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莫言母亲的去世,让他察觉了母亲在他心中的重量。
他的母亲,生于乱世,历经生育、病痛、饥饿、劳累等种种磨难却对生活充满了悲悯情怀,在子女教育上立身垂范,一位普通的农妇,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母亲的去世,激起他巨大的悲伤,仅仅用了不到90天的时间,让他写下了献给母亲的当哭长歌——《丰乳肥臀》。
这是一次融入莫言个人情感、贴近莫言生命记忆的一次巅峰写作。
01上官鲁氏:伟大而平凡的母亲
《丰乳肥臀》中的鲁姓女主人公,出生于清朝末期,少女时代有个美好的乳名璇儿,嫁到上官家后被称作上官鲁氏。
她的父母双亲都死于德军与当地村民发生的暴力冲突之中,从小跟着姑姑和姑父长大。姑姑为了她将来能够嫁入一个理想的大户人家,强迫她从小就缠小脚,忍受剧烈而长久的痛苦。
待到她长大成人,已经是民国时代,一双曾经饱受称赞的“三寸金莲”,如今失去魅力,只剩下生存和劳作中的种种不便。这似乎也喻示着她与大时代的重重悖谬。
承受血肉和血泪之痛裹成的小脚,从全社会的追捧到鼎革之际的失宠,璇儿也随之贬值,她无奈地嫁到世代打铁为生的上官家,名字也变作上官鲁氏,但是,这个家庭中的两代男性孱弱不堪,她不但要和婆婆一样,承担家中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因为婚后数年没有生育遭受丈夫和婆婆的歧视和凌辱。
荒诞的是,造成不育的原因在于她的丈夫没有生殖能力,但这是上官鲁氏无法分辨的事情,婆婆的轻蔑和责罚全部落在她身上。而且,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即便是生了女孩,她在上官家仍然是没有地位的。
为了争取做母亲的权利,也是为了生个男孩,以便能够在这个几代单传的家庭中挺起腰杆来,她突破了人伦的底线,和自己的姑父、过路的男子、庙里的和尚、教堂的瑞典神父等 “借种”,一连生了七个女孩,最后一次生了名为金童和玉女的双胞胎,才算遂愿。
然而,苦难并不就此解脱,时代的凄风苦雨,让这个本来就在困境中挣扎的女性更加处境艰难。就在母亲分娩双胞胎时,日军闯入村庄,烧杀抢掠,她的公公和丈夫当即遇难,只剩母亲一人要独力抚养八女一男九个孩子,以及失去劳动能力的婆婆。全家11口人的衣食都压在母亲身上,这在和平时期都难以想象,何况生逢乱世,遍地狼烟呢?
围绕着母亲和她的后代们的悲凉命运,作品展现了历史风云的波诡云谲。女儿们由于婚嫁情爱,卷入了抗日战争的多方角力,分别嫁给一群桀骜不驯敢打敢杀却谈不上多少政治觉悟的乡土豪强人物。
母亲无法控制女儿们的选择,但她对女儿们的丈夫和情人,却有着独到的评价,认为他们个个都是挺直腰杆的男子汉,以此而超越了她所难以理解的时代政治。
难能可贵的是,母亲在将儿女们拉扯大的同时,又接受了奔波在外的女儿们送回来的不同出身的外孙男女,不问其父亲的身份地位和政治背景,一视同仁、不遗余力地将他们抚养成人。
从多种军事力量角逐拉锯、局面错综复杂诡异多变的抗日战争,到文化动乱造成的乡村中的喧嚣与骚乱,在数十年的动荡和灾难中,成长中的子女们,以及她们的下一代,一次又一次地遭遇生存危机,母亲以其顽强、坚忍、自我牺牲和博大襟怀,为子孙两代人提供了超越极限的庇护。
作品中有个细节,在大饥荒中,母亲在给生产队磨豌豆时,一把一把地把生豌豆吞入胃里,回家后再喝下大量清水把豌豆呕吐出来,带着血丝和胃液,洗干净后再捣碎了给孩子们吃。她是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了自己的孩子们。
母亲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延续生命、传宗接代,这是人类繁衍自身的需要,甚至也可以说是生物界的一种本能,各个物种都要尽力地繁衍传承自己的后代。就其精神价值而言,说不出多么的高迈超拔,但是她为此付出的常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努力,穿越历史的苦难动荡的坚忍不拔,却是感人至极,充塞激荡于天地之间。
这样的母亲,伟大,却不神圣,她身上落满人间的尘埃,却没有圣母的灵光圈。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充分展现了她的母性,如莫言所言: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面,真正‘苦大仇深’的是女性。……每当家庭和社会遇到重大动乱的时候,女性肯定是起到了一种坚强后盾的作用……而这个母性一旦被唤醒,它所产生的力量可真算是移山倒海,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一个母兽保护自己的幼仔一样,那样一种牺牲精神会吓退所有的猛兽的。”
然而,这位母亲同样是具有叛逆与颠覆意味的。她为了求子,先后和包括她的姑父在内的多个男人发生性关系,最初是在姑姑的安排下被迫为之,后来就变成积极主动地寻找机会,这和通常人们心目中女性的行为规范大相径庭,更与纯洁神圣无缘。
莫言总是带着乡土大地的浑厚苍茫,母亲的形象因此更具有人间气息,更富有生命为自己开辟道路的无尽勇气。
莫言还有一颗上帝心灵,这就是“大悲悯”的心灵——就是不仅要同情“好人”,也要同情“坏人”;不仅要悲悯“他人”,也要悲悯自己。
在他的视野下,无论是“好人”或“恶人”,还是“他人”或“自己”,都是可怜的人。也就是说,文学境界,不仅要高于好坏判断的功利境界,还要高于善恶判断的道德境界,它属于慈无量心、悲无量心的天地境界。
莫言因为拥有大悲悯的心灵,所以才写出《丰乳肥臀》这种颠覆权力书写的历史而写出完全文学化也完全莫言化的中国百年史。这部长篇小说以母亲为核心,她的大悲悯的胸怀容纳20世纪中国的全部动荡,全部苦难,全部纷争,全部是非。
《丰乳肥臀》里的母亲又是最伟大的母亲,又是最可怜的母亲。她承受一切屈辱,承受一切灾难,她是中华的伟大圣母,又是中华的可怜女人。她的胸脯是一片慈悲的大地,一片上帝的心灵。
02 长不大的孩子,恋乳癖的上官金童
然而,上官鲁氏母性的过分张扬,无意间却给她带来“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巨大缺憾。
她唯一的儿子金童,在成长期间一直以母乳为食而拒绝五谷,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保持了病态的“恋乳癖”,以此终其一生。
上官金童是上官家视作手上珍宝的孩子,在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对母亲的乳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看见生父马洛亚对母亲的乳房有想法的时候,他就大哭来母亲的注意力。
他霸道地占着母亲的乳房和乳汁,对于龙凤胎一起出生的八姐上官玉女,从出生就没吃过几口母乳。
在差不多两个月大的时候,他吃奶的时候总是被“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着”,他总感觉“会有一只毛茸茸的手突然伸进圆洞,把那只闲置的乳房揪走”。这种焦虑的心情终于在母亲的一句“金童,我的宝贝儿,娘的奶只给你一个人吃,谁也抢不去”的安慰之中烟消云散了。
后来,司马家遭难,二姐留下了司马粮给母亲,上官金童就迎来了他认为的第一个真正的敌人。他打心底里讨厌司马粮,讨厌他跟他分享母亲的乳汁。母亲随口一句的断奶,都快把金童吓死了。
饥饿把所有人都逼到绝境,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母亲无奈之下领着九个孩子去到县城,卖四姐的时候,幼年的金童开始打量除了母亲之外的乳房。从此,他的眼里就容不下任何东西了。
七岁时候的上官金童还未断奶,母亲开始的时候抹过生姜、大蒜,甚至还涂过臭鸡屎,都被金童用倒地装死而糊弄过去。在最后的这次,母亲涂了辣椒油,金童装死不成之后,竟然下到河里真的寻死,被救回后母亲便打消了让金童断奶的念头。
十二岁的上官金童有了跨越,在六姐上官念弟的劝说下,他终于不再吃母亲的奶。而改为喝羊奶。
到了和平年代,高密东北乡举行奇妙的“雪集”,所谓的“雪集”,上官金童被选为“雪公子”,当“雪公子”不仅能给家里带来一定的物质收获,最主要的是,可以借着这个名义去享受摸乳房的快乐。
在十八岁的时候,上官金童在医学专家的指导下,终于治好了恋乳厌食症。上官金童终于能变得跟普通人一样。可是好景不长,在看到娜塔莎的照片之后,他的病又犯了,因为出于乳房的维护,他如此胆小之人竟然与来给他驱魔的山人打架。这便知道上官金童这一生注定是与乳房随行。
之后的上官金童,不管是在经历洪水灾难的时候,抑或是在出狱之后没脸见人的时候,他的关注点,他的生命的力量源泉都在女人的乳房上面。他爱乳房超过自己的生命。
在小说的最后,依然是金童对乳房的偏爱,他躺在母亲的坟前,回忆着他一生中所见过的各种类型的乳房:
“这些宝贝,这些精灵在他的面前表演着特技飞行和神奇舞蹈,他放弃了试图捕捉它们的努力,他只是幸福地关注着它们。”“天上有宝,日月星辰,人间有宝,丰乳肥臀。”
上官金童终生不渝的“恋乳癖”是一种病态,是心里的一种扭曲。可是这样的“病”象征了他不愿与这浑浊的世界有更多的沾染,他有意去净化自己,与世界保持距离。也表现了他对母性的崇拜,对女性的极度尊重,对中国传统男权文化思想的暗讽和解构。
上官金童经历了1939-1995年问的全部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借他的眼睛为我们描绘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的苦难历程。在这期间,他一直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经历了种种不幸与磨难,目睹了历史的种种罪恶与现实的种种丑恶。
在这期间,上官金童作为上官家仅存的男人却担当了十分不光彩的角色,以其无能与懦弱一直成为上官家女人的累赘。他成为一个畸曲生长着的灵魂,一个被严重边缘化的人物,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多余人”。在他的身上,有着人性最脆弱、最丑陋的一面。
上官金童是终生无法摆脱母亲的荫庇的孩子,一直停留在儿童状态而拒绝长大。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乡野的上官鲁氏,从最初的无限溺爱,到对金童的成长停滞,产生强烈的失望,以至于痛骂他:
“我本来想生一个站着撒尿的儿子,没想到生了一个窝囊废,我不要一个整天吊在女人乳房上的男人,我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金童在他的前半生,一直是战争与饥荒的旁观者,看着他的姐姐和姐夫们在权势、武力的争霸中,在情与性的泛滥与狂欢中,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从来没有真正介入现实生活。
不曾想到的是,生于乱世、浑浑噩噩的金童,到20世纪晚期,却赶上了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一场场金钱游戏的闹剧和骗局,见识了灯红酒绿、声色犬马,接触了权力与金钱,高官和老板……
作家也由此展现了拜金主义导演下的暴发与破产、迷狂与毁灭的时代狂欢,——连金童这样怯懦无能的低智者,都被裹挟进滚滚商潮之中,价值观念的崩塌,人性与理智的丧失,及其覆盖面之广,由此可见一斑。
这成为作品中所描写的20世纪中国的落幕之笔,莫言对于畸变时代的破坏性和荒诞性的批判,可谓入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