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之水,本名刘丽华,湖北阳新陶港人,生于1984年,毕业于湖北技工职校。19岁起辗转广东、浙江、江西等地打工,做过洗碗工、纺织工,在广东饶平某电池厂做包板工三年,现在浙江一家塑料厂做流水线统计工作。著有诗集《自画像》。
审判
拉开异乡的深夜
窗外是城市咆哮如雷的鼻息
被风撕破的雨,停不下来的雨,腥味的雨
携着叮当作响的刑具
追赶着那个晚归的人
我的视线追随着他,仿佛
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
仿佛那些雨,正切割着我
切割着灵魂,切割成千千万万的人
在大地上奔逃,流失
他的背影透出一丝无奈和凉意
熟练地掀开记忆
在网湖村五百亩湖岸
风在高声念着判词
巨大的回响落在低处的村庄
几个面容枯黄的人被推到队伍前面
没有人争议和辩论,人们默认了队伍中的名字
我仿佛看到神情黯然的父亲
将压在寒风中的头颅,一低再低
雨雪将他们套上沉重的链条
是渔网上的漏洞,窑洞下的黑暗
逼迫着脊梁弯下去
仿佛命里的血脉注定了这些潮湿
只能俯首认罪
更多的人加入这个队伍
他们在黑暗中凿着冰面
踏出的行迹正被风雪的法律扑灭
父亲越来越沉默,仿佛风干的枯叶
狂风仍在怒号
它还在继续审判
审判他不停抓挠,不断想要的双手
它们冒着血珠子
不断刨着冰面下的鱼群和春天
那里有温饱的一日三餐
有宽敞而温暖的房子
有白云般干燥洁净的梦
有不孤单的晚年,止疼的药片
风的尖利抵住了开口言语的羞耻
它在抽着耳光
抽那个软弱的人
泪水的头颅正在低落、碎裂
把牙齿和嘴唇掉落的音符埋进雪堆里
埋进冰冷的骨头里
可是,风粗壮的喘息引来了那群承包的商人
灯亮了,把充血的肥大的心脏载了过来
它用鲜红的鼓点敲响了审判的铜锣
当他们意识到这片湖泊
已不再是从前大自然恩赐的美玉时
那里已成了审判场
虽然它看上去还是那样寂静、安宁
一群人围着他们
围着缩紧的瞳孔、苦汁,土屋与渔网
他们在唾骂,踢打,用力戳低下去的骨头
他们是执行审判的人
是判决的人
说贪念是一把刀
夜色中,最后一缕微光
焚烧成灰烬
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
那群刨着冰面的人也终于平静了
仿佛统一的灰暗的服装抚平了焦躁
使他们看上去更像正常人
我期望着最高的浪头已经远远退去
剩下的小浪花温柔地唱着摇篮曲
将他们送回岸边,送入温暖的梦乡
愿痛苦的旅程已经结束
所有的困苦在梦中得到了偿还
地里的老玉米,已经空了
它们已倾尽所有
在风中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像掩面悲泣的母亲
可是,请松开
眉间的苦痛,母亲
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有没有暖和一点
还是在寻找和追问可以怪罪的人
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走吧,我的青年,少年
风仍然呼啸着,在田野的灰烬中闪烁
点燃一双双灰暗的眼睛
人们再次默认了队伍中的姓名
回到夜色中的人
愿明天的灶火香甜
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
羽翼垂下的地方
太阳已将水草拔高了地面
在那儿,和青草梦融为一体
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
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
一些人进了铁皮车间,铁铸的流水线
而另一些进了幽暗的窖洞、煤矿,更黑暗的居所
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
白炽灯下,没有言谈
只有机器巨大而嘈杂的轰鸣
每个人都紧张地对峙着眼前的机器
整个车间寂静得如同逼仄的山谷
只有白色的微光,照亮一双双扑火的翅膀
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
被吸入肺腑、内脏,正在偷偷改变着血液
改变着视线,改变着脚步
改变着沼泽地的梦
改变着疼痛的肉体,包裹着的灵魂
改变一双手,去抓紧天边的一根稻草
电池厂里,包板工J晕倒在机台上
焊接手L的手被烫伤
汗水混着暗红色的铅粉、尘埃
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爬在他们脸上
爬进呼吸的更深处
无论发生什么,第二天他们总会回到机台上
回到白炽灯下的屈从里
而另一些,在饭后议论着被绞断手掌的“倒霉鬼”
卸掉衣装上的灰色,跃入五光十色霓虹的暗流中
去看父亲,短短的几分钟里
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他满头花白的短发
和他深红的眼睛,盈眶的泪水
什么时候,父亲变成了
一个让我心生疼痛的词语
触及,便满目荆棘
风暴剥去了最后一片尊严的外衣
他那鲜红的盼望还是凋落了
那份无能为力
多么让人绝望
新的一年,一群蠕动的蛹结束了冬眠
村子里的蝴蝶
又开始飞往不同的目的地
年年相似、往复
阳光多么明媚啊
抚着红艳的木棉花,葱绿的荔枝林
却照不见车间里的枯萎,黑暗的居所
漫天的铅粉,木屑,棉絮
正卷起雪花扑向呼吸的肺叶
迫使舌头噤声,只有那些葱郁的汗水
还在体内奔跑,嚎叫
这里,每个人都一样的衰老
连动作都是一样的呆滞,单调
只有对面的机器总是张着血盆大口
时刻准备着吞咽的动作
那根失踪的手指,它疲惫地躺在隐蔽的角落
听不见外面的声响
中年女工已惊慌得无法言语
而言语又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它躺在一堆木材背后
那是只苍老的手指,灰暗,惨白,蜷缩着自己
燃起的火光,让眼睛一片灼痛
父亲回来了,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
可迟疑、迷惑仍闪现在他的眼底
惊魂未定
似乎那场雪花仍在继续
贫穷这把锋利的刀子
让衰老的父亲,无法将身上的骨头站直
它像影子忧伤的随着春天破土而出
浓密而繁盛的生长
无处安放
想父亲的时候,我就会去建筑工地
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工地
那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工人
穿着粗布衣服,皮肤黝黑
头发里夹着生活的雪霜
像一片片树叶轻轻地挂在
那些纹路错综复杂的枝桠上
挂在这个春天还不坚硬的高处
风中的他们,不去徒劳的抗争
更像灰色的狗尾巴草
以漫延的姿势爬满悬崖
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些垂挂的树叶摇摇欲坠
颤栗不止
XX塑料厂,遇到一群真正安静的人
聋哑残疾女工,有着小草生长的灰暗习性
咀嚼着坚硬的夜色
总认为,他们只是把那个真正的自己隐藏
剩下的那个我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另外一个人
喜欢他们快乐地竖起大拇指
每当我意会或猜中他们的言语(手语)时
仿佛内心的我同他们一样,找到了声音而欢喜
注塑工F,聋哑女工
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
她竖起尖耳,用充血的眼睛审察周围
时不时露出两颗尖牙,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仿佛有什么正在涌向她,她要禁止它发生
可是她无法禁止无休止的加班,无休止的鞭子
无法禁止萝卜上的虫洞,虫子巨大的尖牙
无法禁止那更冷的寒霜,不同的雨雪
正下在小心跳动的心尖
工地上,一枚铁钉染红了地面
生活这枚坚硬的核,它选中了父亲的脚掌
也许,他只顾着往前奔跑
慌不择路
他只是咬紧了牙关
用满是灰的手拔出了那枚铁钉
电话里他说得那样轻松
而在我眼前浮现的却是他喝酒的样子
满脸的醉红,像一层阴影
而他的双眼却像在沉醉
仿佛黑暗的夜晚是美丽的
仿佛明天的生活还值得憧憬
他却站不稳自己
厂里有很多外乡人,贵州的,河南的,四川的
我却没有在这里遇到我的老乡
我把外乡人当成了我的故人
在汹涌的河流中,他们比城里人更卖力地游着
可是每一次潮涨,总有些人落水
总有些人改变了方向,总有些人忽然不见了踪迹
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更狭窄的牢笼
新来的操作工Z,云南人
谨慎而温顺的袋鼠
满是方言的普通话透露了她的背景
就像前面那双短小的脚不能让她完成奔跑
她的笑容总是比言语更先到达
每往前跳一步,总是过多的道谢
然而她看上去像一个摔倒的人
(工作用具总莫名遗失)
仓管员厌烦了她低诉般的恳求
一天, 她没有预兆地晕倒在机台上
被查出肝脏和肺部血管肿瘤
第三天,她被踢出厂外
只有风狂啸着,我们无言无声
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
纺织了多少米的布
组装了多少个电池
是可以统计的
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
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
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
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
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
是无法统计、计算的
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
像一个帮凶
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厂到另一个
总是逃脱不了命运固定的铁圈
像一条患上炎症的鱼
体内布满了钢铁的齿轮和鳞片
被冷漠包围的身心疲惫不堪
对河流的向往,一个理想中的幻象
布满水泥、沙石,坚硬的钢筋
被填充的身体,钉死在热切的游弋里
麻木,疲倦
每当风带着云朵在头顶奔跑
都会煽动新的渴望
但风只留下鞭笞,带走了雨水和方向
一个怯懦的人,在风声中堕入无边的梦境
用故乡的潮汐填平机器的尖角、牙齿、铁锤、刺刀
填满钢筋混凝土噬空的躯壳
期待一场被雷雨、闪电
冲涮和照亮的深眠
父亲来火车站接我
我们声音里都有些许讶异、迟疑
我无暇审视父亲眼中的自己
眼前的他,让我一阵心酸
他用染剂染黑了满头的白发
却难掩脸上的风霜和衰老
一些东西在眼里更混浊了,使整个人暗下来
时间的手并没有抚平那些阴影
在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之后
寒冷仍在他身上继续着
在那片土地上继续着
车子一路颠簸,父亲靠着车窗睡着了
睡梦中的他,蜷缩着身子
像个孩子
父亲真的老了,岁月带走了
他高大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晴朗
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摇晃的中巴车像波浪中颠簸的渔船
又像儿时的摇篮
在这片刻的安宁里,仿佛一切都已遥远
可瞥见父亲新长的一茬白发时
我的眼前又飘满了那年冬天的雪花
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
而记忆里的种子还没有沉眠
它为萌生选择了雨雪
再次回到大地痛苦的轮回里
评/张慧瑜
带着“刑具”的新工人
诗人寂之水的《审判》是一首长诗,共二十二节、273行、三千多字,这在工人诗歌中是少见的。写作长诗需要更强的结构掌控、叙事能力和时间保证,这对于大多业余创作的工人来说非常困难。这首诗把当下工人的命运描述为一场《审判》,这不是苏格拉底的哲理审判,也不是卡夫卡的现代主义审判,甚至也没有展示法庭控辩双方的“审判”过程,而是一场已经了结的“审判”,或者说更像是一场“审判”之后的“宣判”,工人成了带着“刑具”的受刑人。
1、“掀开记忆”
2014年富士康工人许立志跳楼自杀,引发人们关注,这位年轻的诗人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创造了大量的诗歌,从他的作品中不仅可以读到全球制造业加工厂的工人所承受的煎熬和苦难,而且也能感受到这种重复、高强度的工作背后个人的孤单感和绝望感。这些萃取于生命经验的诗句具有双重功能:一是让人们看到资本主义现代化大工厂并没有多少进步,工人依然如螺丝钉般锚定在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上;二是诗歌成为这些绝望、无助的人们所能使用的最为便捷的表达方式,创作诗歌是暂时逃离异化劳动的替代品。这些工人诗歌像匕首一样戳破中国经济崛起的另一面,寂之水的《审判》也是如此犀利。
在进入《审判》之前,想起一首工人诗人唐以洪写的诗歌《把那件工衣藏起来》。这首诗聚焦于那件跟随了“我”二十年的灰色工衣,“灰色里的泪痕,和汗水/那些胶水味,机油味,酸楚味/线缝里的乡愁”,这件工衣承载着“我”打工的历史和记忆。在工衣里面包裹着“一只发不出声的蝉子”和一个“闷头干活”的“哑巴”,这份“噤若寒蝉”的屈辱使得“我”要把灰色的工衣“藏到最深处/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因为“我担心从记忆的深处/又把它们揪出来/再一次受到磨难/和伤害”。这首诗一方面表现了工衣所代表的工业劳动对打工者造成的耻辱感,另一方面又呈现了工人发不出声音的社会困境。与这种把“工衣”深藏起来不同,诗人寂之水在《审判》一诗中试图“熟练地掀开记忆”,让这些带着“刑具”的“千千万万的人”接受一场暴风雨的“审判”。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审判”呢?
2、“审判”与“受刑人”
《审判》的第一节是“异乡的深夜”、“城市咆哮如雷的鼻息”,一个“携着叮当作响的刑具”的受刑人出现了,“我”追随着这个人,“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我”想从这个“晚归的人”的背影中“掀开记忆”。接下来,这首诗讲述了两个空间的故事,一个是乡村,一个是城市。
从第二节到第七节,诗人描述了一场发生在乡村的“审判”。“风粗壮的喘息引来了那群承包的商人/灯亮了,把充血的肥大的心脏载了过来/它用鲜红的鼓点敲响了审判的铜锣”。这场“审判”改变了网湖村五百亩湖岸的自然秩序,“风在高声念着判词/巨大的回响落在低处的村庄”。“判词”带来三重后果:一是,“这片湖泊”“不再是从前大自然恩赐的美玉”,打破了自然风景的“寂静、安宁”;二是,让从事渔业生产的父亲们“套上了沉重的链条”,“是渔网上的漏洞,窑洞下的黑暗/逼迫着脊梁弯下去/仿佛命里的血脉注定了这些潮湿/只能俯首认罪”,父亲从自给自足的劳动者变成了从事苦役的渔业工人;三是,“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这种资本化的渔业劳动不足以养活农民,像年轻的“我”一样的农民只能外出打工。可以说,这场改变乡村自然秩序的“审判”不是一场法律意义上的判决,而更像一场改变社会性质的革命。这场革命把“风”、“鱼群”、“春天”、“阳光”等自然风景都变成了“狂风”、“一把刀”、“枯叶”等负面的意象。“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这些走向城市的人并没有“和青草梦融为一体”、“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他们走进了“铁铸的流水线”、“幽暗的窑洞、煤矿”,这是“更黑暗的居所”。
从第八节到第二十节,诗人写下了这些被“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的打工者的苦难生活。相比一年又一年的自然秩序,工业生产是黑暗的、嘈杂的,“新的一年,一群蠕动的蛹结束了冬眠/村子里的蝴蝶/又开始飞往不同的目的地/年年相似、往复/阳光多么明媚啊/抚着红艳的木棉花,葱绿的荔枝林/却照不见车间里的枯萎,黑暗的居所/漫天的铅粉,木屑,棉絮/正卷起雪花扑向呼吸的肺叶/迫使舌头噤声,只有那些葱郁的汗水/还在体内奔跑,嚎叫”。这些工厂中的工业生产没有任何欢愉可言,完全是压抑的、异化的,尤其突出体现在机器对工人身体的伤害上。“这里,每个人都一样的衰老/连动作都是一样的呆滞,单调/只有对面的机器总是张着血盆大口/时刻准备着吞咽的动作/那根失踪的手指,它疲惫地躺在隐蔽的角落/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诗中充满了脆弱的身体所遭受的戕害,如“晕倒”、“烫伤”、“尘埃”、“绞断手掌”以及铁钉“选中了父亲的脚掌”等。其中,第十五节和第十六节描写了塑料厂的聋哑残疾女工们像“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而一旦受伤之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一天, 她没有预兆地晕倒在机台上/被查出肝脏和肺部血管肿瘤/第三天,她被踢出厂外/只有风狂啸着,我们无言无声”。这种工业劳动像宿命一样,牢牢锁住当代工人的命运,“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厂到另一个/总是逃脱不了命运固定的铁圈”。唯一的反抗出现在睡梦中,“一个怯懦的人,在风声中堕入无边的梦境/用故乡的潮汐来填平机器的尖角、牙齿、铁锤、刺刀/填满钢筋混泥土噬空的躯壳/期待一场被雷雨、闪电/冲涮和照亮的深眠”。
这首诗的最后两节出现了温暖的场景,“父亲来火车站接我”,父女两人一起踏上了返乡之途,“我”知道“时间的手并没有抚平那些阴影”,而美好的故乡只存在于“儿时的摇篮”。面对父亲“难掩脸上的风霜和衰老”,“我”陷入了回忆,“我的眼前又飘满了那年冬天的雪花/白雪覆盖下,一切都安静了/而记忆里的种子还没有沉眠/它为萌生选择了雨雪/再次回到大地痛苦的轮回里”。这种受苦的、苦难的生活将永远轮回下去。
3、新的“审判”
从作者的创作自述《雨中的日子——我的长诗<审判>》中得知,这首诗取材于诗人在几个工厂辗转数载打工的经历,诗中所写工友的工作状态也是诗人的真实观察。如果说“那群承包的商人”完成了对农业生产的“审判”,那么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则经历着另一种工业劳动的“审判”。
这首诗清晰地呈现了工业化生产是一种去个体化的、伤害个体身体的压迫性劳动。正如高度理性化是现代生产的基本特征,但这种理性化恰好不“计算”工人的生命,第十九节有这样的诗句:“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纺织了多少米的布/组装了多少个电池/是可以统计的/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是无法统计、计算的”。之所以“无法统计”,是因为中国有大量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这使得以利润为导向的资本主义生产可以最大限度地榨取工人的劳动。这种异化的工业劳动几乎是近些年打工诗歌中最为核心的主题,也是几亿中国新工人在全球制造业加工厂中最为真切的生命体验。这些用鲜血写就的诗篇击碎了被消费主义幕布所包裹的城市景观社会的幻想,那些越来越智能便捷的电脑、手机等电子产品以及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背后都沾满了工人们的血污。因此,工人诗歌对于工业生产内部的“曝光”是对去生产化、去工业化的都市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
不过,对于一名中国诗人来说,只把从事工业生产的工人描写为受苦人、受刑人是不够的,还需要继续追问这场工人被判刑的“审判”是如何发生的。这种新工人变成雇佣劳动力的宿命与另外两场“审判”有着直接的关系,一场是90年代国企工人的下岗使得国有企业这种通过工人占据生产资料来成为企业主人的工业生产制度受到“审判”,第二场则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审判”直接宣布一种以工农大众为主体的政治实践的失败。正是这样两场影响深远的“审判”,使得工人在国家(政治)和企业(社会)两个层面上丧失“当家作主”的可能,这也使得八九十年代以来进城的农民工在走进工厂之前就已经被预先戴上了“刑具”、“链条”、“牢笼”和“铁圈”。不占有生产资料的新工人只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雇佣劳动者,他们与工厂没有任何认同感,而他们的劳动所得也几乎无力购买其所生产的产品。在这个意义上,与其幻想“所有的困苦在梦中得到了偿还”,不如重启一场新的“审判”。
张慧瑜:北大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副研究员,著有《视觉现代性:20世纪中国的主体呈现》和《影像书写:大众文化的社会观察(2008-2012)》等。
一个诗歌背后的故事寂之水
雨中的日子
——我的长诗《审判》
我不喜欢有雨的日子,它总让我想起雨中打渔的父亲,和父亲一样在风雨中劳作的人们,雨中的他们更像在与风雨拔河。或许是生长在湖边,祖辈打渔为生的关系,雨一直贯穿成长在记忆中,雨给人紧张感,让我忧虑、忧郁,无法缓解,它像极了打工生活。
《审判》这首长诗,是我这些年打工历程的回顾和寻找。我辗转过几个城市,有过几段打工经历,虽然不算长,但诗歌记录的所闻所见,仍能反映出自身和打工者的一些生存状况。我在记录的同时,也在寻找,它的源头是故乡,是父母亲人,是一个农家子女对土地的思恋和怀念,盼望回乡。
2003年我第一次来到广东潮州,在一家电池厂做包板工,同去的还有十多个同学。广东天气非常炎热,但是工作时我们都要戴上帽子、手套、袖套和厚口罩。手套得戴两双,一双塑料,一双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手上飞快地包着电池板,头上的汗一直像溪水般往下流。既管这样,铅粉还是无处不在,一天下来,我们头发上衣服上到处是混着汗和铅粉的污渍,且站得腰酸背痛。我们却顾不了这些,被机台和前面工序的人逼得没有片刻休息,更没有说话和思想的时间。放眼看去,庞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白炽灯下那么多的人都在低头默默地承受着机器的鞭打,呼吸着厚重的铅粉,整齐一致。就像诗中写的那样:
白炽灯下,没有言谈
只有机器巨大而嘈杂的轰鸣
每个人都紧张地对峙着眼前的机器
整个车间寂静得如同逼仄的山谷
只有白色的微光,照亮一双双扑火的翅膀
而那些看不见的黑暗
被吸入肺腑、内脏,正在偷偷改变着血液
改变着视线,改变着脚步
改变着沼泽地的梦
改变着疼痛的肉体,包裹着的灵魂
改变一双手,去抓紧天边的一根稻草
也许是过于紧张、劳累,和闷热,常常有员工晕倒、中暑。也因为很多人怕热,就脱掉口罩手套,他们面临的往往是烫伤或铅超标的风险。但更令人害怕和担心的是,隔一段时间总会听到到一些工伤事故,常常以制造极板的车间最恐怖,总有些人不小心丢掉手指或手臂,听得心惊肉跳。他们往往都会被送往一个地方,叫“工伤医院”。很多同学都受不了回家了,最后一个车间里剩下的只有我,还有另一个车间家境不好的女同学,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电池厂里,包板工J晕倒在机台上
焊接手L的手被烫伤
汗水混着暗红色的铅粉、尘埃
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爬在他们脸上
爬进呼吸的更深处
无论发生什么,第二天他们总会回到机台上
回到白炽灯下的屈从里
而另一些,在饭后议论着被绞断手掌的“倒霉鬼”
卸掉衣装上的灰色,跃入五光十色霓虹的暗流中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做了统计,但没有远离流水线的现场,每天的工作都围着流水线上的工人,记录他们的劳作。用数字的方式记录他们一天的劳动结果,如同记录曾经流水线上的我。如果细心,就可发现他们今天的身体状况是否良好,是否有心事烦扰,甚至是家里发生的突发事件。这些都体现在数字上,报表上。从这点来看,我更像一个观察者。观察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喜怒哀乐,感受和体验他们的悲喜。他们日出晚归的劳累、所受的冷眼排斥,以及所受的责骂、工伤,我都感同身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沉默,而我用诗歌记录下那些疼痛和挣扎,代替沉默的身体发出了声音。我是幸运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似乎实现当时离开家乡时的梦想,成为一个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脑的人。那时文员,在我的认知里,是一个很体面的身份,像一个梦。
时间倒回到三年前,我十六七岁,在县城的一家小餐馆里洗碗。洗碗工应该说才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还记得那时,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头和脸都来不及洗,蓬头垢面的在漆黑的小巷里,睡眼朦朦的往餐馆奔走,仿佛梦游一般。吃早点的人陆续赶来,一天最忙碌的时间也开始了,一桶桶脏碗收进来,我们几个就像洗碗机器一样,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不停地循坏着,洗得水花四溅,双手发白,衣襟湿透。洗碗池里的水由于来不及换干净的,总是飘着早餐里的辣油,泡在这样水里一洗就是几个小时,双手又辣又痛,停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如同在火中灼烧的双手放在冷水里泡着。结束一轮的洗碗工作,已近上午十点,我们早已饿得饥肠碌碌。中午还要择洗菜和猪内脏,要上街买面等等杂事,被呼来唤去和责骂。这样的工作,我做了一年,后来才有了机会上职校。正因为有了这段生活的经历和锻炼,在异乡的日子,让我多了几分忍耐。
时间再往前,村庄的湖泊里,我和父亲在雨水中,从水里拉起一个个装虾的竹笼,倒出小虾,插上新的食饵,然后堆放在船里,准备下一次的投放,不停地重复。虾笼在船上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塌。几乎每天我和父亲身上都是湿的,全是泥水。再往前,随着家乡的湖泊被开发和商人承包,父亲辈的人,也成了工人,虽然还是打鱼,却是连吃鱼都要花钱买。到鱼苗生长的季节,甚至没鱼可打。村子里的渔民只得四处打零工,哪里打听到需要打渔收网,就赶往那里,天南地北的赶往一个个有水的湖泊,或者四处打点小工。而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成群往外飞,漂到别处觅食。
走吧,这片湖水已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走吧,我的青年,少年
风仍然呼啸着,在田野的灰烬中闪烁
点燃一双双灰暗的眼睛
人们再次默认了队伍中的姓名
回到夜色中的人
愿明天的灶火香甜
风领着这群人走向奔跑的铁轨
羽翼垂下的地方
太阳已将水草拔高了地面
在那儿,和青草梦融为一体
和繁重的华灯在一起
和孤独的月亮在一起
一些人进了铁皮车间,铁铸的流水线
而另一些进了幽暗的窖洞、煤矿,更黑暗的居所
一串长长的数字或编号抹去了他们的姓名
在异乡是孤独的,但总能在身边找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们像极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亲人,身上总有种亲切感。他们的迷茫,日出晚归的劳累、所受的冷眼排斥,以及责骂、工伤,我都感同身受。只要工作不忙,我都很想和他们聊聊,事实上流水线上的工作十分忙碌,根本无暇谈话。每天去车间收表格时,总看到他们被机器追赶着不停奔跑,稍操作不当,机台上就堆满了要处理的产品,机器就会发出警报声。车间听到的永远只有机器轰鸣声,它像海浪淹没了每个漂泊路上的个体声音。人与人之间不同的只有工种、工号,或是地域省区,他们被严格规定的数字及纪律削去了个体的特征和声音,埋在机器和货物当中,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但在工厂最让人沉重的话题仍是“工伤”,我目睹过的工伤,令人心痛、心伤,仿佛那疼痛也从我的指尖传来。
那是在一个木具工厂里,新来的中年女工没来两天就上岗了,由于操作不当,一个不留神断料机就将她的手指绞了进去。当时我正在车间里记录报表,看到有异常,赶紧跑了过去,当时以为只是轻微创伤,当我看到她松开的手掌里血淋淋的断指时,心猛地缩紧了。当时她吓坏了,不知道哭,也不会说话。大家在机台上遗落的手套里寻找她的断指,却发现里面除了血迹什么都没有,又在机台和周围寻找,还是没找到。寻找无果后的女工只能捧着断指去了医院。几个小时后,大家都放弃了,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最后一次去车间里寻找,我叫上一个同事,我们在机台和周围倒处都找遍了,最终在一堆木板后面的木料里发现了那只灰色苍白的手指,它躺在灰尘中的阴暗角落,蜷缩着,当时只感觉眼睛一阵刺痛,迫使我在瞬间闭紧了双眼,仿佛那火光正在切割我的眼睛。断指虽然找到了,却再也不能回到女主人的手掌。像它的女主人刚刚失去了她打工的丈夫,永远分离。
在我所经历过的几个工厂里,最特殊和印象深刻的还是XX塑料厂,里面将近有四分之一的员工是残疾人,残疾人中,又以聋哑人最多。它们是一群真正沉默的人,除了流水线上的工作,几乎不与他人交流,他们的沉默像针芒无形地抗拒着周围的世界。和他们沟通是困难的,有些甚至不会写字,他们总是一种抵抗的姿势反抗着语言形式的沟通,但又是容易的,每当我领会他们的言语(手语)时,他们是那样高兴,总会竖起大拇指,这时候的我也是最开心的,为捕捉到他们内心的声音而欢喜。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他们是一群最容易相处的人。但无可质疑的是,他们承受着比常人更多的寒霜和雨雪。
注塑工F,聋哑女工
一只警惕的,未发育完全的小兔子
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荡起她的敌意
她竖起尖耳,用充血的眼睛审察周围
时不时露出两颗尖牙,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仿佛有什么正在涌向她,她要禁止它发生
可是她无法禁止无休止的加班,无休止的鞭子
无法禁止萝卜上的虫洞,虫子巨大的尖牙
无法禁止那更冷的寒霜,不同的雨雪
正下在小心跳动的心尖
工厂里还有一类群体,容易被忽视,那就是留守儿童。他们不是被遗放在村庄的那类儿童,而是被关在工厂宿舍里的儿童。他们往往是外地来的工人从老家带过来的孩子,他们经常被上班去的爸爸妈妈遗留在工厂的宿舍里,被囚禁的门锁关住。每当我路过宿舍时总能听到他们呼喊妈妈的声音,带着哭泣的嗓音,那种被寒风削得又尖又细的绝望,一声声地扎着我。可是工厂那么大,他们的呼唤那么微弱,很快被机器巨大的轰鸣淹没。他们脸上一定挂着泪,我多想应答和安慰,可是我做不了任何。还有大点的一些上学的孩子,他们放学后就在车间里喊着妈妈,然后他们坐在爸爸妈妈的机台旁,写着作业,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呼喊。我的女儿也是其中一员,和他们一样,经常被我带到简陋的办公室。
在工厂里见多了分离,有些人是因为家里或个人的因素选择离开,而有些则是工厂强行辞退。他们常常是突然的生病,或是身体状况不善,比如塑料厂里的河南女工周XX,晕倒在机台上,被查出肿瘤,第三天就被踢出厂外。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都像一个帮凶!
一分钟锯多少块木头
纺织了多少米的布
组装了多少个电池
是可以统计的
而一分钟流了多少滴汗
有多少粒尘埃和黑暗被吸进肺叶、脏腑
有多少人正从村庄里走失
有多少手指正在被机器吞噬
有多少亲人正在血液里分离
是无法统计、计算的
我盯在计算器和秒表上的眼睛
像一个帮凶
有时觉得很累,很想回家,可是回到故乡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每次走进故乡都有这种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角度融入纯正的方言,抓住话题的中心,在人群中显得那样孤独和异样,就像一个异乡人。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汇入打工的队伍,越来越多的人难以回到故乡,每个寻找的人,都注定了漂流和孤独。但旅途上的每次雨水都会带来新的方向,它冷酷地带走了一些东西,同时不断地催促我们向上生长。愿在头顶上奔跑的雨,带来的是新的期盼和希望,不是握着钢针的雨,不是提着刑具叮当作响的雨,不是腥味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