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有喜,男,1968年出生于金华。习诗多年,有作品入选《浙江诗典》《荒诞派诗选》《中国当代短诗三百首》《中国当代诗歌选本》《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诗探索•2016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著有个人诗集《最近我肯定好好活着》(太白文艺出版社),曾获第四届中国诗歌•突围年度诗人奖(2011),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悲伤省
我要离开这个叫悲伤省的地方
我在省城和它下辖的各县市漫游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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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花弄46号 我花了三十年的光阴
依次送别我的祖父、我的弟弟和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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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
又先我回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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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没有战乱、饥馑和病痛
也没有不公、欺骗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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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个人在流泪
秋天的下午一个大男人
在悄悄地抹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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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色眼镜头盔压得很低
很少有人能看清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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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车子平稳匀速
好像一直停在我的右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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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右手握住油门腾出左手的
小指和食指 在脸颊两侧轻轻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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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见风流泪的小小伤风
就像不小心有了沙子或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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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路口到一个路口
这个大男人悄悄地擦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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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洋洋的秋天
暖洋洋的阳光一点都不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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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眼泪
就像没人看见过正午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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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
石头顶在头上
穿过多狗的村庄
村庄古老
空无一人
我用石头喂狗
它们和善
不欺负醉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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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西的空地
我拣起一顶帽子
帽檐有些破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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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
我看到最早的秋风是在希拉穆仁草原
辽阔的草原 长着夏天的蚱蜢 夏天的花和草
一种紫色的花 一种白色的花 在我心中轻轻地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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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天蓝色的哈达 哈达上的白云和马头琴
我看到缓缓隆起的草原有着它们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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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背阴处 我抚摸到凉飕飕的风
它们聚拢着 像我内心咻咻的马群
而现在 它们终于抵达 让我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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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
南山不是一个单独的词,在南山
意味着扑面而来的日光、尘土、水草丰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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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无所不在的光与影。
白鹭临水而立,它蜷缩的右脚偶尔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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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动一下。十多年的光阴就随着白沙溪水
漫过堰坝 哗哗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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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青春的血液在血管里来回奔流
我乡下的朋友纷纷逃离青山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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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熟的亲人越来越少
他们老去 消失在南山的褶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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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的褶皱中:人们手脚并用
匍匐在琅峰陡壁夹峙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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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弯弯,日复一日在额头蜿蜒
一个人一次次在内心回到他的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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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十万大山的连绵起伏。
十万大山的奔涌。十万大山的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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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
你走之后我到处游走
我分不出他乡和故乡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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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有小桥流水马头墙
到处都有夕阳和醉人的土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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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数不清的老屋
如今我依然对它们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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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去楼空
有的孤零零杵在一片新房子或者断壁残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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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每一幢都比你我加在一起的年龄大
最老的一幢甚至说不清是什么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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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 这风雨中摇摆的墙头草
这沧桑的水口、廊桥以及古老的牌坊
这长满青苔的弄堂以及弄堂口忧郁的狗
这行动迟缓、倚闾而望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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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来之前 它们是寂寞的
我离开之后 它们重归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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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处漫游 只想在它们
倒下之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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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灯
从小我就知道一灯如豆——
风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好像我的父母在人世,不停地向这个那个点头弯腰
我儿时恍惚的影子在墙壁上忽大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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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过父母的风烛残年——
他们多么像风中的烛火啊
风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风中的火焰随时都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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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一种可防风的灯——
煤油灯上戴一个玻璃罩 它叫什么?
我坐在阳台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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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人世
这时我会想到遥远的人世
想到人满为患的海滩 摩肩接踵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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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我隔着千百个繁华的市镇
车水马龙的黄昏、海拔5000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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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正顺着牛羊吃草的方向转山
独自走在轮回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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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人世啊 我认识的人有那么多
而亲人,是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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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谕
这些天神指定的僧侣
他们代替天神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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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倾听 在努力听懂神谕
我学着他们坐下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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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切的眼神是如此无助
他们旁若无人的辩论让我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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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那个高高跃起的喇嘛又一次挥掌相向
我承认,肯定存在着未觉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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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或者那里 而我本人
应该就是茫然的问题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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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哭
又闷又热,雨还将继续
春末夏初,连绵不绝的梅雨天——
这个该死的天——
该诅咒的还有地,湿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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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的母亲摔了一跤——
躺在医院床上
那是母亲在人世最后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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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有女人在某处哭——
哑哑的,絮絮的,热烈的,……
像夜雨缠绵
像失母湾溪水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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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这女人在哭——
好像是追忆,好像是告白,好像是申诉——
她的哭腔真好:她哭的——
正是我这么多年没哭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