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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都是拿来消耗的。走了半个钟头回到住处,饭已经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脸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面片基本没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着大蒜,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仿佛很香甜的样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觉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刚搁下筷子,刘东就来抢我的饭盆,我心想不能老让别人干活,自己也得表现一下,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因为菜里没油,洗碗极其容易,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
回到客厅抽了一支烟,他们也吃完了,我提议看会儿电视,几个人都笑,嫂子告诉我:“哥,以后都不能看电视了。”我大为好奇:“为什么呀?”她说费电,我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台电视能费多少电?”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来,说电视肯定不能看,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36)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全是单调的蓝色幕布,每张照片的四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一个白胖的婴儿坐在中间,挥着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样子非常可爱。我问嫂子:“你儿子多大了?”她说不到两岁。我批评她:“儿子还不到两岁,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收起笑容:“要赚钱啊,有什么办法?”我摇头叹气:“你这当妈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回房讲了几分钟,出来后喜笑颜开:“哥,跟我走,带你玩去!”
(二十二)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小庞先下楼,等了几分钟,嫂子和小琳下来,带着我们走过带湖路,走过步行街,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我问嫂子:“咱们这是去干什么?”她嘘了一声:“别说话!注意低调!”我赶紧闭嘴,爬到六楼,听到里面喧闹震天,嫂子上前敲了两下,门立刻开了,只见房内灯光大亮,到处坐满了人,墙边摆了一张单人床,床上也挤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间都很熟络,唧唧喳喳地聊个不停,嫂子带我们走到墙边,有人起身让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没事儿,你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后来知道,这活动叫“实话实说”,是专门为新人举办的欢迎Party。刚坐下不久,有人举手示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小伙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人群鼓掌,小伙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带来一首《狼爱上羊》,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人群再次鼓掌,小伙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势地唱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他们说有爱就有方向……”所有人随着节奏拍掌,我也拍了两下,突然觉得无聊,抱着膀子看他表演。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37)
一曲唱罢,有观众起哄:“再来一个!”小伙子也不谦让:“那我再给大家演唱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唱着唱着跑调了,观众依然热烈鼓掌。终于唱完了,小伙子又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再次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
接下来就热闹了,各路人马纷纷登场,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自我推销的模式都是一样的:先向事业伙伴们问好,然后介绍自己的名字、籍贯和推荐人,我细听了一下,有儿子推荐父亲的,女儿推荐母亲的,哥哥推荐弟弟的……嫂子的推荐人是她丈夫,她又推荐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荐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庞的推荐人……
每人登台唱两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还有唱地方戏的,印象最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剧:“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把热血流干……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绝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你说的话、讲的话、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哪……”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后的段落明显动了真情,脸上潮红一片,两眼闪闪放光,酷似国产电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气用错了地方,没在农村大干四化,却跑到城市大干传销,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骗人,白瞎了英雄们的教诲,千万先烈悲壮的头颅,敌不过一句轻巧的屁话。
当天只有两个新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川阆中的农民,姓张,大约三十多岁,是被他亲弟弟骗来的。我们俩到上饶的时间差不多,经历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来,他对这一切都很抵触,一直皱着眉冷眼相对,众人起哄叫他唱歌,他烦躁地摇头:“不会,真不会!”说完低着头走了下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暗暗替他高兴,心想:哥们儿,这就对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机会赶紧走!正念叨着,轮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先鞠一躬:“大家晚上好,我叫郝群,来自海南三亚,我的推荐人是我的朋友庞学忠。”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38)
嫂子在下面起哄:“哥,唱歌!”我心想这场合还是少出风头,连连推辞说不会唱,观众们都说不行,一定要唱,正闹得不可开交,小琳替我解围:“郝哥当过老师,让他给我们朗诵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当时房里挂了两个条幅,一幅是毛泽东的《百万雄师过大江》,另一幅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书法很拙劣,估计是房东家孩子的练笔之作。我想肯定躲不过去,干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话,先读了一遍毛泽东的诗,众人鼓掌叫好,嫂子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办法,只好继续读《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条幅上写漏了“妒”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补全,心里想:“群芳成泥”倒是个好句子,完全可以拿来当小说题目。
到八点半左右,大多数人都已演过一轮,这时来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李总,一个邱总,李总是个平头小伙儿,身上西装笔挺,脚上的旧皮鞋擦得锃亮。邱总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胖姑娘,身子圆滚滚的炫.书.ωǎng.,两条腿也是圆滚滚的,我暗暗纳闷:这么差的饭菜,她怎么还能吃出这么多肉来?大人物出场总要有个仪式,众人起立鼓掌,两位老总大模大样地往中间一坐,先用慈祥而威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李总说:“大家坐吧。”众人纷纷就座。
(二十三)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我眼前所见就是一例:先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派来两位大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大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吻他们的脚。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间尺姑娘叫杨爽,先前的李总隆重介绍:“王总和杨总平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哪位事业伙伴抓住这第一次机会,为他们献一首歌?”嫂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示意,我假装没看见,旁边几个人噌噌站起,一个小伙子拔得头筹,几步奔到中央,对众人深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39)
还是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歌,还是同样的掌声,每个人都要重新登场,座中有四五个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这时也挣扎上前,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结结巴巴地唱歌,其中一个唱的是曲剧《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唱着唱着忘词了,站在那里直搓手,脸上急得通红,我看着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卷席筒》唱完,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上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仪式的感染,或者是出于对大人物的敬畏,那个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么抵触了,还带着一点胆怯的神情,也学着他弟弟的样子做了个自我介绍,不过还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在旁边又拉又扯,终于熬不过唱了几句,然后蹒跚着坐回原位,脸上时阴时晴,显得极为迷茫。
嫂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亲》,然后将我隆重推出:“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然后对我招手,“哥,你来!”我几步走到她身边,依然是老套路:向事业伙伴请安、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墙上的诗读完了,我想起在三亚时读过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这老不正经的对崔颢的《登黄鹤楼》赞赏有加,干脆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场下有个女孩一直随着我低声朗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节目演完,两位老总开始训话。先发言的是眉间尺杨总,她的视野本就宽阔,又读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慈悲圣母,告诫我们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40)
杨总讲了二十分钟,众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话茬:“杨总讲得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
(二十四)
传销团伙把洗脑视为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分享成功经验”,我在上饶游荡多日,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我不敢说它们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经过美化和修饰。分享经验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对“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问题,当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夸张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仿佛就是明代王龙溪那个不恰当的比喻:穷措大抱着家中黄脸婆自夸好色,情状十分可笑。
《笑林广记》中有个著名的笑话:说某人从京城回来,夸口说自己见过皇帝,有人问他:皇帝家什么样?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门前立个大牌坊,上书“皇帝世家”,屋檐下挂块大匾,写着“天子门第”,门上还贴着一副大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我们现代人当然知道这家伙是在吹牛,因为皇帝家没那么土,同样,传销团伙中的“成功经验”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很多事都违背常理。我不是嘲笑这些人的见识,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个人都有他的知识盲点,可重要的是诚实和谦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之为有之,无之为无之,这样才不会贻笑大方。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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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总的发言很长,气势也很足,平均每分钟讲一次“说实话”,听其意似乎很真诚,观其面却异常凌厉:“刚加入行业的时候,说实话,谁我都没放在眼里!”说着胳膊一挥,状如千军在手,“就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呀?说实话,谁有我见得世面多?全中国我去过二十几个省,西藏、新疆都去过,你们才去过几个地方呀?论见识、论才干,就你们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来之前也没想到要上厕所,此时早已尿意盎然,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没想王总越说越来劲,没一点收场的意思,我急得两腿直扭。按传销团伙内的纪律,炫③üww.сom书只要有领导训话,下面的人必须正襟危坐、老实听讲,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上厕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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