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来,诗人,文学博士。1976年出生于湖北枝江,现任职于湖北某高校出版社。2000年至今在文学期刊发表诗作及译作百余首,有诗歌译介到美国及荷兰。
海边所幸
所幸夜雨歇于清晨,大海浮出如此亲切。
所幸天空明、银滩媚,小耶林哪理会秋深。
所幸清风不鸣,飞鸟不拂,你不寻它便不现。
所幸城市一退十里,潮水空拍羞怯。
所幸赌场隔海相望,想冒险却不能历险。
所幸夜里的劳动者休息,满街都是洁净的人。
所幸四顾通透,唯脚下阴影像兽皮。
所幸一事无成,两手空空,三十不立。
所幸爱我的人弃我而去,她们因此幸福。
所幸倾慕的人无缘结识,愿他永持真理。
费城咏雪:第一场雪的观察
落在橡树上的雪,和落在松树上的雪
是同一阵雪。
落在地面上的雪
抱着橡树的腿,也抱着松树的腿。
落在地面上的雪,吃橡果
也吃从松枝上射来的针。
还在空中的雪,还可以挑选落脚之处
钻进石头缝,或踮立在窗沿照镜子。
它还可以犹豫,借着风往回走,
这一刻,它还是一颗最小的自旋星球。
而如果在铁轨上铺开,就会像
肉案上的肋骨,赞美更冷的刀锋。
落入站台的雪,练就了耐心。
落入列车的雪,学会了奔跑与呼啸。
落入水的雪变成水,落入冰的雪变成冰
落入沉默的雪,加入沉默的合唱。
落入清晨的雪是蓝雪。
跌入黄昏的雪是深灰的尘埃。
访雪山不遇
驱车穿过数十里清晨,
转而骑马,在高海拔的泥泞中。
马夫,应邀为我们唱歌
一时间,群山静默如苦坟。
一路少话,草甸、野花,
以为客人无钱买氧气。
所以大雾久久不散,阳光浑浊
四面山坡气喘吁吁。
在半山腰,我们等了一刻钟,
后来就去吃土豆、解手、逗狗
“看见雪山,当为自己祈福。”
可幸福是一团迷雾。
依旧骑马下山。马沿途施溺
马背上的人忙于掩鼻、捏腰、揉肩。
我到过雪山,与它共过呼吸。
碌碌中年,亦可如是安抚。
未完工的民居
在平日,它不会吸引我。
它被搁在那里像个弃儿,施工队
肯定在另外的工地劳动,多半是由于
债务的纠纷,在四周的明窗亮瓦中
它显得灰头土脸,被阳光照射的顶层,
竖起的脚手架像手指捂着心酸的内室。
但好歹也算是一座建筑,何况并不矮小,
它不出众,也不因招摇遭人诟病。
它的一整面墙,灰色,没有贴上黄瓷砖,
十几扇窗户,仿佛逸出规则的补丁。
紧邻这面墙的,一个小区,塞满了
知识分子的傲慢。“它不会吸引我。”
越过它蓬松的缺乏美感的屋顶,白云朵朵
在精致的别墅边留连。
在平日,我是不会注意到它的。
昨天,我到珞珈山看过樱花。
多年不去了,一种堆砌起来的美
让我想起早年的孤魂野鬼,如今生出了媚骨。
今天,我闭门读书。沉迷于
帕斯卡尔的叙述:“消遣是一种苦难。”
我在间歇中抬起头来,空洞顿生。
这不是悲观,未完工的民居吸引着我,
用它卑微的热情,填补着虚无。
春天的暗房
哈!这撩人的职业病。在暗房
他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桃花是他,蝴蝶是,飞鸟也是。
如果看到一整座春天,他便觉得
左眼里有谷雨,而右膝关节
则埋伏着惊蛰无数。
而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视力,正如
相信镜头、底片对光线的判断。
他知道春天来了——
外面必有明媚的光,明亮而晃眼的
少女,在公园,或在T形台。
(他甚至有些想入非非了。)
他还知道可以摘去帽子、围巾,
要留心花粉、蚊虫和病菌。
这生活的经验来自于定影、显影
事物的还原,或它的“像”,
如同从书本上获得的光学原理。
在成群结队的胶卷面前
他甚至想:“我拥有春天的流水线。”
可是,当他试图从中找到自己
却是徒劳。其实他只是一小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