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叫何曾氏,是我的亲人。准确地说她是我的老姑婆,我曾祖父的亲闺女,我祖父的亲妹妹,我父辈的亲姑姑。她在杨家塘村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已是奔九十的人了。
我的老姑婆何曾氏算得上是个有福之人。她这辈子似乎有神灵护佑福星高照,任是怎样的灾祸都奈何不得她。过去几十年,我的家族经历过不少屈辱。我的曾祖父没活到被人称为寿星的岁数,大概是气血淤结的缘故。我祖父的哥哥受不了鞭挞之苦做了一名吊死鬼,若干年后把他从楼上背下来的大伯告诉我,他长长的舌头耷拉在他的肩上,大伯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祖父忍辱负重一辈子,到无惊无险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却成了一个脾气暴躁、整天牢骚满腹人人避之不及的老头儿,结果他被自己的怨火所伤,只活了六十九岁。我的父辈无一参军考学,全都做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赣江以西抬不起头来。可我那好命的老姑婆,竟然可以置身事外,并且毫发未损,在故乡的土地上自由呼吸。这许多年来,她生儿育女。她相夫教子。她勤俭持家。她与人为善。她守着一个乡下女人该有的本分,命里却有了让无数人羡煞的平稳安顺。她与我的老姑父感情甚笃,她儿子媳妇孝顺。她晚年食禄有余,吃穿不愁。她这辈子没有过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也没有过生离死别的痛苦与悲伤,更没有被无常命运蹂躏的愤恨与不甘。
看过了太多的世间冷暖,一辈子顺当安稳,让我的老姑婆有了一副笃定的、荣辱不惊的表情。她有一张让人看起来吉祥的慈眉善目的脸,以及一个从不着急上紧的好脾气。杨家塘村的男女老幼都特别待见她,称她为“老菩萨”——他们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仿佛这样,她命里的好运气就可以匀给他们一些。
拜老天爷慷慨馈赠,我的老姑婆还是个难得的身体康健之人。——我的故乡疾病缠身,目之所及有很多病人。我的祖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死于中风。我的父亲患过钩端螺旋体症、前列腺肥大症、慢性肾炎,现在又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每次发作都大汗淋漓狂呕不止,十分痛苦。我的五叔叔力大如牛,声如洪钟,却在五十岁时患上了喉癌,手术后从此失了声,并且瞬间成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老人。我爱喝酒的大伯突然有一天便血,到医院一查方知患上了胃穿孔,从此再也不敢沾一滴酒。我教书时候的同事文川十几岁的小儿子不知怎么得了尿毒症,没过多久就死了,老师从此郁郁不乐,去医院一查说是得了抑郁症。我初中同学刘细根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后来在家乡走失。过了很久终于由一个捕蛇人在水田里发现了他的高度腐烂的尸体……
可我的老姑婆是个例外。她的一生几乎没患过病。她既没有我们家族的遗传病白内障,也没有老年人惯有的腰椎病、颈椎病。她有很好的胃口,以及超常的消化能力。她给我的印象永远是腰杆挺拔,心明眼亮,步伐稳健,神态安详。她遗传了我的家族的粗大骨骼和宽大面庞,却没有我的家族的许多长辈那样面相凄苦,神态悲伤,而是不言而笑,天生一个福相。岁月如刀,可是它似乎根本奈何不了我的老姑婆。岁月如流水,而她仿佛流水中的礁石。时至今日,我的父辈们正在急剧衰老:七十六岁的大伯已经有了木讷之相,有时我喊上几句他才反应过来,七十四岁的我父亲的背完全塌了下来,患喉癌的五叔才过花甲之年,口里的牙已经所剩无几,可八十多岁的老姑婆依然耳聪目明,牙强齿健,身板硬朗。听说她还下地劳动,整菜地、浇菜园,丝毫不像耄耋老人的模样。
当然也不是事事都尽如人意。老姑婆前段时间不慎摔了一跤。毕竟到了这把年纪,骨头自然疏松,结果把一条腿摔断了。难得上医院的老姑婆被迫由家人用板车拖着去几里外的镇上看了医生,回来时断了的腿打上了石膏。最少几个月里,她没法像往常一样忙个不停了。这对闲不住的她简直是一场折磨。不过没关系的是,她的孩子们都对她特别孝顺。她嫁出去的女儿专门回家探望她。她的大儿子更是赣江以西方圆数里有名的大孝子,自她病后一直殷勤服侍左右,为她洗衣做饭,端汤送水。说不定每天还会想出不少笑话讲给她听,给她解闷。——她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2
老姑婆的话题是父亲在电话里谈起的。——我的父亲,一个在村庄待了近七十年的老农民,自从住进了我和弟弟在县城给他买的房子后,性情颇有些变化:过去,他闲不下来,不是在田里劳作,就是在家里修修补补(他是个上好的篾匠),现在的他,无所事事,一天到晚要么在沙发上发呆,要么在外面闲逛。过去,他沉默寡言,两耳不闻窗外事,用母亲野俗的话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现在呢,他爱唠叨,爱捕风捉影,特别爱打听几十里外的赣江以西老家的生老病死,旧往新来,然后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给我听,不管我有没有时间听。还有呢,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这个过去最不爱惹是非的老实人,现在到处给我揽事儿,亲戚家的低保,邻里家的孩子转学,村里人的大病住院,毕业生的就业指导,等等等等,他都自告奋勇地揽下,一股脑儿交给我办,根本不管我能不能办。他的过分热情多次陷我于尴尬之中。我多次表达不满之后他略有改正,已由过去的一拨通我电话就直奔主题改为开始东拉西扯,避重就虚,旁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觉得酝酿够了,才装作不经意地慢慢转到正题上来。对此伎俩,我已熟悉不过。此次父亲打来电话,首先说起已多年没见的老姑婆的身体,耐心引发我与他共同谈论老姑婆病情的兴趣,我猜他后面肯定还有名堂。
我的猜测果然不虚。父亲从老姑婆在自家门前不小心摔断腿说到了去镇上看医生,说到大表叔牛崽的孝顺,然后假装顺便问起我是否记得满崽表叔这个人。说他前段时间还说到了我,对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父亲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假如我说我对满崽表叔没有印象,那我就有对故乡忘本之嫌。
我赶紧搜肠刮肚以应对父亲的问话。一个叫满崽的人的音容笑貌从我的脑海中浮起。他的点点滴滴立即汇入心间。他是我的老姑婆的二儿子,与孝顺的牛崽表叔一起都是我父亲的亲表弟。他遗传了老姑婆的慈眉善目和未言先笑,让人看着满心喜庆。早在老家乡下还没有与过去大不同的时候,他在春节时都会到我家向我的祖母也就是他的舅妈拜年,婚丧嫁娶,也都会看到他出席在酒席上,从嘴角到眼角都溢着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由于隔着辈分,我家亲戚又太多,我与他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随着打工潮起,他跟着人们去了沿海地区打工,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比我年长六七岁,到现在应该是五十出头的人了。
我问父亲他怎么啦。
父亲说:满崽表叔年纪轻轻,却患了癌症,据说情况并不是太好,正在省城肿瘤医院住院治疗。在家养病的老姑婆急得不行。
父亲终于说出了本次电话的本意:你能不能抽个空去看看他?尽尽你这做表侄的本分,也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我终于放下心来,因为父亲这一次的要求并不算太离谱。然后我又悬起了心,毕竟自己的亲人处在难中。鉴于我对即将去探视的满崽的事情知之甚少,我要父亲在电话里给我讲讲他的事情。父亲的讲述,让我对一个叫满崽的亲人的悲喜人生有了些许了解:
满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做了几年农民,正赶上改革开放,就用蛇皮袋装了几身换洗衣服,坐着绿皮火车跟了许多人去了广东打工。满崽的打工经历与大多数人并无不同,既没有学成大本事筹到大资金成为了某公司的老总,也没有起了邪念参与到偷抢队伍中最后成了监狱里的犯人。但凭着有些文化及继承老姑婆的讨人喜欢的相貌,满崽与其他打工仔相比还是有了别样的收获。他认识了一个一起打工的四川绵阳的女孩,两人情投意合,直到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他们先是在打工的城市同居,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是结婚、生娃。——据说异地婚姻办证有些麻烦,他们并没有到民政部门办结婚证。他们都认为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他们相信,没有这样一张纸,他们一样可以把日子过下去。
他们彼此果然没有错看。来自四川的女孩婚后把满崽的家当家,春节或孕产期都回到赣江以西那个叫杨家塘的小村庄,努力适应这个陌生村庄的环境,与满崽的一家建立起亲人的关系,孝敬公婆,善待邻里,一口赣江以西的方言几可乱真。春节之后或孕产期过后,她会离开村庄,回到广东与满崽在一起打工挣钱。满崽呢自觉有了更大的责任,唯有勤奋工作,节俭用度,以期积累更多的钱财交给妻子,给妻儿提供尽可能丰裕的生活资用。正如他们期待的那样,他们的爱情逐渐开花结果,生活向着美好的方向迈进。
可是后来有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他们接连有了两个女儿。他们的意思,如果再能有一个儿子,他们的日子就会更圆满些。按赣江以西的乡俗,有了儿子,人在世界上才真正有了根基,走在老家的村头巷尾也会更有底气。可是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起来颇为严厉,如果想生第三胎,他们必须东躲西藏,家里的老人,也会因此承受计生人员三番五次上门的压力,乃至有比这更为严重的后果。情急之际,妻子打听她的娘家四川绵阳乡村此项工作相对宽松,当地还有亲人在机关任职,可以周旋,全家落户绵阳毫无问题,他们不假思索,就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绵阳。
他们果真如愿以偿,在没有任何责罚的情况下生下了儿子。他们是子女双全的人了。他们为此高兴不已。
可是满崽慢慢感觉到生活哪里不对劲。他是江西吉水赣江以西的杨家塘村人氏,可当他把户籍迁往四川绵阳之后,他再次回到家乡他发现乡亲们对他的态度有了不一样,言语间有了对待客人的客套。他很早就有了在老家盖一栋房子的打算,只是因为要生儿子计划被打乱,等到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没有在老家盖房的权利——他在户口上已经是一个外省人,赣江以西的宅基地岂能让四川人占有?即使允许盖房,可户头没有了,土地就没有了,家就没有了,留居的理由没有了,要那房子有何意义?他生儿子的本意是为了在世上留下根基,可是儿子生下来了,自己在老家的根基却没有了,他成了一名在故乡的外乡人。他转而尝试着融入四川绵阳。他在绵阳购买了宅基地盖了房子,准备踏踏实实地做一名四川人。可那里的山势地貌乡音习俗都与老家的殊异,远处青山头上的白云也不像家乡上空的模样,他无法把一个自己少年时没有参与的地方认作故乡,除了他妻子家的亲人,他也没法放心地与更多的人交往,当地的人也对他没有多少信任。他一度有了把户口再迁回去的想法,可是跨省的户口迁徙手续办起来谈何容易,他一个普通打工仔,如何有这通天的本领?而他的孩子们在妻子一家的引导下都已经彻底四川化了,两个女儿原本就在四川外婆家长大,儿子出生后也都在四川。他们都把四川认作了故乡,都喜食麻辣,热爱火锅,满口四川口音,年纪不大的儿子骂起人来一口一句“龟儿子”的,即使能把户口办回江西他们也已不愿意了。只有他里外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孤独的人了。
满崽一度心事重重。在广东打工的日子里他尚能自持,可是一到春节要决定是回四川还是江西,他的心就会忧心忡忡起来。他的脚下就像踩在棉花一样飘忽无力。年岁渐长,他的忧虑逐渐加重。他想到现在年轻还能支撑,一旦老了再不合适出门打工,他该何去何从?是回到已不属于自己的老家赣江以西,还是待在自己永远熟悉不起来的四川绵阳终老?百年之后,自己该埋在哪里?这些疑问,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里,让他久久喘不过气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满崽开始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开始时是感觉肚子有些胀,那些南来北往的食物,进入他的肠道后,似乎并不能被他所正常消化,而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对它们进行阻挡、拦截。他开始并不在意,后来发现那股阻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每到夜晚,他都能听见肚子里传出声响,仿佛一个心怀怨恨的人嘴巴里的嘟囔。如果在四川绵阳待上一段时间,那种声音会更甚,四川特有的麻辣、火锅一进入肠胃,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听见肚子里愤怒的反抗声或者悲苦的哀嚎。他到当地的医院去看医生,可是医生都说只不过是简单的溃疡,或者说是并不严重的肠胃功能紊乱,轻描淡写地开一些普通的药打发他了事。药物的干预多少有些效果,他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直到他发现肚子像一面鼓一样大了起来,并且有了不可名状的疼痛,赶忙跑到大医院去做检查,才知道自己患了癌症。
深恐来日无多的满崽毅然领着妻子回到了赣江以西。他想他们的孩子在四川绵阳外婆家自然无碍,故乡才是最适合他现在待的地方——故乡满目熟悉的风景让他亲切、愉悦、踏实,最适合养他的病。借着养病,他可以多陪陪年老的父母,而众多的亲友,也可以给他的治疗搭把手——亲人间的温情,何尝不是疗治他的病的良药?如果病情越来越坏,他愿意在故乡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虽然自己遗弃了它成了事实上的外省人,可到了这步田地,故乡肯定不会计较他的离心离德依然会视为己出。只有到这时候,他才真正知道心属何方,心归何处。就这样他回到了江西,回到了亲人们的视线里,先是在县城的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又根据县医院医生的建议,转到省肿瘤医院进行治疗。——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平静忍受着身体疼痛的煎熬,坦然接受命运给他的任何裁决。
3
省肿瘤医院位于北京东路519号,离我上班的地方估计不会超过十里远,虽在省城工作多年,我却从来无缘去那里。此次第一次走近,我感觉那些嵌着白色瓷砖的房子都是虎牢豹笼,所有进出的人们都怀着生死攸关的隐疾,所有的阴影之处都可能有病灶藏身,连阳光都充满了药物的忧苦气息——
根据父亲电话里提供的号码的指引,我来到了省肿瘤医院腹部外科住院部。门口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人满脸笑容迎向我。我当然认得他,他是我的大表叔牛崽。相比二表叔满崽,我对牛崽印象更深些。他常年在家种地做些小工生活,与我家来往更多,一有婚丧喜事他都会出现在我家里。他性格温和,说话幽默,是最讨人喜欢、让人毫无生疏之感的长辈。他对兄弟姐妹最为善待,尤其对父母最为孝顺,整天对父母嘘寒问暖,在赣江以西方圆数里都出了名。弟弟患病需要到省城治疗,他当仁不让地是陪护的最佳人选。
在牛崽的引导下我来到了满崽的病床前。我看到一个烫了头画了眼影看起来颇为得体的中年女人坐在床边,大表叔介绍说这是二表婶。她用赣江以西的方言与我打招呼,可我依然听出了细微的不属于赣江以西的成分。想着她就是父亲电话里说的四川绵阳的表婶,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有与我家乡赣江以西的女子不太一样的神情,目光中有着倔强、不服输、天上砸下个石头敢用手接的劲头。看起来,她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一些。
满崽躺在病床上,看到我进来,慢慢坐起了身。他穿着带了条纹的病号服,这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名栅栏里的囚徒。他的头上光秃秃的,大概是化疗的后遗症。他脸上的病态并不明显,只是举止间轻微了许多。他对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完全是孩子般的无辜笑容,如花绽放在五十多岁的肿瘤病患者满崽的脸上,让我顿时有不真实之感。
我和他聊起了他的病——这几乎是每一个探病者与患者之间必须共同完成的程序。他说采取的依然是保守治疗,疼痛依然在继续,肠胃里的肿瘤依然没有消减,已经做了切片化验,化验结果尚未出来,癌细胞是否扩散尚未可知。化疗已经持续多日,引起的反应也还能忍受。为配合他说话的效果,他把肚子从被褥下露了出来,果然病号服被高高顶起,那些多年在外的飘零之感、打工生活的艰辛、来路不明的诱惑与何去何从的焦虑,在他的腹腔内堆积、滋长,终于形成了六七个月的孕妇模样。然而孕妇孕育的是未来,而他的腹腔里,埋伏的却可能是魔鬼与死神。
为不让满崽过于劳神,我把装了慰问金的信封放在被下,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后,向他告别。正是饭点,我请牛崽、表婶到不远的饭馆吃饭。我给牛崽叫了烟和酒。牛崽把烟点上,把酒倒上,整个人就活泛了起来。他嘴里开始喋喋不休,夹带了自嘲与插科打诨的成分。他说烟和酒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烟解千年愁,酒忘万年忧,天塌下来喝杯酒,明天啥事都没有。他说做人底线是善良,但态度是开心。都是一辈子,何必皱眉头?他说来省城好几天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父母我的老姑父老姑婆,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老姑婆摔了腿,没有他,吃喝拉撒哪里方便?这几个月都是他鞍前马后的,一点闪失是没有的。他说看到村里不少人吃低保,眼馋,表侄你跟老家镇上熟不熟,也给我弄个低保。他说我过几年就六十啦要想个退路力气活干不动了怎办。他说我的身体那是好得很!从不感冒发烧。我是得了你的老姑婆真传!她一辈子没病没灾。这一点满崽就不行,得了这病……
牛崽侃侃而谈。牛崽表情生动。牛崽喝酒的样子,夸张又喜庆:两指捏着酒杯,闭着眼睛滋一口,然后睁开眼睛,唇口的肌肉突然紧张收缩,再张开嘴,吐出悠长的、心满意足的气声。看着牛崽酒桌上的神态,不熟悉的人都会以为,这该是乡村里最有强大生命力的那种人。
可事实上远不是这样。事情的真相是:牛崽也是一个病人,一个从小就得了不治之症的人。说起来,牛崽的病,可能要比满崽的还要严重几分。
牛崽是老姑婆的第一个孩子。牛崽小时候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顽劣一些。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虾,他一样也不落下。及至到发育的年纪,他的个子也急速蹿高,一点也不比同龄人矮小,只是声音依然像儿童一样尖细,老姑父老姑婆并没有当回事。到了该婚配的时候,老姑父老姑婆给他说了一门亲。一切都按正常的程序进行。等到人家敲锣打鼓把媳妇送到了杨家塘,不久老姑父老姑婆就知道,他们生下的是怎样的一个儿子。
当洞房里的灯吹灭,牛崽按照他有一句没一句听来的乡下那些成年男子荤话里的教导,尝试着去搬弄黑暗中一言不发的新娘子。可他发现他一点也搞不定她。他大汗淋漓可是莫衷一是。他尝试着去点燃她可他发现自己一点磷火也没有。他是黑暗的,他的体内从来就没有过一点星火。
牛崽这才知道,他是跟其他男人不一样的人。或者说,他是个不完全的人。他没有体毛,也没有喉结。他从没有过变声期。他作为男人只是徒有其表。他的身体有一部分一直在沉睡,从来没有醒来过。在赣江以西,人们把这种人称为“阴阳生”——也就是说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老姑父老姑婆带他去县城和省城看医生,可所有的医生都摇了摇头。
他与名义上的媳妇离了婚——他们也没有履行正常的结婚手续,也就无所谓去办一张离婚证。女的回到了家里,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与牛崽的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只是对她的生活造成一丝困扰。
可是牛崽被自身的黑暗淹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躲在了家中不出门。他害怕知道了真相的村里人异样的眼神。村里同龄人新婚的唢呐声会让他想死。他恨老天何以把他造成这般不堪的模样。他想自己的将来,将会有一个孤苦伶仃的晚景!他每天翻来覆去地想这些问题,这使他内心的黑暗越来越重,重得他要喘一口气都快不可能了。他唯有整天借酒浇愁,肆意糟蹋自己才解恨。
可是牛崽最终原谅了老天与自己(不然怎么办呢)。他觉得每个人总有每个人的用处。老天爷这么安排他肯定有祂的意图。他不能做别人的丈夫与父亲,可他还可以做父母的好儿子,弟弟妹妹们的好兄长,甚至全村人的好乡亲。他决定扮演好这些角色,把人生好好地过下去——他的身体里一片黑暗,他要给自己凿了一扇窗子,让外面的光漏进来。
从此牛崽加倍孝敬自己的父亲母亲,善待自己的亲人。他长年陪护在父母身边,父母出门走亲戚,他往往会跟在后面,陪他们说话,说笑话逗他们开心,帮他们挑行李。父母在田里干活,他陪着干得比谁都欢。他成了赣江以西数里方圆最有名的孝子。弟弟与出嫁的妹妹有什么需要他,他从来不会推辞。
他不需要像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那样出远门去城里打工,因为他无需养家,只要就近做些短工,种些田地,就足够自己吃喝。他也没有盖房子的打算,家里的老房子足够打发他这一辈子了。他成了村里少有的青壮年留守者。余下的那些老人们(孩子大多去了县城学校读书),谁家有需要他都可以去搭把手。这些年来,他都不记得自己送过多少老人上医院看病,给多少临死老人的亲人报过信。他成了村里十分耀眼的不可或缺的人物,许多在外打工的人心里记着他的好,回到家来都会给他带上礼物。他从村里人的需要中获得了尊严和价值,他因此变得活泼了起来,与人说话练就了一套插科打诨的本领,几乎人人都喜欢他说他是开心宝。
牛崽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让他的脸上泛出愉悦的光来。牛崽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我的故乡赣江以西为数不多的过上了理想生活的人。
4
离开了饭馆,想到牛崽表叔在医院陪护满崽还要一些时日,我到旁边的超市买了一些烟酒送给他。牛崽高兴得了不得,说了好多感谢的话。告别了牛崽表叔和二表婶,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向他报告我已经圆满完成了他交给的任务。然后我驱车走在了返回单位的路上。
省城北京西路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色彩斑斓,我的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了杨家塘村的景象。那其实是一个与赣江以西的其他村子并无多少不同的村庄。它在一个隆起的地势上,进出村子都需要爬一个颇有些长度的坡,过去我们骑自行车进村,到了坡中间都要下车推行才行。村子并不大,只数十户人家。赣江就在村子的不远处,因向北不远处是个弯道,晴天里可以看见远处山峰耸立,赣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是秋天,那水就像一匹蓝色的绸缎,格外好看。村子里袁、何、黎三姓杂居,并无一个杨姓人居住,村子何以名为杨家塘,其中玄机我不得而知,也无一个人跟我说过。因离我家只有三里路,我与这个村庄的许多人颇有瓜葛,比如我的初中语文老师黎胜平就住在南边村口,以前每次经过他的门口,心里不免怀着少年时的敬畏之心。我早在乡村当小学老师的时候,黎老师的儿子又成了我的学生。我初中最好的同学姓何,因长得矮挫,得了外号“蒙古佬”,小时候过年我会去他家向他的父母拜年,有一年夏天我还帮他家收割过稻子。我的老姑婆嫁在这里,我的亲妹妹也嫁在这里,我村里的很多邻居也成了这个村子的媳妇。因了种种关系,我对这村子就有了别样的感情。
然而我对这村子印象最深的是村口的一棵老樟树。那是一棵有一二百岁的植物。它长得挺拔、葱郁,既不空心,也无枯枝。它枝繁叶茂,独木成林。它唯我独尊,百米方圆无有其他树木能与它争锋,好像它是当然的坐着金銮、顶着伞盖的草木王者。它一年到头绿油油的叶子,宛如新漆,让人看着十分悦目。最为特别的是,它的树冠,是圆规画出来一般的、象征着圆满与完美的球状。——它的体内似乎有一个强大的生命意志,似乎是自己主动选择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发型。从小到大,我没看到它有一根树枝旁逸斜出。我知道不会有人特意对它修剪。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许多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会对这样一棵树投去注目礼,把它当作杨家塘村风水旺盛的证明。
可是杨家塘村并没有风水旺盛、人丁兴旺。这个原本只有一二百人的村庄近年居住人口急剧减少。我的老师黎胜平一家早就离开了村子入住了县城。我的同学“蒙古佬”也在县城买房入住。我的妹妹一家也都成了县城的住户。我的老姑婆身体再好,她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会剩下多少好时光?我的二表叔病情严重,他的儿女都离开了家乡,大表叔身后无人。——这里离县城五十华里,离乡一级的集镇也有十五华里,指望它靠城市扩张变得繁华几无可能。杨家塘村也没有显赫的身世,历史上没有出什么宰相巡抚道台进士或者唐诗宋词里收录的文人墨客,也不可能成为什么值得投入重大资金进行保护的文化名村。这里也不是风景名胜区,没有大片的古木吸引人们的眼球,不可能开发成为乡村旅游到处是农家乐、民宿的好地方。它极其普通,无可倚靠,不出意外,这里成为无人居住、房屋颓圮、鸟兽出没的废弃之地,乃是不需要多少年就会发生的事儿。
这似乎无需太过悲伤。我相信离开杨家塘的人们,会有比在杨家塘还要开阔的视野和美好的际遇,有着比杨家塘还要丰富多彩的生活。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这棵树。我想即使村庄废弃消失,这棵树也将会长久存在。它会代替所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继续活着。它会成为无数鸟儿黄昏时乐意投宿、蝼蚁愿意攀爬的家园。它会以极其个性的、具有极高辨识度的、象征着圆满与完美的圆球形状让人们不会错认它。它会以风吹过后的喧响告诉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来龙去脉,讲述它的身后,曾有过一个叫杨家塘的村庄,一代代的人们在这里生活,欢笑,悲伤,离散,聚合,在这里敬畏天地,祭祀先祖,尊重老者,抚育幼儿,在这里向上天祈求圆满与完美的境遇。它会以自身的恣肆生长证明这里的水土如何养人。如果偶尔有人想要来这里寻根问祖,完全可以把它认作一个自己的血亲祖辈。如果有人指认它像一块墓碑,它也会是世界上最美的墓碑。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