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杰,1969年11月生,河南洛宁人,河南省作协会员,洛阳市散文诗学会副会长,洛阳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诗刊》《人民日报》《星星诗刊》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诗400余篇;作品入选《2000中国诗歌精选》《2002中国最佳散文诗》《2018年中国散文诗精选》《2019中国魂•散文诗百名散文诗人诗选》、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和“中国好诗”等;获得2020年第七届中国诗歌突围奖提名;著有诗集《黑咖啡•白咖啡》,合著《起点》。
尘埃
如果把绝壁放大十万倍,那就是一座黄土高原
在高原上赶路的人,身上挂着3000米的海拔
他看到低下来的天空下,尽是矮矮的丘陵
如果把赶路的人缩小十万倍,那就是一只奔命的蚂蚁
再小的沟坎,都成了难以逾越的险峰
西北风吹着,那只蚂蚁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深渊
而那个赶路的人,选择在一粒尘埃里风餐露宿
如果大风继续吹,那么
无论是那只蚂蚁,还是那个赶路的人
它们跌落的每一粒尘埃,都是人间最深的深渊
抱着
起风了
黄昏抱着残阳,它们在练习分身术
从每一扇窗格子里转身溜走了
河床抱着流水,让风追着波浪
并一次次涂改着皱纹
在风中迷路的小蜜蜂
像个小丫鬟,东瞅瞅西瞧瞧
就是不肯丢下怀抱的蜜罐
把自己还原成一只蜂
洛河岸边,那棵高大的老槐树
紧紧抱着一个空空的鸟巢
……这嘶哑的破嗓子,仿佛风再大些
就能把喜鹊喊回家
起风了,大地这么辽远,空旷,静穆
我就像一只小蝴蝶
只想把翅膀张得再大些
好抱一抱这易逝的人间
闪电
父亲离去那天,忽然雷电交加
我和天空一起捶着胸脯
和天空一起往大地上顿足
甚至,我用刀子
在父亲栽植的那棵梨树上
一道一道刻下闪电
二十多年了,我已卸下了悲伤
当我锯倒那棵苍老的梨树
在树桩的年轮里
一遍遍寻觅当年刻下的闪电
我发现,多年来
我和梨树都是怀抱闪电的人
只不过
一个在外边流浪
一个在老家幽居
流星帖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小时候,爸爸提着马灯,送我上学
过坡地,穿路壕,上小桥
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光
带到哪里
当然,有时候也用手电筒
光会照得远一些
更远的,是天上的星星
那么美丽,那么慈祥,照着我们行路
……多少年过去。我又回到家乡
费了好大力气
已找不到那些物件。但我知道
马灯,手电筒。甚至爸爸
一直在我的身体里走着
就像一颗颗流星
草原
茫茫的大草原——
一片草叶,就有一副慈悲心肠
两片草叶,就有两副慈悲心肠
偌大的草原,肯定会有一尊大菩萨
万物生长的草原上
羊群在啃食青草
鹰隼扑向慌张逃命的灰兔子
凶残的野狼群,围猎着牦牛
而菩萨隐身其间
露珠净手,牧歌诵经
双唇念动日月轮回
仿佛在替众生忏悔
其实,那些羊群、马匹、野狼、鹰隼
都逃不出草原
在你掌心小小的坟墓之上
青草又疯长了一寸
就像你的慈悲,高高在上
瀑布
倘若身临险境
一个人,会有一刻惊慌,直到绝望
一群人,会有一阵争吵,甚至呐喊
但在噩运面前,最终
一些水,会选择一次次逃向高处
而一条河,会选择挺直胸脯
当千万滴水簇拥着
让一条河完全从大地上站了起来
你会惊叹生命的悲壮和传奇
似绝处逢生般豁然开朗
又似在绝地反击,重整山河
那一年,父亲突然离世
一家人衣食无着,顿时陷入困境
在外打拼的兄弟冒雨回家
大雨兜头浇下,在他身上哗哗作响
206块骨头砌成的落差,让他
成为旷野上奔跑的瀑布
他从身体里一次次抽出霹雳,仿佛他的
每一根骨头,都可以置换暴风雨
人间的月亮
漫长的黑夜,一个孩子坐在河边磨石头
他磨亮一块大的,叫月亮
他磨出一堆小的,叫星星
这些会飞的石头
他把它们放到天上。怎么也磨不亮的
他就把它们扔进河里
黑暗中的河流经过孩子
他看见扔进河里的石头,也开始闪闪发光
那些孤独得发亮的石头,围着孩子
就像找到了人间的月亮
落 日
落日啊,该有多么孤独——
从你的骨架,取出巴颜喀拉山,看一看
你风雪搅寒的脸
从你的血液,取出天下河流,就算一千挂瀑布
也抵不住你的两行热泪
从你的掌心,取出桃花、棉花、芦苇、旷野……
从你的脚趾,取出险峰、汪洋、飓风、暴雨……
落日啊,你一无所有
你把孤独,也交给了人间
释放金星的人
小时候,因为饿,或者碰壁
我常常眼冒金星
它们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每一颗
都像救星
当我使劲揉揉眼睛,它们便一颗颗
钻进我的身体里
后来,遇到繁星满天的夜晚
我总是祈祷:在黑夜收走它们之前
让我找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吧
我甚至还想再饿一次
或者再碰一次壁
好让我重新成为释放金星的人
就像世上有两个受难的兄弟
我们走着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人间
太 阳
我在高粱地里看到的落日:浑圆,肃穆
它在坠落山嘴的时候
也从河面上消失了。就像一条
闪着金鳞的鱼,游进了一片芦苇荡
留下山顶的红绸子
和水面上的一道金光
同样,它在东山升起的时候
会像皮球一样,从水底浮出来
也会用一面红绸子
在水面抛下一片斑斓。我在黄河岸边
不停地看日落,日出
它像一个伞兵,拖着一团霞光
一次次在人间飞升,降落
我还看见西北高原上的红高粱
它们像彩霞一样红
那些在高粱地里荷锄劳作的人
那些在黄河岸边挥汗如雨的人
他们,有的带着霞光走进土里,像落日
有的迎着朝霞从土里走来
像初生的太阳
小银河
入冬以后,小河里的水就消失了
河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
像一群打坐的僧人
在繁星满天的夏夜,我曾多次
经过这条小河,流动的河水
像一片哗哗作响的星空
仿佛那些孤独的石头,曾经是
耀眼的星辰。而现在
除了萧瑟的风,再没有什么
来打扰这些苦行僧
但我还是担心
如果这些僧人睁开眼睛
人间就会多一条小银河
写给母亲
那时候,您穿一件碎花蓝布大襟袄
腆着大肚子
显得臃肿,笨拙,甚至还有些丑陋
您在田野上
拣拾一棵棵遗落的大豆
总是先用手捂着肚子
然后,再把身子斜下去
后来,在一面镜子前
我看到被玻璃抱着的自己,已有些苍老
我想象不出那时在母亲身体里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打碎的镜子里
找到了无数的我
它们闪烁着
就像母亲当年布襟上的碎花
母亲啊,当时您不停地用手抚摸着
就像在抚摸着一个个变小的我
就像那一个个我
也被您抱着
母 亲
乡下的母亲,从不懂得说情话,一辈子
也不懂得什么是拥抱
她抱我时,用襁褓,用背篓
也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
后来我长大了,她再抱我时,就用偌大的故乡
她伸开手臂,像长长的山间小路
也像隆隆作响的一列高铁,搂抱着我
更多的时候,我浪迹天涯
就像大地上随处野生的荞麦花
年年落下她头顶上悄悄变厚的一层霜
母亲啊!在人世间辗转
我是您身体里出走的那半轮残缺的月亮
今夜,我把明亮的那一半朝向您
让您的身上落满荞麦花的光芒
就像有无数的我在望着您
就像无数的我
正从天空降落人间
母亲和耕牛
你亲眼见过一头耕牛的颤抖吗
我见过。当鞭子重重落下
耕牛浑身打一激灵。我还见过
在傍晚的牛圈里,母亲一遍遍抚摸着那些血道子
耕牛的身子在不住地战栗
仿佛更厉害的鞭子正落在它的身上
夜幕降临,牛的身子在夜色里渐渐变没了
只留下一双眼睛,像平静的湖面
远山投进去
像耕牛咽下一块块石头
星辰落进去
地上便多了两粒萤火
有时候母亲从耕牛旁经过
她的身子也会飘进去
我看见,耕牛在默默地
用眼泪
一趟趟把母亲送回家
母亲谣
你的骨头总是那么软
你拼命摇晃
用尽摇篮的力气
就像一片草叶,你没有姓氏
在草原上,你弄起波浪。然后
从海里走出来羊群,也走出来坟头
一辈子只粗心了一次,你把我从指缝间漏掉
然后,又用你并拢的十指,把我捡拾成
回不来的活佛
诅咒吧!我是那个要了你青春,又要你命的人
我是跳荡的阳光
已回不到你身上
枣 树
崖畔的老枣树,多像我的
母亲。她在豫西
那个名叫陈吴老寨的小山村活着
一辈子也没有挪出过半步
为了养大她的儿女
她的手指,常年如枣树皮一样开裂
“说出生活的苦,像枣花一样数不清”
让我的眼里揉进一块块巨石,磨出
一朵朵浅黄色的黄昏
我每次回村,她总是早早等在崖畔
大风吹动她的身子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那棵
枣树,解开她葱绿的衣扣
用枣红色的乳汁,奶她
归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