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木心先生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他曾是195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师之一,担任过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等职,出版过多部著作。木心先生于2011年12月21日凌晨在故乡浙江乌镇逝世,享年84岁。他也是著名艺术家陈丹青的导师。
伟大的情人就是诗人
木心
英国的劳伦斯,曾风行一时,我们年轻时争看。
戴·赫·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诗人、小说家,也写戏剧、散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使他驰名世界,许多人却不太知道他也写诗和散文,是意象派作家。
出身贫家。父为矿工,酗酒。母亲是小学教员,常和父亲吵架。家庭不和乐,母亲全心爱他。他靠教低年级班的薪水读完书,以教职谋生。后来写小说《白孔雀》,登出来了,决心当文学家。在大学爱上教授夫人,写很多情诗。后来教授夫人抛弃丈夫和三个小孩,与他私奔欧洲大陆,后又去过澳大利亚和美国。两人情感诚笃,从此劳伦斯多产,成四十多本书,终死法国。
劳伦斯的文艺观。他说:诗、小说,应该直接表现主客观事物,表现有血有肉的意象,排除宗教、哲学和道德说教。
他特别重视官能作用,排斥理性作用:
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
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
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这也“永远是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出版)是他最后一本小说,一出就被禁。英国一直禁到1960年——中国三十年代就出此书译本。
这书好在哪里?
尽管描写性,它还是小说。如今以性挂帅,拼凑成小说的书,抽掉性,溃不成小说。
《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小说。
人是有情动物,人的世界就是有情世界。男女之爱是情之一种,男女之爱至上者,是排除其他爱、其他情的。所以恋爱至上者不是自杀,就是情杀。
性行为是什么?是多种爱的表现中的一种,而且是低级的行为。凭什么说是低级呢?
请问:强暴是性行为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Yes”,不然不成其为强暴;强暴是爱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No”,因为是爱,就不成其为强暴。就这样,我断然把性行为判定为爱的低级的行为。
人的肉体的快乐,是用眼耳鼻舌身(佛家语)分别享受色香味。要说狂热、陶醉、销魂——那只有性欲的满足才可能达到极顶,享受肉体的最高快乐。
音乐、宗教、建筑、舞蹈等等,是精神上的享受,也能使我们狂热、陶醉、销魂,但和肉体无关。肉体在精神活动中无动于衷,胃痛的,照样痛。手触火,痛;手触画,没有感觉。耳朵并不懂音乐,眼睛并不懂绘画,艺术,不给肉体什么快感,是纯灵智的。
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和日神的关系:清明、观照。狂热的陶醉,是酒神精神。
神离我们太远。梦近点,艺术更近——再近,近不了了。
有人不肯罢休的,还要近——只有神,只有梦,只有艺术,只有理想、想象、智力、经验,而没有本能、直觉、欲望,是不成其为人的。
这就要说到尼采所想象的“酒神精神”,这种精神,只有性欲的高潮才能真正达到。可怜这两位艺术的“酒神”:尼采,贝多芬,在性欲上都没有达到极乐。这是太隐私的事,所以大师们谁最配为酒神,不知道。
官能世界和艺术世界,是不通的,是两个世界。
我看《金瓶梅》中的性,不高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写性,也词不达意。不通的。官能世界无法和艺术世界沟通——可能这把尼采逼疯了。他想把酒神精神放到艺术中,放不进。他不知道,酒神精神只有通过感官才能实现。
性行为是写不好的。宿命地写不好的。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的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
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可是性被滥用了。骂人,强奸,侮辱人,欺凌人,都用性,是人类最可耻的一大败笔。
人类也能把崇高纯洁的爱情,丰满强烈的性欲,产生出光华灿烂的奇迹。什么奇迹呢?就是情人间的性欲的满足,和艺术豁然贯通了,艺术世界与性欲世界,浑然一致了。
伟大的情人就是诗人,伟大的情人就是圣人。爱和性一致,都是酒神精神。
汤显祖信中说: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
纪德,瓦格纳,可以是例子。纪德是从新教徒逐步上升为性的智者,在他的《地粮》中透露不少玄机。瓦格纳,他是真能在艺术、爱情、性欲三者的边缘,来来去去。
我的作品中很少写到官能,几乎不写性。不是胆小,是我觉得那是不能写的,写不好的。《威尼斯之死》,作者想把艺术、爱情接通,结果接不通:让主人公殉道了,死了。
艺术可以做主,爱情无法做主的。可是艺术又和人没关系:人对艺术是单相思的,艺术自己不知道。人呢,恋人们是face to face(面对面),一声No,全完了。Yes!噢!
不过还可以讲下去。爱情再好,是终要厌倦的。再找?人生的麻烦就是这样。
“言而不尽”——赏艺术,品人生,分析世界,都要为对象留余地,为自己留下余地。苏东坡和米元章交往,知道米的书画极好,待看了他作的《宝月观赋》,说:“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