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诗圣杜甫的《登高》被后人称为今古七律第一,但其中一个‘词’却被后人争议了无数次,至今没有定论,且有越演越烈之势。
在这首诗中有一个千古名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引发争论的是其中的‘落木’,今人认为:‘落木’就是‘落叶’,落木不如落叶准确!
从古代到近代的一千多年间,我们很难在“古诗词话”中见到有学者争辩诗圣为什么用‘落木’而不用‘落叶’。
难道是他们的反应太迟缓,没意识到这两个词的不同?
又或者,古时候的‘落木’本身就具有指定的含义,无可置辩,所以古人从不争论呢?
今天,西山诗词客就带您走进这首诗,从字义传承、客观环境和诗词艺术、家国情怀等角度,深入探讨这两个词的奥秘,以正本溯源!
比较木、树、叶三个字的演化进程,追根溯源其定义和区别
在现代汉语中:木的本义是树类植物;树的本义是木本植物的统称,又叫做树木;叶的本义是树的叶子。
众所周知,甲骨文是商朝早期出现的,金文形成于商周,承前启后于战国时期,在秦朝演化为小篆和隶书,而汉朝隶书最盛行并在汉末又演化为楷书,也就是现在我们使用的繁体字。
在整个文字演化的进程中,这三个字分别是什么意思呢?又有哪些变化?
▼‘木’字的演变进程
“木”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之一。
在甲骨文中,“木”完全是一棵树的象形,这是木的最原始形态。到了金文和篆书,也还都保留着树木的整体形象,直到发展成隶书,才形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汉朝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凡木之属,皆从木,意思是木的叶、枝、干、茎皆从于木,皆可称之为木。
通过上述演化,我们看出:上古时期‘木’字的意思和现在是不一样的,而且,字的外形也在不断变化。
▲因此,在上古时期(公元476年之前),“木”的本义是树的植物器官的总称,并包括了树叶、树枝、树干、树根,属名词。
刚才有提到,上古时期的‘木’是今天‘树的植物器官的总称’。
那么,‘树’在上古时期是什么意思?两者可以等同么?
▼‘树’字的演变进程
“树”也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之一。
甲骨文中的‘树’字是‘手’和‘木’的组合,金文中是‘㞢(zhī )’、‘豆’和‘屮(chè)’的组合,演化到小篆则变成了‘木’、‘尌(shù)’和‘手’的组合。
屮,是草木刚长出来;尌,是树立,取‘树’直立之意;㞢,是枝茎生长的意思。
因此,在上古时期‘树’是一个动词,指的是种植并不断生长的过程。
直到南唐时期(公元937年-975年,属中古时期),徐锴《说文系传》中‘树’在意思上才真正等同于今天的‘树木’,是木本植物的总称,名词。
树,木生植之总名。–《说文系传》。
▲可见,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木’和‘树’的本义都不一样:一个是植物器官总称,一个是植物的总称。而且,‘树’字作为名词的时期晚于杜甫所在的年代。
虽然两者之间只有细微的区别,但作为江西诗派的鼻祖,“新诗改罢自长吟”的杜甫在用字用词上已达到‘细致入微’的程度,所以,他不可能使用‘字义不明’的词。
因此,我们可以把一些朋友认为的‘木’就是‘树’的观点排除掉。
既然‘树’和‘木’在杜甫那个年代的意思不一样,那么‘叶’在古代的意思是什么呢?
▼‘叶’字的演变进程
‘叶’字直到战国时期才被创造出来,它是‘艹(cǎo)’、‘世’和‘木’的组合,演化到楷书也没有发生变化。
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叶是‘艹木之叶’的意思,其中,‘艹’通草。
▲可见,从上古时期到现在,‘叶’的意思一直没有改变,仍指的是草木的叶子。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刚才已经排除掉了‘树’等同于‘木’的选项,也知道了‘木’的定义中包含了树叶,那么就要继续分析‘木’和‘叶’的定义区别。
我们继续向中古时期(公元476年-1457年)去追溯。
搜检前人诗词典籍,分析‘木’在中古时期是否发生了本义的变化?
在上古时期,‘木’是植物器官的总称,也包含了‘树叶’。
那么,在中古时期,‘木’的含义是否变化了呢?
▼南朝宋时期(公元420年-479年),彼时的文学家鲍照,也就是杜甫口中的‘俊逸鲍参军’,他在《登黄鹤矶》中写道: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
这首诗写在上古时期,但已经临近中古时期。
诗中的‘木’,主要指的是树叶,取了木之所属的‘叶’。
▼南北周时期(公元503年-551年),庾信在《从驾观讲武诗》说:
骇猿时落木,惊鸿屡断行。
这是中古时期发现最早含有‘落木’的诗,动宾结构词组,意思是落在树木上。
诗中的‘木’,包含了树干、树枝、树叶,是木之属的集合。
▼初唐时期,薛稷(公元649年-714年)在《秋朝揽镜》中说:
客心惊落木,夜坐听秋风。朝日看容鬓,生涯在镜中。
在这首诗中,‘落木’是偏正结构的名词词组。
‘木’,在这里主要指的仍是‘树叶’的意思,是木之属。
▼在孙愐的《唐韵》、徐锴的《说文系传》中,‘木’的意思仍沿用许慎的《说文解字》,没有发生变化。
但是,到了宋朝的《广韵》,‘木’的定义突然变成了‘树木’,和‘树’后来的定义一致了。
我们知道:‘树’在南唐时期才发生的定义变化,是木本植物的总称。而在这个时期,‘木’的定义仍未变化。在宋朝《广韵》中‘树’和‘木’的定义突然合二为一,但其时期已晚于杜甫所在的年代。
公元767年秋,杜甫在白帝城外写下了《登高》: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在这一联中,‘落木’与‘长江’对仗,因此,‘落木’也是一个偏正结构的名词词组。
▲因此,我们可以判断:‘木’的定义在杜甫时代是没有变化的,仍是:树叶、树枝、树干、树根,都是木之属,是植物器官的总称。
而根据上述定义,我们可以做出如下推断:
如果诗圣使用的是单义的‘落叶’,则缺少了‘落下的树枝’的含义。
如果使用了复义的‘落木’,则依然包含着‘落下的叶子’的含义。
因此,我们就要去追溯下一步的线索:求证当时诗圣看到的是落叶,还是落枝和落叶?
通过分析诗人登临地的季节、植被分布、地理和自然气候,来求证诗圣选用‘落木’的客观性
在很多翻译版本中,诗圣杜甫《登高》诗中的‘落木’都被翻译成落叶。
既然如此,现代人当然会问:杜甫为什么不直接用‘落叶’而用‘落木’?难道,他实际看到的和我们理解的不一样么?
▼安史之乱后,诗圣从成都辗转来到了奉节(夔州),开始了隐居生涯。
一个秋日,诗人踽踽而行,独自登上了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仰望天地自然之变化,感忧时事家国之安危。
追远思,此处是刘备当年托孤之所在,老臣之心仍耿耿;看近忧,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枝叶分散如飘萍!追古思今,一生中只知道忧国忧民的诗人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了自身的遭遇,才在长江上游之端、今古登临之巅写下这首泣血之作。
诗人站在白帝城上,向南看是峡谷一样的瞿塘峡口,江水滚滚而下,秋风呼啸怒号,千山摇木,万籁声发。眼前情景,和‘山河飘零、军阀割据’的唐王朝何其相似?
于是,在这三峡之首、故垒之上,诗人心中郁积的块垒也如江水决堤一般,冲流而下!
▼长江三峡上游属于亚热带地区,植被以针叶树、阔叶树和灌木为主。
当地原生植被主要有马尾松、杉木、岩柏、枫树和灌木,其中,针叶树多为常绿乔木,阔叶类为落叶乔木。
针叶树的特征是秋冬季不落叶,但老针叶年年会替换新针叶;如果风大,则一些细小的树枝也会被吹落。
而阔叶树主要是枫树的特征是秋冬季落叶,千山万树,一眼望过去,叶落翩翩,十分壮观。
▼根据三峡地区2010年至今的气象资料统计,三峡属于亚热带大陆季风性气候,秋季风力一般3-5级。而当风从上游峡谷里穿过时会因为‘峡谷效应’变得较强,最大风力瞬间可达到七-八级。
七、八级风有多强?
七级风,吹得树弯腰,逆风步行困难。
八级风的风速达到17.2-20.7米/秒,树的细枝可折断。
古诗有云‘瞿塘滟滪风波恶’,也从旁处验证了此处峡口的风力比较大。
▲通过上述对季节、植被分布、地理和风力特征的分析,我们可以客观地判断:当时杜甫所看到的不只是落叶,还有被大风吹落的细小树枝和针叶。
这个结论和前面对‘木’的本义追溯结果是一致的。显然,诗圣选用‘落木’不仅符合字义传承,也符合客观事实的。
从诗词艺术和个人情怀入手,分析诗圣选用‘落木’的必然性。
▼诗圣在这一联中采用了暗喻的手法,‘落木’表达的意思更完整。
《贞观政要》中有记载唐太宗李世民之言:“夫治国犹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盛。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当诗圣看到长江滚滚而下、亘古不尽时,他联想到的是国家之秋暮、个人之秋衰,生出的是疏落、无奈和痛苦之情,熟读史书、善于用典化典的他,不可能想不到唐太宗的这句治国名言。
以诗圣忧国忧民、直言上谏的性子,这么明显的典故恰好可以给唐王朝的统治者上一堂生动的教育课,所以,他一定会用这个典故来警醒太宗的后代,让其知道‘一体荣辱’的道理。
▲因此,诗圣使用‘落木’而不用‘落叶’,其实还有以‘君王’比作树干、以百姓比喻为‘枝叶’的意思,不仅在客观上符合实景,更在情感上契合‘百姓皆被视作枝叶’的被抛弃的悲痛之情。
宋朝经史家吴沆《环溪诗话》曾评杜甫晚期诗句:
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此其所为妙。
所以,我们鉴赏诗圣杜甫的诗作时,不能只看表面,而应深入本质、时事、环境和典故去发掘其中隐藏的奥秘。
能被‘重视文字推敲’的江西诗派称为鼻祖,可想而知诗圣杜甫‘炼字化典’的出神造化。
▼使用‘落木’而不是‘落叶’,还可以避免对仗中出现轻重失衡的忌讳
在律诗中,颔联和颈联的对仗要求都很精准。
特别是诗圣杜甫的‘对仗之法’,在宋朝诗话评论中被认为是出了名的严谨。
假设诗圣使用‘落叶’对‘长江’,落叶之轻柔、长江之浑重,一轻一重,显然会导致这一联前后轻重失衡。
显然,诗圣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用‘落木’萧萧之疏来对‘长江’滚滚之密,则很好地避免了这种缺陷。而且,‘落木’在质上明显比‘落叶’要重了许多。
▼选用‘落木’,还体现了诗圣向前贤致敬的一种情怀。
杜甫晚年认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政治上报国无门,诗歌成就已成为诗人唯一的发声、报国途径和事业。因此,屈原、庾信、鲍照等伟大爱国诗词人的影响在诗圣身上也开始显现:
节选杜甫《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如果说《戏为六绝句》还只是诗圣对庾信表达的一种致敬,那么他参考庾信《枯树赋》写的《病柏》,则把自己放在了和庾信同等的处境、位置,学习庾信的‘枯木’以‘病柏’自比,寄托同样的‘亡国之痛’于病柏之景。
节选杜甫《病柏》
神明依正直,故老多再拜。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
出非不得地,蟠据亦高大。岁寒忽无凭,日夜柯叶改。
▲从杜甫的这首诗中,我们可以品出‘柯叶(枝叶的意思)凋零’的千年大树(诗人心中神明般的唐王朝)即将败落的隐喻形象,和《枯树赋》中“木叶落,长年悲”的痛惜如出一辙,诗圣在《登高》诗中把它演化为‘无边落木萧萧下’。
据史书记载,杜甫在写完《登高》诗不久,于次年(公元768年)就出峡返乡了。
我们知道风骨俊逸的鲍照鲍参军,他是诗圣的偶像之一,其《登黄鹤矶》中的‘羁旅之愁’和登临白帝城时的诗圣完全一致,都是为了家国奔波多年,也都已年迈仍未返乡。
节选鲍照《登黄鹤矶》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
▲我们结合杜甫的返乡,以及他与鲍照同病相怜的情感,可以轻易推测出鲍照这首诗中‘木落’的意象对诗圣有着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而且,熟读诗书的杜甫肯定也知道屈原的“洞庭波兮木叶下”,更熟悉前辈孟浩然的“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因此,他选用‘落木’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的。
因为,屈原、庾信、鲍照等人的爱国情怀和人生遭遇,和他自己正是一模一样的啊!
而借用前人的句辞,抒发同样的情感倾向,不正是诗词家最擅长的么?
结语
杜甫在夔州时作了《秋野五首》和《秋兴八首》,而《登高》诗则是最后的压卷之作。
如果说《秋野五首》是诗圣“行藏安于所遇之意”(王嗣奭语);那么,《秋兴八首》则是杜甫“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的寄托(王阮亭语);至于《登高》,则是“高浑一气,古今独步”(杨伦语),气势磅礴又沉郁悲壮,堪称血泪之作。
周珽之在《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这样评价诗圣的《登高》:
作诗大法,唯在格律精严,词调稳契……骨体卑陋,虽一字莫移,何补其拙?
▲通过本文,我们终于明白诗圣不用‘落叶’而选‘落木’的原因,除了考虑到字义传承、客观事实和格律的严谨之外,还因为其怀有与前贤一致的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并借此致敬、宣发。
今天,我们作诗也应追根溯源,察知微妙。
虽然,我们可能没有诗圣那般的功底和天赋,写出名动千古的诗词,但也应审视再三、避免因为歧义而导致寄托浅薄、理解偏颇。
▼主要参考资料:
《宋诗话中的杜诗对仗艺术批评》-韩成武,李新
《中国植被》-吴征镒
《三峡地区自然气候介绍》-三峡旅游网
《盛唐诗》-宇文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