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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卧底传销纪实: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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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吃了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9)

(十三)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看我们,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续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销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

这是传销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郝哥,你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0)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回响,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像一根脆弱的细线。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书法也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百年潦倒,在萧萧暮年登临远望,满眼都是好山好水,满肚子都是凄凉牢骚。我默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小琳一脸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1)

(十四)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说对,就在外面吃。他们俩没办法,只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极力反对,可架不住我态度强硬,终于松了口:“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大为得意,领着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点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二百多。

城里人花二百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钱,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我怒气全消,不断给他夹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始终直勾勾的,不过吃得倒不少。他吃东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样子。

刘东二十三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八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坚信自己会发财,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2)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掉了几个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也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十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3)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

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六百人垫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发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人能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们大多都是农民,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

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如鲁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一○年一月一日,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她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4)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生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当人看,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理都要灭,堪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炫书网>却如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中有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传销者站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却只能孤独地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只有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关系,甚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传销者。如果时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爱说爱唱,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兰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5)

(十六)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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