气不接下气地为一个女人做一场事
这久治不愈的小寡欢,现在已有点荒芜
现在另一个人正乐此不疲地
在那一小块地盘上,死去活来。他做了又做
一寸一寸醒来
一寸一寸醒来,一寸一寸的身体
渐渐明白,曾经的欢乐都旧了
我与大地之间的契约大部分已经解除
新梦与旧身体握手言和
老去的小名与老去的大山水
已经没有了对立,达成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内心流水的喧哗,越来越清澈见底地
被头顶的星河吸走
头顶一片空地上,七八只麻雀
正在悠闲觅食,享用谁的
仁慈与宽厚,多么好的
喜相聚,对应着多么好的归去来
一寸一寸得知,自己已得到
时间的安顿,越活越爱
用一寸一寸的爱,爱着这一寸一寸的明白
白纸黑字
有些事有白纸黑字,有一些没有
死无对证,甚至,烧成灰叫你无话可说
伟大的海,没有多与少,让与不让,但是
沧海一瓢就是事件
这全天下都不会划归为剽取的事
我偏偏认定已经弄痛了谁
并有十万的敬意,并有受人点滴之恩
当以涌泉相报的傻念头,并看见
最壮的骨头在我身体中奔跑,我已被黄金
压着,喘息。那天,我就感到自己是个大海的盗贼
没有白纸黑字。只有死无对证。
举目无亲
举目无亲的是红的石头,白的石头
绿的石头,黄的石头,黑的石头,那块
曾在某个朝代作中流砥柱,现在埋在
江底的石头,那块像蟾蜍
与明月对望了无数年头的石头,那块差点
被运到京城的石头,那块在传说中
飞到云端上敲过天门的石头,那块
丢了母亲,心脏已经劳损的石头
那块会突然睁开眼给你一个眼神的石头
它们都举目无亲,举目无亲,举目无亲
秋风吹,溪水凉,月光在走动
星星是天上的,流水声是这个村庄的。
口 信
身体里有一封久远的口信,一句
生死要认的话,我养着舌头,也养蚜虫
许多时候还面向镜子对口型
为的是把那句话对自己又说一遍
作为一个有秘密的人,我不敢老去
经常话说一半,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以为他就是那个所要托付的对象
人世越来越空荡,我越来越
抓不住自己,更越来越抓不住别人
为了传递这句话,我便衣般活在人群中
也像物色人口的游荡汉,还突发奇想
在街上逮个人没完没了地说话
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可以传话的人
包火术
十指已全部被烫伤,我依然
坚持这逆向的练习
一朵又一朵火,在我翻手之间
便瞬间不见,千年暗室
并非传说中的一灯即明
在我动了手脚后,你的眼睛时有时无
这张纸作了一墙之隔
它构成的神性,是看得见与看不见
在收放间,火有时在门内
有时在门外,对于这无光的燃烧
请原谅我的十指相扣
这人世莫测的无名火,因了
这张纸,再次看傻了眼
天下人不能围观的火
转眼都在消失,我继续与你对立
在纸的那一面,这隐者,作笼中咆哮状
小庙关门的时候
小庙关门的时候,山下豆腐店也关了门
天下无事,天下的城已无门可关
但天下永远开合着,看得见
与不让谁看见的门。我正往一座虚拟的城
去踩踏门与道,以再次证明
身体在经历人世的阴阳。
一个人路过的城池多了,会经常地
走错门。走错了门,身体便成了黑客
或将错就错,将左门走成右门。
找不到门的人,自己就是一扇门
半明半暗中,比谁的老江山更赖皮地
在虚门与实门间,站成
一夫当关的样子。这就是天下的闭门羹。
我已大开大合。身体的裂隙处
跳进了几只蟋蟀,这窄门中的小神
正对着遥远星空,倚门对望,申诉,又虚空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市井野老。钟,被人拿走了铃声
生活只剩下边旁。比如还要活下去的“活”
那边的水早已蒸发,剩下的舌头,自己说给自己听
又比如我妻子的姓,林子变成了单只木头
也不知被减掉的是左边还是右边
我身上的一草一木都在走动,再也抓不住一些根和叶
又一颗牙齿脱落,相当于地理名词在丧失
还常常念到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正是我自己
他在别处争宠,已不管我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