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
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
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清] 纳兰性德《拟古》
纳兰性德的词流传较广，因为他生前就有文名，且在皇帝近侍的高位，以三十岁华年骤然谢世。康熙皇帝仅比纳兰性德大一岁，纳兰性德的父亲又是康熙倚重的丞相，纳兰性德的谢世，如星辰陨落，激起巨大的水花。纳兰性德生前就有以悼亡为主题的《饮水词》刊行，至少在他的同事和好友曹寅的眼中，家家争唱饮水词虽然未必是老百姓的文化生活，但是在文化圈，纳兰性德的文名生前就响亮。何况他去世后，好友顾贞观更是收罗他的诗词，奠定了纳兰性德清初词坛第一人的文学地位。
那么相对于纳兰性德的词，纳兰性德的诗就很少有人看到了。但纳兰性德的诗和词不同，如果纳兰词是以情感悱恻，抒发人生的伤逝凄凉为主，以情致胜感染人心。纳兰性德的诗是更深层次的灵魂和精神的表述，以及对历史的感想。其中拟古诗多达百首，上承古诗十九首以及乐府的古简深邃，像一面镜子，是纳兰性德用来洞悉和探索自己的灵魂和命运的。
他的拟古诗大部分做在他短暂生命的晚期。
花开枝头艳，花落无人怜
自28岁他升为二等侍卫并秋天奉使边境梭龙，长达几个月的霜风雪雨，走过不毛之地的边塞，虽然以他的谨慎和智慧圆满完成了这次艰险的军事任务，但是体质不足，造成的寒疾，已经上身。严谨不容闪失的扈驾和护卫任务，让他日渐疲惫，他并不能感受战功和荣耀带来的兴奋。
相反，宫廷与官场的倾轧，父亲位高权重却如履薄冰，整个体系是一种互相监控取悦皇帝而达成一种争取富贵，都让他深感窒息和厌倦。但他身为旗人贵族，从出生就纳入这套体系，无能改变和逃脱。甚至无从选择他的工作。
比如此时在侍卫这个伴君如伴虎的位置上，到底还要做多少年，他没有底。通常乾清门侍卫在做到一定年限或者有功劳之后，会升任统领或者大臣。但是纳兰性德虽然是满人，他接受的教育是汉族的，这一套征服体系，对于清朝的征服者是适用的，但是对于全面了解中国历史的人来讲，这套令人窒息的体系，存在就是有巨大的先天的落后。然而他不仅无能为力，甚至他自己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不得不称为这架机器上的一部分。
更何况，纳兰性德的情感上没有被满足过。无从得知他父母和他之间的关系，但是“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那么很可能他在少年时就没有从这个看似锦绣的豪门获得应有的温暖。
那么无论从溥仪《我的前半生》还是从各种清朝史料观察这些贵族的家庭，这些孩子们从出生就拥有较高的地位，但是很难获得正常的父母之爱，以及平等的友谊和爱情。
那么纳兰性德钟情于自己的妻子，并不是封建贵族家庭的常态，而是一种情感的代偿和另类。而这种痴情也很可能导致他的妻子在家庭中受到攻讦和压力。虽然他的妻子记录是死于产后的疾病。纳兰性德在妻子死后将词作定名为《饮水词》，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那么不仅是感情的沉痛无法与别人分享而减轻，又必定有生活中不可承受的各种压力和痛楚，像鱼一样不能开口说什么吧。
那么在他妻子忽然谢世后，他生命重要的支撑倒塌，虽然他为了重建坍塌的世界，也再婚，也尝试恋爱，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工作责任的沉重，身心疲劳到了极致，他甚至预感了死亡。
这种死亡是心气的低迷，又和身体的疼痛互相影响。所以才有了这首如同谮言和自挽的预言诗。
我没有到三十岁，但是忧愁的生活占据了生命的一半。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回顾一生的写法，通常是自己到了绝境，对过往的人生进行盘点的时候。而且如此斩钉截铁，至少这是他感觉的真实。
“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
比起那些音韵辗转绵长的词来，诗的魅力在于简洁而有力度。纳兰性德写下这两句诗时，是一种对自己和命运的洞悉。
人的灰心，一种是情感上的，一种是客观人生上的。那么纳兰性德两种都占了。他还有第三种，就是身体有病。而且这个病，他自己有感觉。十八岁时一场寒疾让他错过了那年唾手可得的殿试，病根早已经落下。妻子过世，对他的身心也是巨大的摧残，那么勉力在侍卫的职务上，跟随康熙扈驾南北，吃苦在先，精神身体高度绷紧，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病过多少次。那么在前往梭龙的途中，他不仅病倒，还梦见前妻。
纳兰性德不是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是靠近死亡，他并不特别悲伤，因为至少，他还有妻子可以惦记，虽然她在天上。
这人世间的心情和愿望到此也快耗尽了。这人间无他所愿，无他所想。就算曾经有过什么想法，也如花落春风。春风依旧，但是花谢了。
苍凉冷静到此。我读出的是那种泪都没有了的空明与苍凉。这不应该是三十岁纳兰的，但的确是他的，他心力消耗，如同老人。
“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
我即将要去远的地方，所以记录的东西非常潦草，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那么这是在旅途中匆匆写就的潦草诗吗？不是。这更像是自己要去往浩瀚无边的死亡之地，所以面对那样的辽阔苍茫，有一种无言以记的感觉。这甚至是对过往对朋友的告别。
“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
我在这寒食的节日里看见了青青草色，在黄昏里烟气弥漫。那么寒食和清明节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傍晚还徘徊在墓地山林里，且用的是冥，这是强烈的死亡的气质和气息。他是又一次来到前妻的坟前吗？还是渴望自己的入土为安？
“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
这是入夜。山桃花红了一晚上，早上随着风落下，飘落的桃花如同祭奠的箔纸在凌乱飞扬。
纳兰性德在妻子坟前住了一晚上，是为清明祭奠。当然作为家族墓地，纳兰性德未必是宿在露天，因为有守墓的房屋。
但是这样的做法，一是情深，二也是精神的所归吧。
“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
玉红草是古代仙草，吃一颗就可以醉死三百年，忘记眼前忧患。那么很显然，这里是将妻子坟头的桃花落，比做玉红草。
愿意自己就地而眠，永不醒来。
那么这首诗应该是作在什么时候呢？
这首诗是纳兰性德29岁的作品。但是他已经非常疲惫了。日复一日的繁琐的扈驾，固然有升职的可能，但是富贵非所愿。康熙皇帝是一个特别能折腾的皇帝，作为他的随从，自然压力巨大。
马上，纳兰性德就跟随康熙南巡，且几乎整年都在外面。
转眼三十岁来了，而纳兰性德的生命停止在三十岁的五月。虽然皇恩如春风，他升为一等侍卫，但是他的生命如山桃花谢落。
他死于潜伏以久又忽然再次发作的寒疾。死在妻子的忌日。他飘走了，行将适远道，春风吹落花。是悲剧，也是解脱。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