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兵荒马乱。
一个8岁孩子的家,毁于无情的战火之中,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也在逃难时病故。无家可归的他,只能流浪在陌生的濠州城中,靠乞讨为生。
朱元璋难以忘记,第一眼见到那孩子的情景。
那一年,25岁的朱元璋还是一个打工仔,刚加入郭子兴的红巾军,做了郭家的上门女婿,尚无儿女,也没有自己的军队。
战乱和饥荒,随时会夺走孤儿的生命。朱元璋和妻子马氏决定,将其收为养子。
朱元璋是苦孩子出身,曾在淮西一带孤苦流浪,在乱世之中九死一生,自己好歹还有个小名重八,可这孩子,连姓名都没有。
从那一天起,他就叫朱文英。
▲朱元璋也有慈父的一面,倾心抚育养子。
朱元璋对这个养子视如己出。多年以后,定鼎中原的他回忆往事,仍饱含深情地说:“朕怜其孤且幼,特抚育如儿,夜卧同榻,数番鼾睡于朕怀。”
朱元璋将人生的第一份父爱,给予这个孑然无依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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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英投入养父的怀抱后,渐渐成长为军中一员大将,18岁便随军出征,屡立战功。
洪武初年,朱文英被任命为大都督府佥事。年纪轻轻就在全国最高军事机构担任要职,可见深得朱元璋信任。
在开创大明王朝的战争中,包括朱文英、李文忠在内的朱家养子们冲锋陷阵,万死不辞,堪称朱元璋的心腹大将。
可在平定天下后,朱元璋已经儿女成群,自然要将江山传给血缘维系的后世子孙,皇室家族将不再有养子们的席位。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向朱文英摊牌,他问,朱文英,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朱文英早已忘记亲生父母的姓名和容貌,只好说,自己就是陛下的儿子,沐陛下、母后圣恩如天地。
朱元璋反复地问,朱文英就一个劲地磕头,重复这句话。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朱元璋听了也很感动,可养子身上流的不是自己的血,一定要他恢复原姓,就从这句话中取一个“沐”字,赐为沐姓。
从那一天起,他就叫沐英。
▲明朝开国名将沐英。
相比其他开国功臣,沐英无疑是幸运的。
朱元璋不仅没有对他赶尽杀绝,还让沐英家族成为明代唯一世守封疆的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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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傅友德、蓝玉和沐英三员大将率领三十万精兵,平定云南的残元势力。
当时统治云南的是元朝梁王,名字特拗口,叫做把匝剌瓦尔密。
元梁王自恃云南山高地险,且手下有十几万军队屯驻于军事重镇曲靖,明军不敢轻易进攻,还能享几年清福。
不曾想,明军仅用了一百多天的时间,就从湖南、四川等地打到了昆明,之后又趁胜追击,征讨大理,各地关隘接连失守,云南土著居民望风而降。
曲靖之战时,正是沐英向主帅傅友德献计:“元军以为我军疲于长途奔袭,尚未严阵以待,此时我军若突击前进,攻其不备,必定可以将其击破。这正是陛下所说的‘出奇取胜’战术。”
傅友德听从沐英的建议,对元军阵地展开猛烈攻势。元军果然迅速溃败,仅曲靖一战就被俘2万多人。
元军大败,元梁王万念俱灰之际,带着妻儿老小乘舟逃入滇池。这位名字难念的梁王做人却很简单粗暴,在缢死其爱妃后,对随从们说:“我宗室,无降理。”之后,饮鸩自杀。
▲大理古城(摄图网授权)。
在进攻大理时,沐英身先士卒,策马渡河,水没马腹也毫不退缩,将士们深深折服,紧跟其后,没有一个士卒敢落后。
洪武十五年,云南全境平定。
明朝在云南设置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分云南为五十二府、六十三州、五十四县,置卫、所,建立完整的行政系统。
朱元璋还迁移一批中原大姓移居云南,当时,江南巨族富民一犯法就被他遣戍云南,以此充实云南人口。
据明代《三迤随笔》记载,明军初平云南时,当地人口只有7万多户,此后从江南、中原等地迁来的商贾士民多达20万户。
如此一来,朱元璋有了新的烦恼。在给沐英等三将的敕谕中,朱元璋既为他们的工作业绩感到满意,又道出自己内心的担忧:
自将军南征,大军所至,势如破竹,蛮獠之地,次第底平。朕观自古云南诸夷,叛服不常,盖以其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也。驯服之道,以宽猛适宜。
朱元璋并非杞人忧天,云南远在千里之遥,地盘打下来,总要派人管理。此时,明朝迫切需要选派一个“名臣重望者”镇守云南,执行中央的政策。
这个人选,与朱家有着特殊关系的沐英再合适不过了。
平滇后的第二年,沐英班师回京。朱元璋向沐英提出这一想法,并关切地问:“官云南苦否?”
沐英从容答道:“云南不苦,四季如春,冬不穿袄,夏至温和。那里溪水清凉可口,喝多了也不会肚子痛。不过,臣还记得,打大理那天早上,将士心切,置生死于不顾,有百余将士打完仗后打了一裤的稀。”
朱元璋大笑,果然“儿子”还是靠得住。
云南,就交给你了。
从洪武十六年(1383年),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到顺治四年(1647年),孙可望、李定国等率大西军余部入滇的两百多年间,沐氏家族十二世十六人,袭封黔国公、云南总兵官,掌握着云南的军政大权,几乎与明朝相始终。
《剑桥中国史》曾如此概括明朝对云南的特殊治理方式:
像西南其他省份一样,云南采用通常的省、府和州县的民政机构与世袭的土司和宣慰司相结合的治理办法。与这两种体制相平行的,是沐家的军事体制和广大的庄园……这个家族的声望一直很高,它的权势是没有争议的,历代黔国公是明朝唯一持续掌握实际领土权力的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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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英初入滇时,各地土司豪酋时常发动叛乱。沐英一手要进行建设,办学校、课农桑、疏浚水道,另一手还要带兵平叛,在云南各族人民中建立威信。
在征讨当地土司时,沐英曾面对上百头大象的围攻,由于火药装填太慢,明军先进的火器一时难以御敌。
身经百战的沐英便发明了著名的“三段击”战术,把火枪手和弓箭手混编,分成前后三队。大象逼近时,第一队的士兵集中射击,之后退到队伍后装填弹药,第二队、第三队相继跟上。
火炮劲弩齐发,土司的象兵损失惨重,连连败退。沐英在这一战中生擒了37头大象,都够开几家动物园了。
几番征战,云南土司被沐英管得服服帖帖。
沐英在云南的屯田也取得突破性进展,十年间屯田总数百万余亩。到宣德年间,云南官员上奏,云南的粮食已经完全满足军需,还有大量盈余。
史书记载,沐英为人宽宏沉毅,居贵不骄,没有什么不良爱好,唯独喜欢养马,将马称为“暱友”,爱马之心丝毫不逊色于当代“猫奴”。
沐英主政云南期间,多设马场,大力推行马政。有明一代,云南的战马储备充足,还大量输送到省外,为明朝的军备做出了很大贡献。
这也难怪朱元璋在听到养子在云南的政绩后,夸赞道:“使我高枕无南顾之忧者,沐英也。”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与沐英感情深厚的太子朱标突然去世,沐英伤心欲绝,哭到呕血,最终在云南病逝。
消息传来,朱元璋悲恸不已,命沐英长子沐春奉柩至京师,追封沐英为黔宁王。
一路上,“官僚、士庶、胥吏、卒伍、缁黄、髫白,莫不奔号其门、泣语于路”,“云南父老、蛮夷酋长,莫不流涕请立庙”,为沐英号泣送葬的人多达数万。
▲黔宁王沐英。
沐英死后,其子沐春、沐晟先后接任镇守之职。
沐春上任前,朝中群臣提出,应该先“试职”,以观察其是否称职。
朱元璋立马翻脸,说:“儿,我家人,勿试也。” 随后命沐春走马上任。
沐英骤然离世,朱元璋唯恐西南生变,好几次当着朝臣的面叹息。
可是,沐英的儿子们继承父志,在上任后依旧将云南打理得井井有条,政绩不亚于其父。
朱元璋看了云南来的奏疏后,心情顿时舒畅,说:“西南得人,朕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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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远,沐英家族作为封镇一方的诸侯,手握一个世袭的“肥差”,日子过得美滋滋,鼎盛时期“珍宝金贝充牣库藏,几敌天府”。
最终摧毁沐家的,正是这样一个幸福富足的安逸环境。
自沐英次子沐晟受封黔国公后,随着岁月流逝,沐家逐渐走下坡路,沐英后人耽于享乐,腐败堕落,不思进取。
沐王府害民敛财、骚扰地方、奸淫亲嫂、谋兄财产之类的丑闻屡见不鲜,几乎天天可以上《今日说法》。
隆庆五年(1571年),因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而天下闻名的邹应龙出任云南巡抚,刚上任就接到一桩陈年旧案。
云南府城近郊两个小村庄的村民共92人,控告沐氏勋贵霸占水源,勒索村民,而且这一情况已经持续四十多年。
四十年来,云南布政司官员不敢得罪沐家,以至于此案积压多年,村民反复告状都无人审理。
邹应龙雷厉风行,马上展开调查,发现村民所控属实。于是作出公正裁决,按沐家田庄和民田的实际用水量,开出宽窄两道水沟,立下界石,不准沐家多占。
为了防止沐家耍赖,邹应龙还特意命知县撰文刻于碑上。一旦再起争端,村民可以“印碑赴告”,不用害怕沐家的权势。
邹应龙这么刚的地方官实属少见,大部分官员对沐家的不法行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沐家手里可还掌握着军权。
崇祯年间,徐霞客游历到云南,曾记载一桩沐家家奴肆意欺凌百姓,激起公愤的案件。
案发后,巡按余瑊公正无私,迅速将这名家奴逮捕。
▲徐霞客游历云南期间,记载了一件沐王府作恶的事件。
可还没等审案,怒不可遏的沐英十世孙、黔国公沐启元就带着一支军队包围了巡按公署,还调集火炮进行威胁,并抓来数十个官吏进行毒打。
余瑊慌了,又不敢反抗,只好上奏朝廷,请求调停。
蛮横无理的沐启元根本不把朝廷旨意放在眼里,更加无法无天,几乎要把官署炸了。
沐启元的母亲宋夫人担心儿子惹祸连累全族,哭了三天三夜后,狠心将他毒死,由他年幼的儿子沐天波袭爵,事件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崇祯元年(1628年),年仅10岁的沐英十一世孙沐天波因家庭变故,被扶上黔国公之位。
这个髫年无知的末代黔国公,接过的是祖祖辈辈留下的烂摊子,要面对的,是沐王府即将走向灭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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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1644年),大明王朝迎来末日,又是一个乱世。
张献忠的大西军在四川声势浩大,引发云南、贵州两省官民恐慌,也让沐天波心急火燎。
为抵御大西军,沐天波派遣武定参将李大贽到前线布防。
这个李大贽,胸无大志,还有勇无谋,经常跟隔壁的元谋土司吾必奎闹矛盾。此次出兵,就顺便侵袭吾必奎的领地。
吾必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一怒之下起兵叛乱,于是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吾必奎叛乱后,沐天波和云南巡抚传檄各土司讨伐吾必奎,却没想到,参与围剿的土司中有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沙定洲。
蒙自土司沙定洲一直垂涎沐王府的财富,每次沐天波的门客跟他夸耀沐家金银财宝之多,他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
沐家到底多有钱?
据统计,到万历三十九年(1611 年),经过多年的巧取豪夺,沐府庄田已经有八千余顷,约占当时云南田地的三分之一。
沐府中的珍宝更是让人眼花缭乱:“石青、硃砂、珍珠、名宝、落红、琥珀、马蹄、紫金,装以细筏箧。每箧五十斤,藏于高板库。每库五十箧,共二百五十库,他物称是。八宝黄龙伞一百四十执。”
▲云南风光(摄图网授权)。
当沙定洲的军队到达省会昆明城外时,吾必奎的叛军已被消灭。可沙定洲硬是不肯撤兵,而是里应外合,趁着城防空虚攻入城中,率部对家资富厚的沐王府进行劫掠。
沐天波这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但为时已晚,只好听信属下谗言,一个劲往城外跑。
沐天波的母亲陈氏和妻子焦氏来不及逃跑,决心赴死,说:“吾辈皆命妇,不可为贱污。”说罢,与其余未能逃走的家人举火自焚而死。
沐府的军队本来还在跟沙定洲所部展开巷战,一听说老大跑路了,纷纷作鸟兽散。不得民心的沐家,早已不复昔日威名。
沙定洲轻而易举地占据省城,以及沐府的所有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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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一同被派往围剿吾必奎的土司,还有石屏土司龙在田。
龙在田和张献忠的养子孙可望素有交情。张献忠死后,大西军余部由孙可望、李定国等人率领,已进军贵州。
龙在田便派人抄小路去见孙可望,请大西军为沐家报仇,说:“借大义来讨伐贼寇,全省可定也。”
孙可望就诈称沐天波的小舅子请兵复仇,派李定国带领大西军攻入云南。沙定洲本来就只有三脚猫功夫,遇上李定国这级别的名将,只能被按在地上摩擦,没过多久就被抓回去剥皮处死。
沙定洲的叛乱历时近三年,在他盘踞昆明期间,云南死于战乱的百姓多达30多万(“定洲据省城逐黔国,流毒两迤,先后死难者三十余万人”)。
叛乱平定后,云南巡抚吴兆云亲自迎接大西军进城,昆明老百姓还在门外设香案,表示热烈欢迎。
孙可望写信给沐天波,让他放心回城,仍以勋贵之礼优待。当然,云南的军政大权,从此就不再属于沐家了。
1649年的元宵节,昆明城中张灯结彩,一如往年,呈现出一片和平的假象,似乎没有人记得大明亡了,也没有人在乎统治云南的到底是谁。
这座城,多了一个伤心的人。
▲云南昆明民族村(摄图网授权)。
不久之后,另一个伤心的人也来到云南。
1656年,李定国与孙可望决裂,擅自从永昌迎接南明永历帝入滇。沐天波因世代功勋,成了名义上的百官之首,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光杆司令。
此时,清朝大军正向云南浩浩荡荡涌来,云南的残兵无力抵抗清军的攻势,心力交瘁的李定国也不复当年勇。
败局已定,沐天波与永历帝再度踏上逃亡之路,一路南下到缅甸,请求避难。
进入缅甸后,缅甸人素来敬重沐王府的声望,一听说威震一方的黔国公来了,纷纷前来参拜。
沐天波感受到沐英家族的最后一丝荣耀,紧接着的,是缅甸王室对他的羞辱。
永历帝一行人在缅甸漂泊一年多,夜郎自大的缅甸王态度越来越恶劣。最后,南明君臣竟沦为客囚,受尽屈辱。
缅甸有个风俗,每年八月十五要求属国前去朝贺。
缅甸王逼迫沐天波到场,命他以臣属的身份朝贺,以此向其他小国炫耀。
按照惯例,沐氏除了镇守云南外,还要负责与周边藩属国打交道,地位尊贵。小国见了他们还得点头哈腰,不敢轻易得罪。
如今,缅甸王迷之自信地表示,看,当年镇守云南的黔国公,也只能跪在我的脚下!
1661年七月,当吴三桂大军向缅甸索要永历帝,并声称要过江屠城时,缅甸王不敢违抗,只好把永历帝卖了。
缅甸王就跟南明君臣撒了个谎,请永历帝渡河,同饮咒水盟誓。这是表达双方友好的一个仪式。
永历帝知道其中有诈,可客随主便,无奈之下让沐天波等官员作为代表前去赴约。
沐天波等人一到场,缅甸埋伏的士兵一齐杀出,将南明官员们团团包围。擅使流星锤的沐天波还殊死抵抗,击杀了十余个缅甸兵后才遇害。周围的南明官员见状,也纷纷拿起木棒,或夺士兵之刀反击。
最终,在场的南明官员全部遇难。
畏惧清军的缅甸王,将孤立无援的永历帝献上,送往云南。永历帝最终成为吴三桂向清朝献媚的“工具”,死于这个明朝叛臣之手。
▲颠沛流离的永历帝朱由榔(剧照)。
攻入云南的吴三桂为巩固统治,疯狂地追杀沐氏家族的剩余成员。
一个统治了云南三个世纪,曾经煊赫一时的传奇家族,就此烟消云散。
参考文献:
[清]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
[清]徐秉义:《明末忠烈纪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牟复礼、崔瑞德:《剑桥中国明代史(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顾诚:《南明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
李建军:《明代云南沐氏家族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