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鹰之的笔向来锋利,这篇诗论比以往风格不一样,没有张扬的个性,更多的是冷静和理性的剖析。文章题目取得也柔软。读读看。
鹰之,诗人,批评家。(1969——),山东淄博人,现居大连。著有诗集《美好是疼的》。
神从不奖励诗人人间的东西
鹰之
贾平凹先生说,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但是你无论怎么优秀,神却从不奖励你随心所欲的物质生活,否则被喻作诗神的屈原便不会抱着石头沉江,诗仙太白也不会抑郁不得志中捞月而逝,词仙东坡更不会颠沛流离客死他乡,杜子美、李清照、柳永等等,皆坎坎坷坷困厄一生,试问还有比他们对诗歌更真诚、更执着、更努力的吗?那么,神到底奖励诗人什么?他只能奖励你一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诗心,可以令你诗思泉涌妙笔生花,可以令你笔墨惊天地,诗成泣鬼神,但绝不会奖励你成传说中的黄金屋、颜如玉,甚至连区区一个获奖证书也不一定舍得给你。“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属于人间的另一门学问——儒家的官场厚黑学的,真正深谙此道者往往不懂诗。
而且,神是比较抠门的,这颗七窍玲珑的“诗心”绝不会轻易就给你的,你还要通过他对你实施的重重考验方能赐予,大多数人就倒在“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大门口,终生不得其门而入。那么,神究竟考验诗人什么?无非“耐磨”、“耐折”、“耐负”“耐寂寞”。
耐磨——生活怎么磨损,都是个“新人”。
所谓“耐磨”就是对坎坷的生活磨难耐受与提炼的能力,你总能在平凡的生活履历中每天发现不一样的东西,无论生活如何磨损你,你都是个“新人”,用一个“新生儿”的眼光看世界。这个提炼能力就是思的能力,众所周知,诗歌是来自于情感体验,一个诗人的情感体验越丰富就越诗思澎湃,否则天赋再高的诗人也会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也是山林幽居的和尚道士罕有诗歌大家存在的根本原因。但情感体验只是诗歌的原材料,并非情感体验越丰富就必然成为诗人,否则情感阅历更丰富的戏子、嫖客、妓女都会成为诗坛大家。诗是诗人把情感阅历冶炼之后的析出物、结晶体,或者说是情化为了思,否则人人有情,都差不多,直接说出来,只能属于街头巷尾的说唱文化,朗诵诗,如何才能确立诗歌艺术领域自己独特的识别性呢?
近些年,我们从西方学来的一个词“拒绝抒情”,其真正内涵是拒绝把情感直接说出来,并非就是拒绝写抒情诗,而是把消化后的结晶物呈现出来,字面上很少见到抒情词。古往今来,最好的抒情诗都是化情为思后的“沉淀物”,比如“两情越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其四》)”;“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李商隐《无题》)”;“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这些都不是情字本身,而是由情字转化、沉淀出来的思。
诗人永不止息的思考力就是“耐磨力”,科学家用物质器皿做科学实验,诗人用情感体验做诗歌实验,他们的成果都是相同的,都是一种人间发明——“思”的结晶体。
耐折——经得起四处碰壁的一根筋。
曾国藩说,能受气,方成器,但这句话用到诗人身上刚好相反,不受气,方成器,诗人中的大器和政客、商人中的大器不是一码事,擅受气的张良、韩信都不会写诗,不愿意受气的太白成了大诗人。如果非要给诗人找一个反义词,那就是“商人”,一个是百折不回的“一根筋”,一个是圆滑世故的“老滑头”,当然这与人品、人格无关(商人中的大善人、爱国者也不少),而是专门形容他们适应社会的某些不同表现形式,前者往往在社会实践中四处碰壁,后者则如鱼得水。因此,诗人面对社会挫折的“耐折”和商人截然不同,前者既是折断千百次,仍然不变形,还是直来直去的“一根筋”,后者的“耐折”可能是“变形金刚”,一折便弯曲变形旁逸斜出,总能在不同的社会潮流之中游刃有余,前者可能在同一地方跌倒一千次,后者可能跌倒一次便成了“跨栏高手”。比如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既反对代表“左派”的王安石,又不迁就代表“右派”的司马光,结果为两派所不容,其实他只需稍微圆滑一点,籍着太后恩宠可轻松位极人臣。我们不妨查点一下古往今来的优秀诗人,可能连一个圆滑世故者都很难找到,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清照等等莫不如是,所谓性格即命运,可能诗人这种行当,就必须是这种宁折不弯的一根筋性格吧。
所谓诗人的“耐折”能力,就是折断一次,还能做好再继续折断下一次的准备,坚持自己的信念与主张永不动摇,否则又怎么有一腔不平之气,一肚子不合时宜?又怎么大怒出诗人?真要修炼成老奸巨猾的老油条,诗歌可能早就与他说拜拜了。
“耐磨”和“耐折”是一个诗人的一体两面,只有两者兼备才可刚柔相济相得益彰,这么说吧,在写作生涯中,诗人必须是个推着巨石上山的西绪佛斯,对已知的事情频繁感到好奇,仿佛那块石头每天都不一样,而在社会实践中,他又应该是个唐吉歌德,多一点善良,少一点麻木,少一点精明,多一点敦厚,有时不妨带点傻气。
耐负——做一个杞人忧天者。
尽管不排除诗人中有少数高官、政客、富豪,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不论诗人中的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只要能流传于世的的诗歌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像上帝那样思考过,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般的郑重其事,似乎宇宙兴衰的重任就扛在他们肩上,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个天生的“杞人忧天者”。我曾说过,一个时代的诗歌史,往往在言世界观中走向高潮,在言人生观中滑向低谷,比如,言世界观的朦胧诗一代,取得了万众响应的辉煌,而言人生观的新生代,则把诗歌带到了人气罕至的羊肠小路,日常反而没有高深莫测读者众多。这难道是偶然的吗?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可能多少年之后,当一代人又在吟咏他们的世界观时,诗歌的高潮又回来了。
不管你承认与否,诗的本质就是一种世界观,这不是说我们是在以世界观为题写作,而是说,只要我们诗歌中的所思所想能产生普遍性启示时,它们便自然而然成了一种世界观。因此,即便你只是一个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并不妨碍你位卑未敢忘忧国,将天地万物系于肩头,诗歌阻止不了战争、经济危机,阻止不了地震,洪涝灾害,也改变不了人间的人情冷暖,生老病死,但因为它们在你心中,天下人便成了你诗歌的读者。
大诗人与小诗人的区别就是“耐负”的区别,大诗人所关心的事就是神所关心的事,神所关心的事,就是众人祈祷的事,就是大诗。
耐寂寞——好诗的第一个读者都是上帝。
诗人的寂寞与他的作品是成正比的,他的作品比同时代跨越的越远,不被理解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一点在现代诗身上体现的更突出,比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等等,都是死后几十年方被世人承认。因为古诗词属于情志诉求,诗人与诗人的差距更多体现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炼字炼句上,大多与思想无关,好诗大家一般都看得见,不被看见的原因多与传播渠道闭塞有关,比如陶渊明、杜甫等等。能与时代同步的都是离大众文化比较近的轻浅诗歌,比如徐志摩、席慕蓉、汪国真等等,这并非说他们的文本不好,而是说,他们的好只是建立在大众喜闻乐见的说唱艺术层面,与以思想、意蕴论高下的诗歌艺术不是同一层面的。
当前中国优秀诗人要必须耐受寂寞,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当前诗歌话语权机构发展的滞后性和不平衡性,若把诗歌鉴赏分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三个阶段,当前中国诗歌评介结构正好处在“否定”阶段,还在以词语陌生化论高下的皮毛阶段,距离挖掘文本背后的思想意蕴,尚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尤其我们的教科书和某些大众载体,对新诗的认知,可能尚在白话新诗刚刚发芽的胡适年代。
当你真正具备了这四种耐受品质,说明你已经通过了神的四重考验,可能他已经上身了,你还没感知到罢了。不过,你不要因此而沾沾自喜,接下来你的现实生活不但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甚至变得更糟:诗歌关系户照样得大奖,把诗歌当学术制品的教授照样当评委,诗歌活动家、暴发户们们照样闭门封王封神,大众媒体依旧讨论着西方200年前讨论过的话题,不写诗的著名学者依旧在那对诗人谆谆教诲……
一切看起来依旧那样美好,那样热闹,但这一切都与神无关,与真正的诗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