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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可奈何的弱者逻辑,也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我想主要原因是许多人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权利。赫尔岑有句名言:漠视自由即为堕落。而漠视权利也同样堕落。其实道理很简单:坏事永远是坏事,不能因为被骗的人多了,就把骗人当成无所谓之事,更不能把它当成好事。大学教授生不生气是他的事,我被骗了就应该生气,他要愚蠢让他自己蠢去,我可不能跟他一起蠢。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3)
(十)
这世上确实有善意的谎言,可大多数时候说谎者都心怀恶意。杀人者面目狰狞,骗子却往往装扮成亲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传销者都会标榜自己骗人是出于好心,可骗来的都是成年人,他本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敢替他做主?即使有再好的机会,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把握。你凭什么擅自干涉他人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运?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当不成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心动不如行动,说到不如做到,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二十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五百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4)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赚不到钱就是垃圾,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很想告诉她:钱确实重要,可并不能代表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你一再谈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应该只是一堆纸票子,而是有意义的生活。今天你能坐在这里,什么都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无知,被人骗了还乐滋滋地帮人数钱。
不过最终我什么也没说,贾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最后谆谆嘱托:“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的是简陋的民房,吃的是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乎乎的,也许早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中专毕业,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巡视车间,或者坐在电脑前优雅地处理文件;她或许会谈一场恋爱,找一个帅气而可靠的小伙子,两人牵手逛街,或者坐在电影院里大嚼爆米花,看到悲惨镜头就伏在他肩头哭,看到恐怖场面就往他怀里躲;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该疯就疯一场,该闹就闹一场,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她那么年轻,正是人生最美的时光,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给人讲人生的大道理。
下楼后,大嗓门刘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冷冷回应:“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你反正是来考察项目的,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5)
我假装同意,走了两步,又批评贾总口才差劲,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这话看似随意,其实也有玄机,是传销团伙内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总而言之,“这儿”是个好地方,没本事的人可以学到本事,有本事的人更加厉害,好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所以根本没必要兴办大学,几个骗子就能栽培出千万精英。
(十一)
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中,有个不成器的斯蒂芬,他一无所长,却认为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听到这话大为生气,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老头儿看来,明辨是非是世上最难的事,科学家和哲学家终生思考,也未必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我不太赞同这个老头儿的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哲学家,不需要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掌握起码的常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包子;犯法的事不能做;不可信的事一定不要轻信。如果你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也没有当大官的爸爸,却有人跑过来说可以让你一夜暴富,而且他不是上帝本人,那么他多半是要骗你的钱。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她比比画画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二○○二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八年的关税保护期,从二○一○年一月一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减免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拥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停下来喝了口水:“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城里人抓住机会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农民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6)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自问自答,“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哥你知道吧,一九九八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二百七十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些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地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一百年也不可能!美国一九五五年就加入了WTO,五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讲到洋货入侵,我又发作了,问她知不知道美国作家邦乔妮的《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印象中这本书没在大陆出版,对她来说也许太高端了,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本书我也没看过,只知道大概内容。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家庭主妇,她就想知道,如果一年之内完全不用中国产品,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发现,她几乎无法生活,买台日本电脑,主板是中国制造的;买块美国手表,表芯是中国制造的;有次她想给孩子买双运动鞋,跑遍了全城也买不到,阿迪达斯是中国造的,锐步是中国造的,最后只能买双意大利皮鞋,结果怎么样?比中国产品贵七倍!更不用说玩具、服装、纺织品和家庭日用品了,全是中国产品!我告诉你吧,现在是‘中国制造’风行全球的时代,每个国家都在用中国货,不是我们要抵制人家,而是人家要抵制我们!我不知道你刚才那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错了!”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7)
(十二)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了很多,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在桌子下连连踢我,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了口,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许总脸蛋红红的,定了定神,继续讲国家对连锁销售的十二字方针:鼓励发展、低调宣传、宏观调控。讲“鼓励发展”时用的是反证法,许总有三个论据:“第一,这么大的团队,肯定不是凭私人力量组织起来的,定是出自政府之手。而且这些团队经常战略转移,只要上面一个电话,几百人的队伍,一夜之间就能搬到另一个城市,如果不是政府支持,哪会有这么高的效率?第二,传销团伙内每天都有大量的资金流动,而银行都是国家的,如果不是政府暗中支持,资金流动怎么会这么容易?第三,”许总两眼逼视着我,“哥你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给事业伙伴打电话全是免费的,如果不是政府支持,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些观点不值一驳,一个领队加一个导游就可以领着几百人全世界乱转,说几点钟集合就几点钟集合,很少听说出什么乱子;银行也不全是国家的,况且发达国家也有人洗黑钱;至于免费电话就更加可笑:所有的通信服务商都设有这样的集团业务,交钱就能办,不仅成员之间通话免费,还可以群发短信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许总接着讲“低调宣传”,用的是排除法:“既然连锁销售是国家给咱老百姓的机会,那哥你说,能不能让那些高素质的人知道?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我们才要低调,另外你想想:如果全国人民都知道上饶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月入万元,甚至是六位数,你说他们想不想来?如果都来了怎么办?会不会把上饶踏平?那时农民也不种田了,医生也不治病了,警察也不维持秩序了,那不天下大乱了吗?”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8)
最后讲所谓的“宏观调控”,用的是“狐假虎威”法:“哥,你来上饶之前,是不是经常听到打击传销的新闻?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打绝,你不觉得奇怪吗?所以呀,这就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是为了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呀。但国家有时也要做做样子给外国人看,所以你才会经常看到那些负面新闻。”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说国家通过媒体报道来进行宏观调控?我真是不敢相信,在我想来,如果国家真要对某个行业进行宏观调控,总该有点像样的政策,比如减免税收、放松管制、降低门槛什么的,那些负面报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它怎么可能成为国家宏观调控的手段?我做过广告生意,跟电视台和报社的人都很熟,我怎么就没听过有这样的宏观调控?”
许总也急了,红着脸跟我辩论:“国家的事你都懂吗?如果国家不支持我们,如果国家要打击我们,为什么我们天天在这里晃,却没人管?如果真要打击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抓去坐牢?对,有时确实也抓人,可为什么抓了人又不判刑,连话都不问一句就放出来?”
我对此无话可说,终于低下了头。许总渐渐镇定下来:“哥,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就是淘汰那些胆小的、没有冒险精神的人,而真正有魄力、敢于冒险的人,一定不会被这样的负面消息吓倒,他们一定会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心中理想!”
这堂课终于讲完了,许总很不高兴,分手时一言不发。我也装出生气的样子,下楼后大声喝斥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老男人发火还是有点威力,她好像也有点怕,跟着刘东怏怏走开。我和小庞都很严肃,看着他们俩渐渐去远,小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说演得不错,继续努力,他们跟你怎么说的?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然后劝我有点耐心,最好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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