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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卧底传销纪实:中国,少了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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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而富于人性化的措施,挽救失足者,惩治作恶者。传销者做的是坏事,可他们大多数都不是坏人。他们需要的是仁慈的帮助,而不是残酷的惩罚。

我希望看到希望。这希望很简单:让常识在阳光下行走,让贫弱者从苦难中脱身,让邪恶远离每一颗善良的心。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1)

(四)

二○○九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国王的人马》,读金圣叹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弗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时间写作,我口头答应,却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我的朋友小庞给我电话,问我了不了解什么是“连锁销售”。我说这有什么可了解的,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新事物,只要交三千八百元,再发放三次机会……我打断他:“你到底销售什么东西?”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就是推广一种模式。”我有数了,说这肯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几天后,他回到三亚,对我大谈自己的经历。小庞口才不好,可还是把我唬住了,他讲的每一件事都难以置信,就像走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所见都是宝瓶里的魔鬼、洞窟里的妖怪。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生活,据说每人每天只有三毛五的菜钱。我大为起疑,说这也太离谱了吧,三毛五能买到什么?连根针都买不到,怎么够吃?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三毛五呢。”

这个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三十岁了,几次恋爱都不成功,现在很想找个姑娘结婚。有天他的前同事李新英给他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庞大喜,李新英说那女孩现在上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很灿烂,眉眼有点像著名的美女曹颖。小庞很是着迷,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2)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很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他过去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头,没搞清楚状况就辞了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根本没有店,小琳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和一群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在街上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有天忽然想起我来,于是就打电话向我咨询。

一个月后,我向警方报案端掉了这个传销团伙,很多人都说我勇敢,还有许多过奖之辞:为民除害、冒死潜伏什么的,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其实我的动机没那么高尚,只是好奇心发作,就想看看一天三毛五能吃些什么。

听着小庞的描述,我渐渐下定了决心,说我要混进去看看。小庞很犹豫,说恐怕会有危 3ǔωω.cōm险,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让我慎重考虑。我一向胆大,而且很羡慕海明威那样的人生,自己也干过几件危 3ǔωω.cōm险的事: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迎风奔跑,在大风大浪中一个人游进深海,而且自恃练过几天散手,反应也算敏捷,没把这事想得多么危 3ǔωω.cōm险。

小庞还是犹豫,怎么说都不想回上饶,我干脆跟他摊牌,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他说一千多。我说:“那就这样,你帮我混进去,一切费用由我承担,我再付你两个月工资。”他考虑再三,终于点头答应。

小庞有苦衷:他跟小琳闹翻了。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却只担女朋友之名,绝不行女朋友之实–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有一天小琳装扮一新,跟某个帅哥出去了一整夜,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盘问她,她还不肯老实交代,态度十分刁蛮,小庞醋劲大发,盘问良久,嘲讽良久,最后怒目相向,跟小琳泼天大吵一架,这个团伙不限制人身自由,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回了三亚。

我要混进去,第一件事就得让他们俩合好。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还是我出的主意,让他给小琳发短信: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这事不能着急,太过急切说不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先凉一下再说。没想刚回住处,小庞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3)

(五)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

我合上书胡思乱想,慢慢地害怕起来,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万一传销团伙中有我的读者,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活了三十五年,没什么贡献也没什么罪恶,死了也不值一笑,可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一时心思纷纭,爬起来写了一条微博,算是给读者的交代: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人间寂静,无非慈悲喜舍,无需唱经落泪、春秋祭扫,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留偈在此:风华如梦,倏忽百年,鸟归夕阳,月满青山。

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那时他也在三亚,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在一个朋友手里,跟他说好,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消息,就把这封信交给我弟弟。那封信原文如下:

志安: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如果遗体找不到,不必费心去找。如果找得到,一火烧化、挖坑埋掉即可,身后事务必从简,不起墓、不造坟、不立碑,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如果有人联系你要写我的生平,不要答应他,也不要接受记者采访,我的死不是大事,不必惊动世人。

我目前有七种著作,版权期都已届满,我死后,《成都》、《深圳》、《贪婪》、《红尘》四本可以再版,《葫芦提》、《遗忘在光阴之外》和《唐僧情史》不要再版。国内出版可以跟路金波联系,我还欠他一点钱,请他从版税中扣除。国外出版可以跟Harvey和Benython联系,他们的电话都附在后面。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4)

如果五年之内版税能达到一百万,我希望你能将这笔钱捐出来,成立一个文学艺术基金,不必冠以我的名字。如果不到一百万,你自己留着用。

我活了三十五年,虽死不为夭,你不必过于伤心。你为人忠厚,但不适宜经商,以后多多保重。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很严厉,没怎么关心过你,甚至没跟你好好谈过几次话,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怪我。

母亲的骨灰还寄放在成都,你找时间把她葬了吧,春祭秋扫,你多替我尽尽孝心。

替我谢谢×××和×××,祝她们幸福,其他不必多说。

你多保重,少抽点烟,少熬点夜,不要太固执,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我们早年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走进去,看见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5)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全是歪理邪说,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六)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传销团伙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这班车不过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炫.书.ωǎng.,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听到中午十二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父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当饭吃?”

此后的二十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者: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回答: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皱眉: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夸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6)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不过每次都有惊无险,侥幸逃过。

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我和小庞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打卖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上饶市信州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传销者。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一个就是小琳,另一个称为“嫂子”。看得出来,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恼火,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实我错怪她们了,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会议内容只有一个:怎么对付这个新来的叫“郝群”的家伙。我自恃聪明,却没有想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绿色的旧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行李,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非常贴心,特别嘱咐:“哥,你终于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正文 《中国,少了一味药》(7)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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