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金奥赛拉奖(杰出技术贡献奖)被颁给了阿方索·卡隆执导的《Y tu mamá también》,引起一片哗然。
无他,因为看起来,这只是一部尺度大到拉满,充斥着各种“写实”画面,却巧妙地凭借粗暴而不多的“肉欲盛宴”镜头,把噱头赚足到,却不让未成年人看的R级公路青春片。
而讲述的内容,更是简单到,只是两个青春正好,血气方刚的17岁男孩,和一个28岁的“神秘”少妇一起来了一段发生了很多小意外的夏季旅程。
而且在引进各个国家时,对片名的翻译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保守态度,比如国内引进时被翻译成《你妈妈也一样》,这种充满教育范的腔调。
它凭什么?
凭它作为“文艺片”,竟能在墨西哥本土上映的第一个周末就狂卷220万美金,创造了一个当年的新纪录;
凭它作为小众冷门的“公路片”,就能在海外引起疯抢,次年开始上映,也获得几乎所有国家观众们的一致好评,即使他们也是带着晕眩的感觉看着,听着就绕地头晕的墨西哥语。
或许它凭借的就是对导演卡隆的足够了解?
是的,卡隆的作品很特别,他拍给你看的表面故事,从来不是他表达的重点。
因为他擅长的恰好就是那误导性的叙事手法,加上那运用到登峰造极的长镜头一镜到底画面,会让整部影片看起来如游走在悬崖峭壁般,摇摇欲坠。
就像这部《你妈妈也一样》的9:1的分割比例,把想表达的精华全部浓缩在最后的10%,前面所有像无脑青春公路片一样的剧情,就在这最后的最后,瞬间得到质般的升华,让它的故事变得极富内涵般的“伟大”。
它更像是一封在千禧年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墨西哥人卡隆,献给家乡墨西哥的“礼物”。
用激烈而不失温柔的故事,对自己国家的担忧(政治讽喻),对世界宣告着那片土地,不完全充斥着肮脏和黑暗动荡,仍存在着希望的点点星光。
那个荷尔蒙爆棚的夏天:黑暗动荡世界来临前的最后青春欢愉
那年夏天,还没进入成人世界之前,这两个17岁的男孩德诺和胡里奥,虽然一个出生在父亲为国务大臣的权贵之家,一个出生在母亲只是个秘书,有个热衷于游行示威的左翼姐姐,父亲失踪的工人之家。
虽然他们生在对立的两个世界(阵营),但他们是多年的亲密好友,那种以为除了父母,可以分享一切的好伙伴。
然而,从影片一开始,他们就被卡隆给撕裂了。
一边是德诺和他的女友,在昏黄的灯光下,进行着漫长旅程前的临别缠绵;
一边是胡里奥和他的女友试图在上飞机前,来一次久别之前的身体纪念。
两男孩即将面临的是没有运动的夏季漫长假期,要知道十七八岁的男孩,正是成人前内分泌最旺盛的一段时期,缠绵时,会动情地许诺所有,比如对伴侣的忠诚,精神和身体上的绝对道德,安分守己等待的誓言等等。
这时的他们,既不关心,也不在意那些成人世界的事情。
唯一让他们值得废脑细胞的事,仅仅只是一些粗粝生活,性,伙伴情意等,那些属于青春所有喜悦。
比如看着飞机飞走的那一刻,就在担忧在欧洲旅行的女友们会不会旅行他们只和男友缠绵的誓言;
以及如何才能让那个美丽的少妇路易莎同意和他们一起去一次,他们为了引诱对方,编造出来的“天堂之口”海滩度假。
是的,这就是青春,肆意飞扬到没有顾忌地,可以想做,就去做任何事的大胆。
卡隆为观众带来的这段青春的描述,男孩们如何如坠梦幻地吃“小糖豆”、自慰、无所事事的样子正是在展示他们最原始的力量,那份尚未向周遭黑暗投降的青春。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某个古老的年代,突然读到了米勒的文字一样,是“对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和美的偷袭。”
他说这个他想讲的故事是:“两个少年男孩找寻自己身份的过程,还有……它也是一个度过青春期走向成年的国家,找寻自己身份的过程。”
而身在“青春”之中的孩子们,或许会藐视一切所谓被公认的道德和权威,叛逆地毫无理由就反对所有长辈,朋友,甚至只是大一点的成年人提出的一切,在他们眼中看起来是“道理”的东西。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时的他们,或许是当时“活得最快乐的人。”
然后,他们就这么很自然地盯上了看起来需要安慰的美丽“神秘”少妇路易莎。
当然,第一次邀约,没有成功。
就在他们以为需要寻找下一个的时候,很突然,路易莎打电话来答应他们,并催促着即刻启程。
三人就这样开着车,一路穿过时而尘土飞扬,时而绿意横生,时而美如天堂,时而如坠地狱的墨西哥乡下。
这短短五天的旅程里,他们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黑夜前的最后狂欢。
路易莎在这里是当之无愧的主导,这个真正带着来一把最后的肆意欢愉心情的女人,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猎人,一步步编织着一个梦幻陷阱,等待猎物的到来。
没有什么问题是他们不敢回答的,和女友的亲密事,被埋在心底的“不良嗜好”,以及那不能对好友说的秘密——他们各自睡了对方的女友。
少年们的心思就是如此“单纯”,在此时此刻,他们相互攀比着炫耀,肆意大笑,吵吵闹闹着的样子,就像是那急于求偶的雄孔雀,各自开着屏,向这位成熟女人展示着他们漂亮的羽毛。
而实际上,尚未成熟的男孩们,他们内心很害怕,怕他们如此敞开,在这个路易莎面前看起来依然很菜。
而路易莎的此时此刻,却是如局外人般的看客,她看着他们笑料百出,看着他们踌躇满志,看着他们精力旺盛到没完没了,以及那可爱的贪心不足。
因为她知道:
“有太多太多的人是眩晕地生活着,一头扎在里面,他们看不见自己的航程,或许他们根本从未追思什么是一个人真正该拥有的生活这样类似的问题,只是盲目地顺合着大众的潮流,漂浮在生活汪洋里,漂流过年年岁岁,漂流过生命的每一阶段,包括最应该自由无羁的青春年华。”
而男孩们的这些可爱举动,会让在悲伤和失望间徘徊的路易莎,感到释然般的开怀。
是的,她之所以答应两个男孩一起旅行,是因为丈夫的出轨,以及长久累积到终于爆炸的失望透顶。
当她接到那个醉醺醺的道歉电话时,她以为她依旧能再次原谅他,却不想,路易莎仅仅一句轻微的呵斥,就立刻遭到来自抱着丈夫安慰的,他的母亲的反驳“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于是,路易莎来了,三人竟真的能在误打误撞间,就找到了那个不存在的“天堂之口”海滩。
也许,所有人梦想中的“最后曙光”都是这样的,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可以暂时放下一切,只肆意地如小猫随时随地摊成的猫饼般,凭心而为所欲为。
就像最后走向的那个万劫不复的高潮,两个男孩在那一刻是男孩,一场淋漓尽致的三人行之后,他们不免被推向另一个世界。
最后,天亮了,三人终于还是分道扬镳。
路易莎选择留下,度过“命运”为她安排好的最后一段人生。
她在临别对他们说:
“生活就像大海的泡沫,你必须一头扎进去。”
所以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就在那个夏天过去的一瞬间,成年人的世界就这么立刻向他们扑来。
属于他们,被命运安排好的人生轨迹,立刻被导入,让他们恰如其分地卡在其中。
为了未来的生活,自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只不过有人心知肚明,有人只能去懵懂探索。
“10%”的另一个世界:墨西哥的时代挽歌
就像前面提到的,如果《你妈妈也一样》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充斥着荷尔蒙的青春+公路的R级故事的话,它是根本不可能受到无数大奖、电影节的青睐的。
当前面90%的狂欢走到最巅峰的高潮时,剩余的10%,准确来说仅仅只是10分钟,导演卡隆的神来之笔就露出了他野心的尖牙,也让之前肆意的“盛宴”狂欢有了坚实的支点。
卡隆在一开始,就细心地在青少年疯狂的成长画卷里,小心地添上那身处千禧黑暗动荡兴起的墨西哥生活的种种,政治、地理、风景,乃至平民的普通生活。
让正欣赏着这一切的观众们,慢慢进入他眼中,他脑中,他思考后想呈现的“今日墨西哥”。
当男孩们的青春,褪去无法压抑的荷尔蒙,流逝比任何感情都浓郁的友情后,那份曾经对成年人世界的强烈向往,变成了近在咫尺的“黑洞”。
远一点,也许他们会看见天堂,但近到一步之遥后,就会发现,前路漫漫的向往会化为踟蹰不安的恐惧,当喷发的荷尔蒙趋于平静,他们知道未来会失去那种叫“自由”的滋味。
因为他们很多人都知道,就像他们眼中看到的父辈们那样,大部分成人最终都会被那个世界打磨,然后一一嵌进被安排好的位置,做一颗尽职尽责的螺丝钉。
而在动荡不安的墨西哥的土地上,会显得更加激烈。
20世纪以来,在墨西哥,革命制度党作为官方党连续执政70年,不仅领导着国家取得了巨大的经济建设成就,还坚强地保持了长期的政治稳定,而这番“奇迹”的背后,危机四伏。
尤其是在萨利纳斯执政(1988~1994年)时期,革命制度党逐渐放弃和背叛了他们的主张,用名为“社会自由主义”,而实则为新自由主义的主张,欲取而代之。
但“社会自由主义”的弊端在于过分强调经济自由,却缺乏对社会根本问题的重视,自然如此继续执行之后,必然导致巨额的财富开始慢慢聚拢在少数人手中,而社会多数人的贫困化日益趋于末路。
比如电影开始没多久,就有新移民的死亡出现,那是由政府主导的大规模基础建设后的弊端,高集权,必然导致无制约的腐败,虽然初期见效快,但长久下来,腐败的背后必然是基建工程的质量下降到一发不可收拾地引发各种事件。
三人去旅行的那一年是1999年,到影片最后第二年的夏天,连续执政71年的革命制度党输掉了大选,国民行动党开始了后来12年的执政。
然而此时的墨西哥,经济早已开始走向崩溃的边缘,属于一种无论做出多少努力都无力回天的滑坡。
与此同时,还有各种新文化的入侵,比如LGBTQ权益意识的觉醒,和走向混乱的无序社会现状图景:
街道上被漠视生命撞倒的木匠和无动于衷的围观者们;
胡里奥姐姐积极参加的“反XX”游行;
路边就可见的,警察肆意殴打司机的嚣张……
身处其中,谁能幸免?
德诺还是被父亲安排着大学读了经济学,只为延续家族的光辉,胡里奥还是被按着去学了母亲眼中可以在未来获得高薪的生物学。
还有那些被看见的,看不见的少男少女们,他们在这个动荡时代的国家里,并没有更好的,可选择的自由。
事后,那些黑暗、腐败、肮脏的所有,都将化为一行行文字,印在毫无感情的纸上,变成那些在当时最为凸显的鲜活、慵懒和享乐的批判,而真实感受到的种种挑战、际遇和生死离别,却会自然地随时间的流逝消失。
最后的最后,墨西哥依然裹挟着那些孩子们,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而现在我们知道了,这部《你妈妈也一样》不仅仅是一份卡隆的担忧,因为它成为了现实,就像一曲写给墨西哥的时代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