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是《红楼梦》最盛大的场面,用小说里的原话形容,就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也是贾元春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场,是为元春正传。金陵十二钗里政治地位最高的女性是贾元春,也是那个时代一个女性能达到的差不多最高的地位了。
贾元春成了贵妃娘娘,无论皇帝是处于政治平衡,还是贾元春的美丽和个人魅力,她都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了,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荣宠直接关系着她背后的四大家族。小说有一句话叫“树倒猢狲散”,这棵大树,指的就是贾元春,猢狲其实在说四大家族,所以,贾元春其实就是四大家族的政治靠山。非常遗憾的是,贾元春虽然有美丽、才华、贤德,可她政治上太幼稚了,她太受情感的左右了,省亲时她犯下一个低级错误,暴露她情商低,政治不成熟的缺陷,埋下自己身亡、家族一败涂地的祸根。
元春判词说她“二十年来辨是非”,证明她的宫廷生活有二十年的时间,可秦可卿也讲得明白“三春去后诸芳尽”,其中的一个意思就是贾府迎来鲜花着锦的元春省亲,之后也就三个春天的时光,就诸芳离散了。也就是说元春省亲是在她入宫十余年之后发生的事,离开家十几年,一朝回家要见到父母亲人,感慨和情绪失控实属正常,元春省亲在家的短短几个时辰,有六七次抑制不住的堕泪,元春的哭并不是见到亲人幸福的眼泪,而是十余年的战战兢兢、压抑苦闷,见到亲人,想诉却又说不出口万语千言堵在喉间的另一种表达,更有多年骨肉分离今后仍将分离的无奈,还有人生一眼看到底的绝望。
这都是人之常情。
可是元春却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元春和祖母、母亲包括和父亲贾政的对话,尽管令人感到心酸,在情绪的支配下,元春说出了这样的话: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元春的这几句话都是在抱怨,表达了几个意思:
1、皇宫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想十余年来的忍耐。
2、好不容易回来了,回去后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元春这话感觉不是衣锦还乡,倒像是暂时出了一会儿牢笼的感觉。
3、高高在上的地位,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一点也没有吸引力,不如当个小民百姓可以阖家团圆,这样的富贵细想实在没什么意思.
只看到元春的痛苦和抱怨,拥有的并不是自己真想要的,得不到的倒是自己真心向往的。也就是说,皇帝给予她的地位和富贵,她觉得没意思,皇宫,禁锢了她的行动和精神。
跟着元春到贾府来的那么多的太监、彩嫔、昭容,个个都是元春的心腹吗?不可能对不对?有不少是皇帝的心腹还差不多,元春的这个表现,皇帝马上就会掌握得清清楚楚。元春辨的这个是非,她至少这时是真的没弄明白。
平时又笨又愚的贾政,他在女儿发了这一通牢骚后,表现的倒是可圈可点,不但言语动情感人,而且十分虔诚地向皇家表达了自己的感激涕零和灵魂深处的忠诚,变相提醒女儿不可以用这种消极的态度示人。贾政原话说: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赐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待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大概意思翻译一下:
我们贾家,是一个没啥文化的普通人家,贾家的人,放到人堆里都找不见。没有想到,竟然出现了娘娘您这样的鸾凤,这可不是我和你妈的功劳,一是皇家恩典,二是祖宗积德。山川日月精华、我们贾家祖祖辈辈的的灵慧集于您一身。没想到这个大馅饼就砸到我和你妈身上了。这样的大德,而且皇妃回娘家古今也没有的事,被咱们家给遇上了,这是皇帝降下来旷世恩典,这个恩简直太大了。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万一,我诚惶诚恐,无以汇报,只有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还有我每天都要为皇帝祈祷万寿无疆,因为皇帝身系天下苍生,皇帝健康了,就是天下的福气。
所以女儿啊,你千万别担心我和你妈,我们和天下一比,太微不足道了,你呀,要好好地爱惜自己,这样才能更好地为皇帝服务,你一定要把皇帝服务好,你这个工作意义重大呀,皇帝赐给咱们家这么大的恩典,你只有牢牢地记住自己的使命,才不辜负皇上对你的体贴眷爱,对咱们家的旷世恩典啊。
贾政平时笨得要死,关键时刻,真是没掉链子。虽说国法礼制,其实要是一关门,屋里全是骨肉至亲,没有一个外人,贾政不可能这么说话,之所有全都是场面话,就一个原因,太监彩嫔一大堆人都看着呢。这些人回宫要向皇帝汇报的。你看贾政小心谨慎,绝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和亲爹一比,元春是不是太欠考虑了。
谁不知道皇宫就是一座豪华监狱!谁不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骨肉分离永无相见之日!谁不知道伴君如伴虎,一个失误轻则失了圣心,重则殃及家族!可是入宫了十几年的元春不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我们可以说元春真实,说的都是真情实感,可惜,皇宫刀光剑影,“真”反倒最容易致命,元春真正需要做到的,是深谙和游刃有余宫廷的套路,练就一副强大的铠甲,保护自己和自己羽翼下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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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原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红楼梦(上下册)》(庚辰底本前80回)
图片来源:清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