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有人将王国维的学术成就比作一颗耀目的钻石,每一个晶莹剔透的切面都闪烁着令人心旌摇曳的光彩。这并非溢美之词。在哲学、史学、美学、文学、伦理学、文字学、考古学、心理学、词学、曲学、红学、金石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王国维均有深诣和创新。他平生学无专师,没有硕士、博士的头衔,却能自辟户牖,勤奋钻研,筑起了一座又一座学术里程碑。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王国维早年追求新学,接受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影响,把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相融合,研究哲学与美学,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继而攻词曲戏剧,后又治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郭沫若称他为新史学的开山,不止如此,他平生学无专师,自辟户牖,成就卓越,贡献突出,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学等方面均有深诣和创新,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留下了广博精深的学术遗产。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于颐和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
王国维之死
子卿先生
在所有人言必谈“革命”、“西学”的一派新气象中,固执的王国维至死也没有剪掉瓜皮帽下的辫子,他尽己所能地捍守了前朝传统士大夫最后的坚贞。
无所谓迂腐,或者愚忠,也没有凄凉、愤懑,在昆明湖那一汪碧蓝如玉的湖水中,王国维倏然跃向当中,直到湖面重归平静。
除了寥寥遗音“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所掀起的波澜外,便只剩“君子死社稷”般的绝望余响。
王国维,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浙江海宁盐官人。
清末国学大师,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等各方面均成就卓著,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曾应召任清逊帝溥仪之南书房行走,后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
很难有人真正理解王国维。
他平日里寡默寡言,一副不苟言笑的老学究模样,治学方面却是才华横溢,全然没有半分不合时宜。在《人间词话》中,他将“为学”分三个境界,至今广为流传。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显然,个中真味,没有哲思,断难有此令人为之称绝的感慨,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注意到,第三境界里,看似豁然开朗的王国维,心中该是如何的孤独和惆怅。
遗珍未央,最是人间留不住
遗珍未央,最是人间留不住。
在1926年11月19日,致罗家伦的信中,傅斯年这样写道:
“到清华本无不可,但也有下列数难,使这事不[亦]成问题:(一)我也不愿即去,因为我果去,恐也如元任的局面,半在大学,半在研究院,但我很想先自己整理一年再去,因彼处我畏王静庵君,梁非我所畏,陈我所敬亦非所畏……
傅斯年是性情人物,有“大炮”外号,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这一点从炮轰孔祥熙、宋子文庸劣腐败,就可以知晓。同时,傅斯年又是有名的才子,连胡适都说他是“人间一个最稀有的天才”。
可是,这样一个最有血性的大学者,却在信中直言不敢去清华任教的原因是因为敬畏王国维。
“因彼处我畏王静庵君,梁非我所畏,陈我所敬亦非所畏。”
其中,梁为梁启超,陈是陈寅恪。笔者以为,傅斯年敬畏王国维,除了学识外,更多的定然是景仰他的峻洁品行。
只是,大势所趋,无论王国维再如何高义坚忍,最终也只能随着覆灭的清王朝,成为时代悲凉的缩影。
静安沉湖,衣冠千年犹有冢
静安沉湖,衣冠千年犹有冢。烈节往往意味着偏执。对于王国维而言,当家国无以慰藉,甚至文化式微,时世也无法容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时,除了悲壮的离去,又将该何去何从?叔本华曾说“生存意志”是痛苦之源。王国维在对西方哲学的探索中,对叔本华浓厚的悲观色彩的意志主义哲学,甚为倾心,而这无疑也影响了他的人生观。
在自沉当日,王国维给溥仪的遗奏中,这样写道: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史事变,竟无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清池。可见,王国维应是以遗民之身,殉清而亡。
然而,不管是何原因,哪怕将他的辫子比作堂吉诃德的长矛,也都不影响王国维的高尚与才学。
有人说,中国有三大天才都死于水,分别是屈原、李白和王国维。而他们三人各自代表着一千年的文化史。一千年才有一篇《离骚》,一千年才有一曲《将进酒》,同样一千年才有一本《人间词话》。
尤其屈原与王国维,有诸多相似。屈子投江,开启了传统文化的源头,而静安沉湖,则宣告了旧文化的结束。
异国他乡,可怜身是眼中人
异国他乡,可怜身是眼中人。辛亥革命后,王国维携全家随罗振玉东渡日本,侨居四年。他敦守君臣纲纪,拒绝朝祚革新,也无法理解革命,对其而言,国内时局动荡,已是“礼崩乐坏”。而王国维东居后不久,即适逢日本明治天皇病逝,大将乃木希典同其妻剖腹殉节,成为武士道精神的象征。
乃木希典乃木希典“为天皇而死”,对王国维的内心必然是触动极大。据罗振玉侄女罗庄《海东杂忆》中回忆:
居东二年,最令人惊心动魄者为乃木大将(希典)殉明治天皇一事……伯父(罗振玉)、姻丈(王国维)及家大人(罗振常)皆叹仰不置。伯父为道大将轶事,大人每日为据报纸解说其旨,虽吾辈小儿女亦不能不为动容也。
王国维的“忠君爱国”想法早已经是根深蒂固,对于乃木希典的行止,他心中如何不敬佩,不共鸣?在避居日本期间,王国维决意潜心问学,研究方向也转向经史,同时帮助罗振玉整理大云书库藏书,得以尽窥其所藏彝器及其他石器物拓本,并与日本学者广泛交流,学识大增。而感慨于清朝的覆亡,王国维多有诗作问世,所作的《壬子三诗》,即《送狩野博士游欧洲》、《蜀道难》、《颐和园词》,也可见他甘作遗老的心态。如《送狩野博士游欧洲》中,诗曰:“庙堂已见纲纪弛,城阙还看士风变”、“汉土由来贵忠节,而今文谢安在哉”或《蜀道难》中,悼端方,诗曰:“对案辍食惨不欢,请为君歌蜀道难”、“中有千愁与万冤,南山北山啼杜鹃”。
而《颐和园词》,更是赞扬慈禧“中兴之才”:“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
后来,王国维将1912年至1913年间所创作的诗篇二十首,编定为诗集《壬癸集》,并交由日本京都圣华房印行。
在王国维致山田茂助的信札中,有相关提及。
王国维致山田茂助信札 纸本 20世纪初写本
1通2页附1封,内附版面设计样稿1页。信札内容:拜启:来书并《壬癸集》二页已阅,中有二误字乞改正。印刷需二百部,用纸仿眼心抄,印刷亦乞如眼心抄,用墨稍重为荷。以后排成二叶仍乞寄校,邮费加入勘定可也。此上山田茂助样。王国维,十八日。山田茂助,字延年,号墨鱼斋,为日本明治时期著名书坊圣华房的主人。圣华房位于京都寺畤六角,以经营古旧书籍为业,兼营印刷出版,所发行的《智永真草千字文》、《和汉研谱》等皆为精品。经营书店之余,山田茂助雅好藏书,与王国维、内藤湖南、长尾甲等一众中日学人过从甚密,商议印刷事宜,谈论诗词歌赋。王国维致山田茂助信札 纸本 据信札可知,王国维论及《壬癸集》的勘误及印刷事宜,并附版面设计样稿1页。
王国维致山田茂助信札 纸本 版面设计样稿版面设计样稿中,有“宣统庚戌秋九月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内藤博士见遗,国维”。其中“内藤博士”即内藤湖南,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的重要学者,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创始人之一,与中国近代学人多有交游。
内藤湖南“宣统庚戌”为1910年,可见王国维在举家东渡日本前,已经与日本学者有密切学术交流。事实上,早年王国维就曾短暂去日本游学,后因病归国。
所以王国维在日期间能与当地学者广泛交流,与其在国内期间已有往来密不可分,此札可以佐证。
死后哀荣,忽听孤鸿三两声
王国维自沉后,众说纷纭,然他死后哀荣,却是盛极。溥仪赐王国维谥号为“忠悫”,清华大学特立《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撰,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梁思成设计。
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似乎为王国维之死盖棺定论,碑文“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更是千古名篇。
梁启超在《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词》中,也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欤!”称赞王国维“不食周粟”的清节。
国学大师吴宓的挽联,同样充满尊敬“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汩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
王国维之死,几乎得到了整个民国学界的追思,可谓奇迹。遗老遗少自不必说,其中也包括了鲁迅、郭沫若等,而他们平日里几乎很少能够认可他人。
后记
白发几人怀故苑,青山何地葬遗民?
王国维以死表明心志,固执、平静地绽放了一个传统士大夫属于自己的最后光辉。
王国维:人间才子,遗珍未央
李依阳
论样貌,王国维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的。眼若死鱼,塌鼻,龅牙,面色微黄,皮肤凸凹不平,续着小胡子的脸上常年挂着一副玳瑁眼镜;矮个儿,穿着邋遢,一年四季套着不合时宜的粗旧衣服,玄色扎腰,瓜皮帽下扎着一条猪尾巴一样的小辫;生性忧郁,羸弱多病,声音喑哑且口吃得厉害。语言大师王力说他是“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样”,鲁迅则说他“老实得像火腿一样”。
就这样一个“冬烘”、“火腿”似的人物,论学术成就,却让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他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生平著述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梁启超赞他“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郭沫若则评价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一生为学,如痴如狂
王国维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州城,海宁王氏乃当地书香世家。王国维的父亲王乃誉,是宋安化郡王三十二世裔孙。王乃誉攻书画、篆刻、诗古文辞,博涉多才,著有游目录八卷,古钱考一卷及其他文稿,题画诗、画粕等数卷。王国维4岁时,母亲凌夫人去世,他和姐姐蕴玉的生活主要由叔祖母照顾,而他的读书生活,则主要受到其父王乃誉的影响。1883年,他7岁起,先后入邻塾从师潘紫贵(绶昌)及陈寿田先生就读,接受过塾师的启蒙教育,并在父亲王乃誉的指导下博览群书。1892年7月,王国维16岁入州学,参加海宁州岁试,以第21名中秀才。与陈守谦、叶宜春、诸嘉猷被誉为“海宁四才子”。
虽有才子之名,王国维的学业运却极其不佳,17岁时乡试不中,21岁时又不中。不过,这与他并未将主要精力用于应试,而是对史学、校勘、考据之学及新学产生了兴趣从而忙于博览群书有关。1894年甲午战争以后,大量的西方文化科学向中国输入,王国维接触到新的文化和思想,产生了追求新学的强烈愿望。虽然因为家贫而不能以资供其外出游学,他仍关心时事,研读外洋政书和《盛世危言》、《时务报》、《格致汇编》等等。从1895年至1897年,他陆续撰写了《咏史》诗二十首,并于1928年始发表于《学衡》第66期,吴宓称之为“分咏中国全史,议论新奇正大”。
出于对俗套的八股文的厌恶和对金石史学的喜爱,他下定决心不再参加科考。为了养家糊口,他在乡间谋了一份教书先生的职务。1898年,同乡许家腥辞去《时务报》文职书记一职,便介绍他去上海接替自己的职务。就在这一年,王国维结识了他生命中的一位重要人物——罗振玉。罗振玉等人创办的东文学社开课后,王国维入学学习,受业于藤田丰八等,渐为罗振玉所知,引为弟子。从此,王国维的治学道路及以后的人生都与这位古史学家、清室遗老产生了藕断丝连的联系,直到其生命的终结。
在《时务报》因戊戌变法失败而遭关闭后,罗振玉又引王国维入东文学社半工半读,负责庶务,免缴学费。学社除日文外,兼授英文及数理化各科,王国维如同久旱逢甘霖,攻读甚勤,并且从日本教员田冈的文集中,知道了康德、叔本华,从而萌发了研习西洋哲学的念头。
王国维一直向往出国,在罗振玉的资助及藤田、田岗两位日本教师的帮助下,终于在1900年12月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然而不到半年便因病回国,病愈后协助罗振玉编《教育世界》杂志,发表了大量译作,继而成为该刊的主笔和代主编。通过编译,并加以自己的论述,王国维介绍了大量近代西方学人及国外科学、哲学、教育学、美学、文学等领域的先进思想。
这一时期是王国维“兼通世界之学术”之“独学”时期。此时他以哲学为主,研究了康德、叔本华、尼采哲学,兼英法诸家,结合先秦诸子及宋代理学,又攻西方伦理学、心理学、美学、逻辑学、教育学,所译心理学、逻辑学名著有开拓之功。代表作有《红楼梦评论》及《静庵诗稿》、《人间词》等。
1906年,30岁的王国维随罗振玉进京,暂住罗家。同年4月,王国维集数年所填词61阕,成《人间词甲稿》刊行。后又经罗振玉引荐,结识学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荣禄,甚为其赏识,未几,得在学部总务司行走,任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译、主编译及审定教科书等事。
1906年6月,王国维发表了《三十自序二》,并称自己开始由哲学转向文学,且有志于戏曲研究。这标志着他的学术研究开始发生了转折。此时期,王国维第一次全面地向国人介绍了俄罗斯文学家托尔斯泰,并对莎士比亚、但丁、歌德等进行介绍和比较,介绍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名著及英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等人。同时,王国维还对美学、词学进行研究,写出了著名的《人间词话》,对中国戏曲史进行研究,撰有《曲录》等多部著作,为《宋元戏曲考》的完成奠定了基础。
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解体,王国维携全家随罗振玉东渡日本,于京都田中村侨居四年余。从此,其治学转而专攻经史、小学。他在《国朝金文著录表序》中说:“东渡后,时从参事(指罗氏)问古文字之学,因得尽阅所藏拓本”。他治甲骨文字,亦始于此时。由于专力于研究新发现的史料,并能以古文字学为基础,研究古史,从古器物到古代书册、服装、建筑,所涉甚广,著述甚丰。此外,他在戏曲研究方面亦有重大的突破,所著《宋元戏曲考》,被誉为“戏曲史研究上一部带有总结性的巨著”。这一时期,他的生活颇为安定,学术上也有很大突破,他自述此间“生活最为简单,而学问则变化滋甚。成书之多,为一生冠”。
然而,“才子”却时常为“五斗米”所困。王国维在日本的经济不能自主,生活主要依赖罗振玉资助。当时罗振玉因连年印书,所费也甚多,王国维不愿再拖累罗振玉,便决定先期返国。
1916年,40岁的王国回到祖国,于上海“哈同花园”《学术丛编》任编辑主任,兼仓圣明智大学教授,主要从事申骨文字及商周历史研究。王国维对“哈同花园”并无好感,但是为了生计,也为了利用“哈同花园”内收藏的古物和文献做研究,而不得不与他所认为的不学之徒“虚与委蛇”。此外,王国维还兼职为他人整理藏书,参与《浙江通志》的编撰,以增加收入,弥补子女上学费用。这一时期,王国维将辛亥以来重要的研究成果编成了《观堂集林》,其中《艺林)八卷、《史林》十卷、《杂林》二卷,对后世具有很大的影响。此时,罗振玉还是继续留在日本,生活也过得比较艰难。然而,他是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他让王国维在国内帮助收购和鉴别古书画来转手卖给日本人,赚取其中的利润差额。1919年,罗振玉一家也回到中国来,并开始筹划将三女儿罗孝纯嫁给王国维的长子王潜明的事情。
1923年春,王国维经升允推荐,到北京充任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有幸得窥大内所藏,曾检理景阳宫藏书。次年冬天,冯玉祥“逼宫”事件发生,王国维结束了“南书房行走”的工作。后有崇仰他学问的胡适、顾颉刚等人推荐他担任新成立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王国维推而不就院长职,仅任教职,讲授《古史新证》及《说文》、《尚书》等课程,从事《水经注》校勘及蒙古史、元史研究。
王国维一生飘零,却始终严谨治学,他精通通日、英、法诸国文字,先后在哲学、文学、戏曲史、甲骨古文、古器物、殷周史、汉晋木简、汉魏碑刻、汉唐史、敦煌文献及西北地理、蒙古史、元史、图书管理学、版本目录学等多学科研究中作出了重大贡献。既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又是中国史学史上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的开创者。
心系教育,鞠躬尽瘁
王国维几乎一生都与教育事业有着不解之缘,曾于众多学校任教,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总结了十分丰富的教育理论。
王国维在家乡海宁时一直给人当家庭教师。初抵上海《时务报》馆后,他曾与同乡张英甫等,提出了在海宁筹办师范学堂和小学堂的构想,并上呈筹款缘由,希望转达海宁知州。虽然最终无果,但足见他年纪轻轻就心系教育。维新变法失败后,深感国家动荡的王国维企图以教育来挽救国家命运,他在对只关心个人利益的麻木国民极大愤慨的同时,仍念念不忘教育大计,在家养病的他曾致函汪康年,在信中写道:“维谓就教育一事,一切皆后着,今日造就明白粗浅之事理者为第一要着耳。”
1901年,王国维应罗振玉之邀,先后执教于武昌湖北农务学堂、上海南洋公学东文学堂。王国维在授课之余,为罗振玉在上海创办的《教育世界》编译了大量文章(《教育世界》是我国最早的教育专业杂志,主要翻译东西方各国教育学制、学规)。王国维于《教育世界》翻译连载的日本立花铣三郎的《教育学》,是我国第一部国外教育理论译著。
1902年,张謇创办了我国第一所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学校,欲聘一位精通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的教员,经罗振玉推荐,王国维在这里任教一年。1903年3月,又至通州师范学堂任教,在此期间,通读叔本华、康德之书,对西方哲学有了深刻的研究。
1904年,王国维代罗振玉为《教育世界》主编,进行了刊物改革。同年8月,罗振玉在苏州创办江苏师范学堂,自任监督,以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也来校任教,主讲西方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社会学等课程,还为此编译了相关教材,并创作了《教育学》一书,系统地论述了教育的定义、教育目的、教育人类学和教育方法学等。
应该说,《教育世界》是王国维总结他独特教育理论的重要阵地。例如1906年,他发表了著名的《论教育之宗旨》一文,提出教育宗旨在于培养能力全面、和谐发展的“完全之人物”。何谓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他也因此成为我国教育历史上明确提出培养人物的德、智、体、美四育主张第一人,较之日后梁启超与蔡元培所提出类似的教育理论要早了十多年。他还在《教育世界》中开辟“教育小言”专栏,针对中国教育现状与改革发表不少独到见解与批评。尽管这本教育杂志仅仅维持了三年不到,其间却刊载了近百篇关于日本学制的文章,内容涉及大学、中学、小学、师范教育、职业教育、女子教育等各个门类。在清末严酷的思想统治之下,能够刊发如此多的国外教育文章,主笔王国维功不可没。随着王国维教育学著述的日渐丰富,他的教育理论、思想渐成体系。
1907年时,罗振玉任清政府负责编译教材的学部参事,推荐王国维进入学部图书编译局工作。在这里的几年,沉默寡言的王国维只顾埋头治学,编译了近百万字书稿。
1914年,王国维作《国学丛刊序》,在文中提出了著名的学习“有用之学”、“无用之学”之辨,这既是他教育哲学的核心思想,也为他在民国初期教育界赢取了一席之地。“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王国维的这一教育主张一度遭到许多人的误解。在当时举国上下学习西学、企图科技救国的现实背景下,王国维大谈道家哲学式的有用无用,似乎书生气太重,但实际上是针对当时教育偏重科学技术而忽视人文学科的现状而发,试图扭转当时这一畸形教育现状。
1916年王国维从日本归国后,曾在哈同开设的仓圣明智大学短暂任教。1922年,经蔡元培、马衡等人的再三邀请,王国维受聘于北京大学,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通信导师。任教期间,他积极设计研究课题,还指导了很多函授学生。三年后,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成立,王国维又受聘为教授,对学生关怀备至,不但让有了一定基础的学生根据兴趣自行选题,还十分注重于对其研究方法的启发。
晚年执教北大与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经历,使王国维早年的教育理论得以真正实践,为中国近现代学术界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他所开辟的研究领域与引进西方科学的研究方法也得到了继承与发扬,对近现代中国学术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
关心时局,预言共产
王国维留给人们的印象,更多是《人间词话》中治学的三种境界,是《观堂集林》中对历史的透析,是《论性》、《释理》、《原命》对生命哲学的拷问,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王国维其实十分关心晚清政治时局,还曾对中国未来走向作出了准确的预言。
王国维父亲王乃誉的日记里,记载了很多王国维青少年时期和父亲议论时局的情况。
1896年,李鸿章在彼得堡与沙俄签订《中俄密约》,沙俄势力进一步伸入我国东北地区。同年8月,爱国志士、学社报馆竞相宣传救亡,其中以《时务报》最有代表性。这一年九月初五,据王乃誉日记记载:“静(即王国维)持《时务报》第一、三册,上海新设,七月初一开馆,总理为汪穰卿(即汪康年),执笔新会梁启超,所陈通变议,颇给时政,诚此时之要务。”可见,无论王国维还是乃父,对于中国时事,都有所关注。
1897年12月7日,《王乃誉日记》载:“静儿携借到《时务报》四十五六册归家”。可以看出此时王国维已经颇为关心时事,并且倾向新学。“于是弃帖括而不为,论举业而不就。”而康有为第五次上书光绪帝,陈述亡国之危险,发起保国会不久,王国维曾经谒见康有为。
1917年是王国维政治思想发生大变动的一年,张勋复辟失败以及十月革命成功都曾引起王国维的极大关注。他在致罗振玉及其他友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及他对于灾难的20世纪中国不祥的预感。在致许默斋的信中王国维提到:“给常谓此刻欲望在上者变法者万万不能,唯有百姓竭力去做,做得到一分就算一分。”而致罗振玉的信中也说:“南北交汇,势成决裂,然将来或以妥协了事,亦未可知。”“乙老昨日长谈,颇负悲观。乙老对时事,谓南人欲恢复辛亥革命各间状态,是适以助北,故近又不能乐观云云。”“俄国革命事起,协商诸国内情可见,此事于东方内政外交影响甚大,以后各国国体政体均视同盟与协商之胜败为转移耳。”可见,王国维对民国的现状和未来都很不乐观。
王国维曾醉心于研究西学,但在辛亥革命前后,他却突然改变了学术方向,一心转向国学研究,王国维忽而对西方不再抱有好感,这一转变与他对政治时局和东西思想冲撞的理解和态度不无关系。周一平先生曾写过《1917年前后王国维的政治思想》,剖析了1917年前后王国维政治思想的变化以及在其学术上的反映。周言先生则在《王国维与民国政治》一书中引证了王国维当年所作的《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诗,作出了更进一步的确解。这首诗里有这样的话:“我亦半生苦泛滥,异同坚白随所攻。多更忧患阅陵谷,始知斯道齐衡嵩。”周言阐述说,这里的“我亦半生苦泛滥,异同坚白随所攻”指的是王国维在辛亥革命前于哲学文学美学之间的矛盾,而“多更忧患阅陵谷”指的则是辛亥革命风暴的席卷,“始知斯道齐衡嵩”即可与此年王国维写毕《宋元戏曲考》后转向国学研究的学术动向相印证。王国维的学术转向曾受到辛亥革命的具体影响,这段“夫子自道”可为明证。
而王国维对政治时局把握之敏锐,甚至让他成了一名“预言家”。
王国维在1917年12月31日致罗振玉的信中曾说:“俄国革命事起,协商诸国内情可见,此事于东方内政外交影响甚大,以后各国国体政体均视同盟与协商之胜败为转移耳。”“罗刹(代指俄国)分裂,殆不复国,恐随其后者尚有数国,始知今日灭国新法在先破其统一之物,不统一则然后可惟我所为。至统一既破之后,欲恢复前此之统一,则千难万难矣。”
而其最让人震惊于他的历史洞见的预言,是1917年末其致柯劭忞的信中所提:“已而俄国果覆亡,公以祸将及我,与北方某耆宿书言,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此信已佚,但却由罗振玉记录下了此信的大致内容,录入于《王忠悫遗书序》中。王国维在致信罗振玉的另一封信中,亦曾提及此信:“前致敬仲(即柯劭态)书,已得其复……书中有‘始于共和,终于共产’语,乃行文配衬之笔,而敬仲乃反复此语,将其他要言忘却,殆神明已衰矣。”
周锡山在《王国维集》的前记中曾说:“王国维对于古代史的卓越史识,已经为世界公认。他对于中国20世纪的历史发展趋势,亦有令人惊叹的惊人预见。虽然当时共产党还未成立,但以学者观世,能够如此预见,充分体现了一代历史学家的远见卓识。”
悲情人生,魂断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诗经·小雅·鱼藻》
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这个并不十分惹眼也没什么特殊典故的地方,却因为一件事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1927年6月2日,51岁的王国维自沉于此,将他的生命历程定格在了这一年的风风雨雨中。
正处于壮年时期,且治学与事业皆处于巅峰时期的王国维究竟为什么选择自尽,学术界数十年来一直争论不休,每每通过王国维的著作和书信揣测剖析,各执己见,似皆不无道理。然而推论并不等于事情的真相,毕竟逝者已矣,但是王国维选择鱼藻轩作为自沉的地点,却多半是与政治时局有关。
鱼藻轩的水很浅,但命名却很有讲究。《鱼藻》乃《诗经·小雅》的篇名,首句“鱼在在藻”何意?毛传:“鱼以依蒲藻为得其性。”郑玄加以引申,解释得更明白:“藻,水草也。鱼之依水草,犹人之依明王也。”讲的是臣和君的关系:臣依君,犹如鱼依藻。王国维饱读诗书,对此再清楚不过。
1927年,正值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开始不久,北洋系统的冯玉祥、阎锡山先后易帜。北洋政府分崩离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溥仪被迫出宫,李大钊遇害,叶德辉在长沙被军阀所杀,清代遗老纷纷逃难,罗振玉也避入某国使馆。王国维虽日常言行无异,但谈及时局,总是神色黯然,有“避乱移居之思”。而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时,王国维就曾与罗振玉等前清遗老相约投金水河殉清,多亏家人及时劝阻。谁能料想,事隔四年,他最终还是自沉而亡。
我们并不能确认王国维是不是因为“殉清”而死,但是其性格中有着悲观的因子,且其一生悲情交织,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国维3岁丧母,自幼缺少母爱,又少手足雁行之乐,故性情孤僻、内向,不擅交际,对人间苦痛十分敏感。16岁进州学后,他被推为“海宁四才子”之首,纵论古今,少年意气。然而父亲王乃誉对其却十分苛责。王乃誉在日记中说:“教其不可畏世,示其不可鲁莽”。可见他在父亲眼中,是一个胆小、内心冲突又不擅逢源的少年。后来王国维先后两次参加乡试未中,在国难当头的年代,他在旧的科举制度下找不到出路,只能另寻他法。
进入上海《时务报》馆后,22岁的王国维接触到了西方的哲学思想,被德国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的悲观人生哲学深深感染,其忧郁的禀性与叔本华的悲观哲学一拍即合,更是生发了“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的想法。其后一连多年醉心于钻研叔本华的哲学之道。
1904年,王国维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诠释了《红楼梦》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发表了《红楼梦评论》。在他的解读中,隐含了对人生苦难的体验、对国运衰亡的忧患以及对人民麻木的慨叹。他在篇中反复诘问,男女之爱“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叹这是“人人所有”而“人人未解决”的大问题,在中国文学上解此问者,三千年间仅一部《红楼梦》而已。他将《红楼梦》划为“此宇宙之大著述”,当与《浮士德》并称,是最高悲剧的代表。在他看来,人生的本质就是欲望,是生活、欲望、苦痛三者的结合。有了欲望,求而不得是一种痛苦,而得到后产生厌倦也是一种痛苦。所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一种解脱。
29岁时,王国维父亲王乃誉去世,而随后两年内妻子与继母又相继去世,这让本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王国维又增添了许多悲伤的人生体验。
尽管后来王国维于《三十自序二》中写道:“哲学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在疲于哲学中的“可爱”“可信”之争后,他将自己对人生的悲悯、怀疑,都化入了诗词和文学研究之中,然而,叔本华、尼采、康德的哲学思想,却已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性格与思想。
而与经历了几十年的共同进退的挚友罗振玉决裂,又给晚年的王国维带来难以抹去的伤痛。
罗振玉是保护清王朝的“铁杆”遗老,他也极力拉拢王国维一起进入晚清小朝廷。在担任南书房行走期间,王国维准备把自己整理出版的一部著作《观堂集林》进呈溥仪,当在天津的罗振玉得知这件事情后,将自己著作的《殷虚书契前编》《殷虚书契后编》和《殷虚书契考释》带给王国维请其一起进呈。王国维此时并不想成为罗振玉与郑孝胥“遗老斗争”中的棋子,于是婉言拒绝了罗振玉的请求。当罗振玉收到王国维的回信后,非常愤怒,要求他把书托人带回天津。随着遗老斗争日趋激烈,罗振玉联合升允并希望王国维一同来弹劾郑孝胥,但王国维又一次拒绝了他,这是罗振玉所不能接受的,他当即表明不会连累王国维,从此以后,他们之间便出现了难以调和的裂痕。
王国维最爱长子王潜明,但谁想爱子年仅26岁就患病悄然先他而去,此事给了他很沉重的打击,此后,一家人便很少再看到他的欢颜。丧葬上,罗振玉前来为女婿王潜明吊唁,在女婿入殓后,却不告而别地带走了自己的女儿。关于这件事,罗振玉的孙子罗继祖回忆道:“潘夫人(王国维第二任妻子)处置善后偶尔失当,姑母泣诉于祖父,祖父迁怒于王先生,怪他偏听妇言,一怒而携姑母大归……”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女士则讲道:“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并把来往信件点火焚烧……”在接下来安排长子的抚恤金上,他们的矛盾更是进一步激化。王国维为儿媳的将来做打算,把海关所给的抚恤金全部寄给罗孝纯,然而王家儿媳却出乎意料地拒绝接受丈夫的抚恤金。王国维几次把汇票寄去,几次又被退了回来,但在每次写给罗振玉的书信中,他还是尽量做到语言委婉,生怕伤到了两人的感情,可是罗振玉每次回信的言辞却是愈加激烈,最后竟写了一封绝交的书信寄来,信中罗振玉以墨子来比喻自己,指出自己在三十年交往中一直无私援助王国维,从来没有怨言,而却把王国维比作杨朱,认为他自私自利,不图报恩,这就把双方的矛盾从家庭琐事上升到王国维一直很引以为重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上,自是王国维不能接受的。从此,两人三十年的友情,就此断绝。
罗振玉是王国维的伯乐,也给予了他很多物质上的无私援助,但王国维也是以替罗振玉工作换取的,就如罗振玉所讲:“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
幼年丧母,青年丧父、丧妻,中年丧子;生性忧郁,体弱多病;时局动荡,老友交恶……一生悲苦交加,王国维虽然表面平静,但其内心的苦痛无望可想而知。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