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境之美的纳兰岁晚相思：岁晏知君归不归，准拟相看似旧时
“白衣裳凭朱栏立，凉月趖西，点鬃微霜。岁晏知君归不归？
残更目断传书雁，尺素还稀，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清朝纳兰性德《采桑子》
我曾经奇怪一个问题，就是纳兰性德的诗词朋友居然没有同辈人，基本都是比他大十岁或者更大的人，被他称之为挚友的顾贞观，陈维崧，严绳孙，从年龄上来讲，都可以是父辈或者祖辈，也没有太多和他年龄相当的世家子弟。虽然他曾经和曹雪芹父亲曹寅一起共事，但是寻常唱和几乎没有，只有一首和康熙下江南的时候，到过曹寅的楝亭，但写的诗词，有一股子冠冕客套。虽然曹寅在纳兰性德去世后曾经深情怀念他们一起在宫廷共事的日子，说他们私底也很亲密，会开些弼马温，狗官之类的玩笑。但是可以看到他们多年私交不深，至少情谊虽然有，但是平常没有什么往来，可能书信往来都少。
是纳兰性德清高吗？
不是。这是清朝的制度将每个人都限制在一个范围极小的交往地方。王公大臣不得和官员私交，满族贵族不得和汉族官员来往。而贵族家庭配备的官员奴仆，大部分都是皇帝赏赐而来，同时这些人保障府邸日常运行的同时，也负责监督。
比如王府后裔金寄水在《王府生活实录》里就写明，在辛亥革命之前，王府不能结交大吏，就算是有诗词聚会，最多十个人左右，仅限布衣。
那么纳兰家族虽然不是皇家直系宗亲，但是纳兰性德家族是由关外蕃王被征服纳入贵族体系，他的父亲是朝廷高官，那么他的交往同样受到满清等级制度的严格约束，那么布衣而能够留在纳兰府中的，都是完全合格的私塾老师，德高望重没有官职的文儒。
至于年轻的同学，想都不要想。贾宝玉因为和伶人交往挨了他父亲好一顿打，三好学生的纳兰性德自然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用不到纳兰性德身上。他没有同学。或者纳兰府也有子弟读书的地方，但明显纳兰性德是从小就一对一或者几对一的开小灶，对付他的除了老师别无其他。
我这样写的原因，是分析纳兰性德深情悲哀情感的现实来源。为什么他会对妻子和朋友都一往情深。因为从富贵上来讲，他是有余的，但从感情成长上来讲，他还赶不上贾宝玉，因为贾宝玉兄弟姊妹多不算，他的性格也不属于那种肯读书的老实人，纳兰性德更像贾兰，有无数的功课等着他，也有无数的没有地方发散的孤独。
那么妻子卢氏的出现，是纳兰性德年轻岁月的一道光彩，因为亲近，同龄，且这个女子不说和纳兰性德一样有高才情，但是粗通文墨，能够知道和懂得纳兰性德的寂寞，纳兰性德在感情上有了实在的寄托。但是好景不长，美满婚姻的三年，以妻子病故而结束。那么这种伤心，对纳兰性德的打击是沉重的，因为坍塌了本来就不多的情感支柱。他曾经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世界因为有爱人才变得轻盈快乐。
那么妻子死后的痛苦岁月，纳兰性德是怎么度过的呢？
第一，康熙皇帝将他提升为乾清门侍卫，从仕途上培养他。纳兰性德不是不知道，所以他带伤上任，比别人更加勤勉。但我们也知道大内比王府更加制度严谨，枯燥且责任重大，虽然这份工作可以作为现实来压制纳兰性德的伤痛，但是同样是高精神压力的工作。纳兰性德也时常会感觉崩溃。
二，纳兰性德更看重熟人知己的情谊，比如他家的幕僚老师顾贞观，以及那些布衣朋友。这种感情在顾贞观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1676年，纳兰性德22岁，顾贞观39岁，顾贞观官场十年，失意落职，成为明珠相府的老师，他一直生活在纳兰性德府中。顾贞观来的时候，纳兰性德新婚两年，且正第二次进士及第且殿试顺利。明丽少年，温润有礼，两个人一见如故，在家就可结为知己，乃是人生快事，两个人彻夜谈话，到一座小楼上，连梯子都抽掉，纳兰性德的盛情，和中年顾贞观的才学互相碰撞，时光是流动的背景。
但是次年，顾贞观就见证了纳兰性德的悲哀，他的妻子死了，那个支撑秀丽飘逸纳兰性德的内心的爱人走了。顾贞观一直陪着纳兰性德，渡过着纳兰最凄凉的时刻。
纳兰性德在入选乾清门侍卫之后，工作压力下的他，回家来最愿意见到的就是顾贞观吧，他已经成为纳兰性德不可或缺的亲人，这个年龄可以当父亲的朋友其实也代替着父亲的安慰，更平等，更深沉。那么纳兰性德的父亲在做什么呢？
抱歉，他贵为康熙相国，有各种繁忙的公事，他无法像平凡家庭的父亲一样安慰孩子。况且纳兰性德结婚后有自己的府邸，父子相见的机会远远低于顾贞观。
“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渐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这是纳兰性德情感必然的走向。在内心悲惨的时候，是顾贞观像父亲一样等待他的回家。纳兰性德把他当做了每天都可以看见的亲人。
直到五年后，顾贞观接到母亲病故的消息，要回家丁忧。如果纳兰是普通人，他一定会带上银子亲自陪顾贞观回乡，但是纳兰性德还在侍卫岗位上，铁钉铁铆，皇命不可违，因为稍不留神就是满门之祸。他只有含泪告别顾贞观，并且一再叮嘱他，办完家里的事，快点回来。
“白衣裳凭朱栏立，
凉月趖西，点鬃微霜。
岁晏知君归不归？”
白衣裳有三种解释：第一，白苎衣，是指洁白的苎麻衣裳，南北朝时代多用在冬天的歌舞宴会上，表达圣洁。第二，布衣，普通寒士，没有官职的衣裳，第三，丧服。
那么这里很明显纳兰性德三种意义都有，作为已经踏上仕途的他，穿着白衣裳在冬天的自己的庭院里，肯定是为了等待好友加亲人顾贞观的归来。他在这里是以和顾贞观共情的身份在写，是朋友，是兄弟，你有丧，我同袍。
而二十七岁的纳兰性德已经跟随康熙塞外扈驾，南北颠沛，精神压力大，已经也鬓有微霜。
在这个晚上，他特地闲下来，穿上白衣服，在顾贞观住的小院落，做精神的瞭望。
马上到了年底了，不知道你回不回得来，或者是说，当初定好岁末回来，但我不是你，无法确定你的行程。这里满满是思念和牵挂，还带着焦灼。所谓不是亲，不关心。
“残更目断传书雁，
尺素还稀，一味相思。
准拟相看似旧时。”
那么顾贞观在纳兰性德这里是有住所的，还是纳兰性德亲自准备的草堂三间。纳兰性德看着久无人烟的住处，在这里呆了很久，因为他回味和顾贞观一起的真切的时光。所以夜半了，他还没有离开。又或者他加急又写了一封书信，想知道他在那边的状态。
但是顾贞观此时在无锡，多年不回去，又逢着母亲去世这样的大事，繁杂琐碎肯定免不了，也就没办法像从前一样专门等待纳兰性德。所以这次是纳兰性德换了角色，每天等待顾贞观的书信。
纳兰性德此时也一定感受顾贞观在他家多年对他的付出。所以他也愿意同样在这里守候顾贞观的归来。那信虽然不频繁，但我却一如既往地牵挂你。
最美的就是，我一直在想象见面的场景，你一定会和从前一样。那么你多读两遍，你会发现深意，就是希望顾贞观保重自己，不要太操劳憔悴，希望这次事件对你的影响不大，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顾贞观曾经守候安慰纳兰性德的离殇，想必也是如此深情安慰，那么这次是纳兰守候顾贞观，在坎坷的人生当中点亮情谊的火光。
有人初读时，会认为这是一首思妇写爱情的诗，等待不回家的爱人。但是人间所有真挚的感情，其深度其牵挂都不会低于爱情。
顾贞观是纳兰性德孤独人生中难得长久的知己和亲人，这种情谊如父如兄如知己，而纳兰短暂的生命也不曾辜负顾贞观，他尽力营救顾贞观的少年好友吴兆骞，从宁古塔释放归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始于才华，相交莫逆，情同亲人。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