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浦,1991年出生于湖北省仙桃市,现暂居深圳。有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歌月刊》《江南诗》《长江丛刊》等刊物。
修辞学
上坡时,一定要学会修辞:
眼前的六提卷纸,垒在窗台上
像规整的城市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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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到三根竹竿,从铁窗上方
伸到围墙的栅栏上,为丝瓜藤
搭好了房梁,等盛夏来临的时候
丝瓜藤会顺着竹竿,一边缠绕
一边爬行,时常趴在风口处
缝合天然的缺口,可以想象
直到开出金色的丝瓜花,丝瓜藤
才艰难地爬到铁窗下,面对
高贵的卷纸,风一吹,掏出
微微抖动的手,第一次羞涩地
和城市亲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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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惠帖
蒙惠水林檎花,多感。天气暄和,体履佳安。
襄上,公谨太尉左右。
——蔡襄
正值春日,草木蔓发。无人知道
我斫伐门前青竹的意图,残留的两株青竹
借着阳光投映在泥墙上,假使你站在门外
静静观赏,那两株摇晃的竹影,正插在
桌案上两只青色瓷瓶中,替代绚烂的花枝
这绝佳的视角,直接暴露出我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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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急忙回头
只见它们,蹬腿,一飞冲天,在枝头
摇晃的泡桐花,学会了禁言,这些傲慢的
铃铛,只听从春风的呼唤,和我一样倔强
如果你不采撷水林檎花,来到我的门前
那么青色的瓷瓶,只能装下虚幻的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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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又到了,但我体内的瓷片附上了尘垢
朋友呀,我只能手握瓷瓶,在熟悉的路口
等你,等你亲自把一束束樱花、辛夷花
插入那只饱经风霜的瓶中,我坚信你会
携带漙然的露水,濯洗被风雨侵蚀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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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之水
窗台的两盆芦荟,患上褐斑病
仅靠喝下少量雨水,延缓死亡
准确来说,它们更像长满老年斑的
祖父和祖母,坐在堂屋里,迎接穿堂风
商量着去镇上拍老人像,把四套带有花纹的
衣服当作寿衣,他们在六十岁的时候
就准备好,在任意一个季节里,随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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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祖母病了,她常说,喜欢在春天里死去
因为夏天太热,秋天要收稻谷,冬天太冷
春天温度刚刚好,也省事。当我持续一个月
把杯中的隔夜之水,倒在芦荟盆里,只剩
一口气的芦荟,根茎变绿,复活起来,我知道
隔夜之水,治不好祖母的肝腹水,但祖父尚在
经我之手的隔夜事物,足以调节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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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返乡前,我会给他买点衣服,买点副食
翻出为他写的诗,隔一夜后,从行李箱里
拿出经过颠簸的隔夜之物一一递给他
他只露出隔夜的微笑,那微笑,像硫酸一样
冲掉我身上的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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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垫滑行记
我有幸目睹一对中年夫妇,各自扶着
床垫的一端,沿着下坡路吃力地推着
推到马路边的车夫脚下,他们的喘息声
与车夫吐出的烟圈,一同输出,缓缓上升
在诡谲的阳光下偃息而止,三人扳直身体
微笑地攀谈起来,迅速地敲定路线和运费
车夫先行离开,中年夫妇骑上电动车
紧随其后,拐进如隧道般的巷道,墙壁上的
租房信息,被狠狠地甩在身后,从而获取
短暂的归属感,我慢慢上坡,低头看着床垫
遗留的轨迹,墙壁上的租房传单,迎风摇晃
暗示我,下一份租房契约,隐藏在某个角落
我们每天都在走上坡路和下坡路,所以
你尽管做出立正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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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道路志
记得每次出远门时,母亲会用瓦罐
煨莲藕骨头汤,给我盛满,碗中的
骨头很多,莲藕很少,我明白
食管连接着胃和口腔,正如门前的路
连接着城镇和农村,她看着我喝汤
深情地说,不要走得太远,要在门前的
排沔公路上,看着我亲自把媳妇迎娶回来
然后让她抱抱孙子。暑假返乡,我骑着
电动车去镇上过早,瞥见排沔公路上
每隔一百米,就有一团鞭炮躺在路边
我默默速记,数到第十团鞭炮,看见
一辆白色灵车,停在城镇与农村的交汇点
静候亡者,我已提前掌握了鞭炮的用途
今年,我暂且把新家,设置在江夏区黄家湖
迎亲时,我们走的是门前的排沔公路
送葬时,我们还是走门前的排沔公路
所以黄家湖的双向八车道,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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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视
我们在同一时间,推开窗子
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彼此之间,被两栋楼房的空隙隔断
我看见风雨,往你的窗台飘
你看见风雨,往我的窗台飘
对视的眼神,越过滂沱的雨水
抵达各自的铁窗,直至阳光挤到
楼宇之间的空隙,我们又一次
同时开窗,他对我说,嗨,你的白纸
都挂在窗台下的电线上了。我对他说
你的篮球衣,也挂在窗台下的电线上了
我们各自捡起悬崖边的物品
掸去灰尘,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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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物,近在眼前
所有瞳孔,早已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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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落日竞走
天色渐晚,从城镇返回乡村的路途中
电动车显示电量不足,被迫缓行,那么
姑且找个写意的说辞吧,不妨与落日保持
一段距离,开始竞走,你必须昂首,只见
橘黄的落日,正坐在晃动的电线上荡秋千
就连平日里被无视的麻雀,居然站立在
电线上检测秋千摇晃的弧度,风再大点吧
我就能观测到,白杨的树尖和上升的炊烟
一起自由地扭动,多么美妙的身体拉伸呀
如果此时我不转弯,会显得我极其不合群
来,转弯,再转弯,一直转到田埂上去
才肯罢休,眼前的稻苗青青,长势甚好
坚决地坐下来,再看一眼村人们散步时
蠕动的背影,再检索一遍长在路旁的草木
终于到家了,母亲问,怎么回来这么慢
我慢慢看向她,指向低垂的落日,告诉她:
太阳,下山慢。天,黑得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