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晴雯失手跌了扇子,宝玉说了句:蠢才蠢才,明儿自己当家立业也这么糊涂不成。
晴雯心里也是认定将来总是可以在一起的,宝玉说晴雯自己成家立业,这话戳中了晴雯的心窝,女孩子的心事不能说,于是就变成了顶嘴-吵架,将矛盾升级,双方都下不了台面,幸亏林妹妹出面,一句笑话就转移了矛盾点,接下来宝玉要出去吃酒便暂时中断。
吃酒回来以后,宝玉误以为榻上睡的是袭人,推她说话,不想却是晴雯。其实早些时候的吵架本来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疙瘩,现在气过了,两人多半都挺后悔自己都说话重了,所以借着这个台阶顺势都软下来,然后就自然和好了。两人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好不愉快。
这一番玩笑之中,引出了宝玉一番颇为不俗的 “爱物论”- “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宝玉发表了他的爱物论,接下来便由晴雯亲自用行动来提现这番理论。这是一个提供理论,一个亲自实践。撕了好几把扇子,两人都乐在其中,这个风波便实实在在的过去了。
很多人不喜欢晴雯就是因为这个情节:过于嚣张,暴殄天物。麝月就说过,不造那个孽,很多人不明白,撕扇子的设计其实是个行为艺术,精髓在于:宝玉愿意放下自己的身份与晴雯和好,晴雯坦然接受两人之间无身份障碍的友情。一个虽然是主子,但是并不以自己是主子的身份压人;另一个虽然是奴婢,但是却不认为奴婢应该讨好和安抚主子。这是两个心中没有身份地位、只有真实感情的人的交往方式。
宝玉称晴雯是一盆刚抽芽的兰花,这个形容是非常贴切的,晴雯是有一定的平等意识的,她没有文化,她不是从理论或者思想上沉淀下来的平等意识。贾母喜欢她口齿伶俐,宝玉也很少摆主子款。晴雯的平等意识是天性加上后天环境偶发的,所以是朦胧又幼稚的,甚至有缺憾的,也正真实,符合晴雯的设定。但是按她所处的时代,这点萌芽也是难能可贵的。
就如同贾母掰谎记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艺术观一样,撕扇子也反应了作者的价值观:物为人用,物尽其用。重人轻物,重情轻形式 。作者认为不需要去拘泥物品的使用方式的。就比如大多数人喝鲜奶,但也有人用来敷脸,还有人用来泡澡,只要觉得合适舒坦了,都是可以的。只要不是生气牵怒于扇子,纯粹的发泄摧毁,晴雯撕扇子听响也是正常的,谁规定扇子的作风一定是扇风的呢?贾赦为了几把古扇,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这就是以物害人,连贾琏都不为。
由物及人,所有的人都认为宝玉应该沿着读书科举,讲究仕途经济的正确人生道路走下去,可是谁规定人生只有这一条路呢,从宝玉的爱物论可以发现作者重人轻物,不为物累,隐隐还有一点 以人为本,尊重生命,追究个性自由的味道。
作者的思维超前于时代太多,所以注定了他笔下的宝玉是个悲剧:他的朦胧而朴素的平等观,被婆子们视作傻:连毛丫头的气都受,他的言行被视作疯疯颠颠,荒誔不经。贾政对宝玉不是打骂就是贬低嘲讽,宝钗袭人们都认为宝玉生性荒唐,力谏希望宝玉回归正途,都在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宝玉头上,这是宝玉无法接受的。所以他会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
宝玉读书,黛玉也说过这一去蟾宫折桂,宝玉挨打,黛玉也劝他从此改过了吧。但是黛玉是理解他的,第四十五回,宝玉雨夜探黛玉,回去的时候黛玉让他拿着更亮又不受雨水干扰的玻璃绣球灯。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摔了。黛玉责备他说“跌了灯值钱,还是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觉得有理,忙接过来。
黛玉的物品应该为人所用观念跟宝玉几乎是一样的。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宝玉溜出贾府去祭奠死去的金钏。回来后黛玉看戏看到《男祭》这一出,明着跟宝钗说话,其实跟外出祭奠的宝玉说 –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感情是真的,形式并不重要,这也暗合了宝玉“把失去的人珍藏在心中,便是情深意重了”的观点。
青梅竹马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宝玉与湘云,也曾是的,但是最终宝黛为知己爱人,这是因为他们志趣爱好相投,灵魂上相通,晴为黛影,撕扇子也是一个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