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并没有叫乌苏里的地方,这是我根据一本俄国人的书—-《在乌苏里的莽林中》,给乌苏里江流域安的一个名字。
乌苏里是一片从古至今都被人忽略的区域,古代的中原文明忽视这里,当代的游客忽视这里,即使是世居于此的肃慎族系在繁衍崛起之后也南迁将之遗弃。
以至于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这里始终保持着原生文明状态,直到现代文明的出现将其改变。
在小南山俯瞰乌苏里江
虽然这里已不是古时的蛮荒之地,但乌苏里这个名字,它的历史,它所处的位置,总让我忍不住对其抱有一种理性之外的幻想。
我觉得乌苏里是一个富集盗墓素材,自带神秘质感的地方。
乌苏里江的夜晚
这里自古生活着信仰萨满教的肃慎族系,诞生过长达200多年的“海东盛国”—渤海国,还曾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宁古塔。清代将此封禁,命赫哲族在此看守边疆。
沙俄觊觎这里夺走了大部分土地,民国时土匪猖獗,日本在此秘密修建深山要塞,并与苏联在此决战;中苏因乌苏里江珍宝岛爆发战争,建国后十万军人知青至此北大荒开发……
神秘的民族,繁荣的古国,守边的族人,入侵的外国势力,机密的日军要塞,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是为了守护和争夺宝藏,多么丰富的盗墓小说素材。
幻想的盗墓小说《乌苏里的宝藏》
而2019年的一个新闻,让这里又增加了一丝神秘色彩。
那一年的全国考古十大新发现中,有一个叫小南山遗址的,入选的原因是该遗址出土了中国(东亚)最早的玉器,大约距今9000年。
这个发现一下将中国玉文化的起源向前推进了1000年。
而这个小南山遗址就坐落在乌苏里江畔的饶河县。
它远离中原文明,可是在9000年前就发展出了自己的玉文化,而且还影响了出土“中国第一龙”的红山文化。
不过目前为止,考古学家还没有找到小南山玉石的来源。
小南山出土的玉器
2020年的秋天,我带着揭开历史谜题的使命(),踏上了去往乌苏里的旅途。
乌苏里江沿线只有两个城镇,一个是上游的虎头镇,一个是中游的饶河县,两个小城都没有重工业,所以乌苏里江还保持着较原始的生态环境,被联合国认定是一条没有污染的河流。
饶河县江边
傍晚的乌苏里江
在小南山遗址未被大量报道之前,饶河县最出名的是东北黑蜂蜜和那首《乌苏里船歌》。
《乌苏里船歌》出自赫哲族的小调,当年郭颂就是在饶河县的赫哲族乡采集改编将之传颂到了大江南北。
东北黑蜂保护区
四排赫哲族乡
赫哲族是肃慎族系的一支,在中国境内主要生活在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中下游,古时以渔猎为生。
饶河的赫哲族主要居住在距离县城不远的四排乡,生活方式和当地汉族已无太大差异。
在相貌上,赫哲族与鄂伦春和鄂温克比较相似,为典型的通古斯人长相,眼窝浅,颧骨高,血统上相对如今的满族要更纯粹一些。
赫哲族泥塑
饶河所处的地区,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北大荒,物产非常丰富。
这里产各种稀奇古怪的鱼类,当地人称“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
在乌苏里江上打鱼的渔船
在对鱼的研究上,世居于此的赫哲族可谓是登峰造极。他们可以用鱼皮做绳子、衣服、裤子,还有鱼皮画等各种手工艺品。
鱼皮衣
赫哲族的渔猎文化非常悠久,在乌苏里江源头的兴凯湖,考古学家发现了距今6000年的新开流遗址,其中就出土了储存鱼的设施—鱼窖,还有鱼骨制作的工具和配饰。
那时候赫哲族的祖先就已经在鱼文化上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了。
鱼窖
在新开流遗址中,还出土了一件很特别的文物,是一个鱼骨雕刻的鹰首,而鹰崇拜一直是肃慎族系的传统文化,至今吉林的满族还有鹰猎的习俗。
这说明在6000年前,肃慎先民就已经有了鹰崇拜的意识。
骨雕鹰首
鹰在东北还叫海东青,是女真民族得力的捕猎帮手,也可以说“宠物”。在满族移居关内后,还每年命赫哲族贡献海东青。不只是女真,契丹对海东青也是非常喜爱。
在契丹灭了渤海国后,专门命当地的女真族常年进贡海东青,甚至在辽国统治中心到女真部落间专门设了一条鹰路。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条鹰路,导致不堪压迫的女真奋起反抗推翻了契丹建立的辽国。
拍摄自黑龙江博物馆
契丹是东北的又一族系—东胡系的后代,他们生活在东北的西部,东北古代另外两个民族是居住在东北中部的秽貘族系(建立过扶余国和高句丽)和南部的华夏族。
鲜卑、契丹、蒙古属于东胡,渤海、女真、满族属于肃慎,东北地区的古代史,主要脉络就是东胡系和肃慎族系的互相歼灭史。
契丹灭了渤海国,女真灭了契丹建立的大辽国,蒙古又灭了女真建立的大金国,最后满族又统治蒙古,这个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循环游戏直到近代沙俄横空出世,才彻底结束了。
曾经的肃慎族系,一次次被消灭,但靠着广袤的东北腹地和原生文明,它都能再一次繁衍崛起。
而沙俄占领了外东北后,将肃慎族系的文明腹地切割得支离破碎,他们再也无法从原生文明中得到新鲜血液。
鹰猎女真
我开篇提到的那本书——《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是一位俄国人在滨海边疆区,也就是乌苏里江东岸至日本海地区的考察日记,书里面记载了一些与赫哲族相近的东北亚土著民族的故事。
这些边缘民族在古代的历史中,其实都是作为肃慎族系的原生文明血液,在供养着民族的复兴崛起之路,如今两方已是桥归桥路归路,各自融入当地了。
《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插图
沙俄走了之后,日本人又来了。贪婪的日本人对这里没动太多手脚。
如果没有鸡西的煤矿,这里一望无际的荒原湿地对日本人来说除了战略价值也只有领地的意义了。
曾经的乌苏里江流域是蚊蝇密密麻麻的沼泽湿地,日本虽然也派了开拓团到这里,但毕竟人力有限,也只有我们建国后那种靠全国之力和艰苦奋斗的奉献精神,才能将鬼沼变粮仓。
虎头的雕塑
乌苏里对日本的战略价值就是将其作为跳板进攻苏联。
当年日本人在乌苏里江边的虎头镇修了庞大的虎头要塞。要塞开凿在完达山下,设施齐全,俨然一座地下城市。
日本人耗费如此巨大财力物力,如果真是探宝题材小说,这里必定是藏着千吨万吨的宝藏。
虎头要塞
虎头在清朝时期就有人居住,江边两岸的居民经常在此做些山特产买卖。
镇上有一座雍正年间修筑的关帝庙,相传是关内汉人来此营生,采参发了财,为求财保命修建的。
这栋关帝庙在黑龙江的庙宇中算是比较早的了。
关帝庙
从虎头镇沿着乌苏里江支流向上游追溯可以到达兴凯湖,广义上的乌苏里江流域就是从兴凯湖到抚远之间的区域,我们常说的北大荒主要指的就是这一片。
清朝时期这里属宁古塔管辖范围,是封禁之地。到了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北大荒开发,一批又一批转业官兵和知青从全国各地奔向这里。
想来,数千年了,北大荒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北大荒
北大荒时期,是山东人到东北的又一波高潮。在东北至今还保持着山东口音的人大多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当时不算十万转业军人和知青中的山东籍,也不算挑担子来的散户,从山东专门到北大荒的人群就有两批,被称为“齐鲁儿女移垦北大荒”。
乌苏里地区很多老人还讲着一口山东话。
饶河县城黄昏
除了山东籍,还有一个地方的人比较多,就是北京人。
当年来北大荒的北京人大致有三个群体,一类是下放的“右派”,比如说起北大荒文学常提到的丁玲,艾青和吴祖光等等;还有一类是从北京来的知青;第三类是劳改犯。
右派分子呆了四年就走了,但是在北大荒的历史上他们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知青在动乱过后基本也都走了;留下最多的就是当年过来的劳改人群,据说有上万人,以至于在黑龙江还有着一片北京方言飞地。
兴凯湖农场
我在兴凯湖旁的公路吃午餐
2020年秋天我到兴凯湖拍摄秋景,在兴凯湖农场打出租车时遇到一位大爷,和他聊天时,我觉得他字正腔圆和东北口音不太像,聊了一会我意识到,大爷这说的是北京话啊。
然后我就有点讨好似地问大爷,你怎么有一股北京口音啊。
我当时心想,别人都以北京口音为傲,我这么一问,大爷肯定高兴地侃侃而谈。可是没料到,大爷没搭我的茬,把话题岔开了。
我以为大爷没听清,就又问了一遍。
大爷这下不高兴了,说“谁有北京口音啊!”。
之后我就没再问了,但这事在我心里留了个心结。
后来跟我聊天的大哥
下车到了湖边养梅花鹿的地方,我听一个大哥说话也带北京口音,就问了他一下。
这才知道,兴凯湖农场曾经是北京的劳改农场,后来很多人没有离开,留在农场就业了。
就这样,在东北最隐秘的角落,有了一块北京方言飞地。
秋季兴凯湖畔的公路
兴凯湖的秋天
现在到北大荒(已经是北大仓了),已经感受不到当年那个如火如荼的氛围了,以前的建筑留下的不多,一般只能从地名上感受到那个年代的热血,比如八五二农场,八五三农场,这些名字都是当年开垦这片土地的转业部队编号。
东方红火车站
虎林市还有个镇子叫东方红,这是一个从市容到名字都充满了社会主义气息的地方。
镇子中心的少年宫旁有一副用瓷砖拼贴的油画,画的是秋季完达山的日出,左上角有王震将军的题字“完达山东方红”。
当时的国家原副主席王震将军是北大荒开发的决定性人物,他指挥开垦了密山虎林宝清饶河,还在密山创办了八一农垦大学和完达山乳业。
不过随着北大荒开发趋于结束,八一农垦大学迁去了当年热火朝天的大庆,完达山乳业也去了哈尔滨。
东方红火车站前街道
如今的乌苏里似乎又沉寂了,又进入了历史的轮回,回到了被忽视的角落。
不过乌苏里已经蜕变了,它从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成了中国最大的产粮基地,这里每年调出的粮食够一亿人吃上一年。
北大仓沃野良田
现在再回想乌苏里的历史:神秘的民族,繁荣的古国,守边的族人,入侵的外国势力,机密的日军要塞,北大荒开发,中苏珍宝岛冲突……
如果这真的是一部《乌苏里的宝藏》,那宝藏就应该是这片沃野良田。我觉得对于中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样肥沃的土地更珍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