饸饹馆
一条街分了两个杈。一个新杈,一个老杈。有一天老杈上忽然冒出个饸饹馆。饸饹馆坐东朝西,门口对着宽敞的便道,法桐树浓荫蔽日。七月天,树底下支了桌子,摆了椅子,乘凉的、遛弯的、过路的,都忍不住坐下点一碗刚出锅的饸饹尝尝。馆子一开张就闹了个满堂红。
开饸饹馆的是芳村初家三兄弟。芳村离城不足百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这馆子一出手就在黄金地段租下大几十平方米的铺面,要生根开花结果的架势。我去吃了几次,那饸饹,面白,卤厚,汤清,菜鲜,果真好手艺。除了卖饸饹,他家也卖烧饼,还有几样自制的凉菜。缸炉烧饼才出炉,微黄焦脆,一层白芝麻仁诱得人汩汩地生口水。
初冬,一天冷似一天,晨练完了就想端碗连汤带面的饸饹。顺着街的老杈往北走,十几步就是初家的饸饹馆。天光刚破白,地上的物什还不分明,饸饹馆的灯火一照老远,屋里的热乎气儿也顺着门帘缝钻出来,让人心里先有了几分暖意。
太早,屋里空空的,就我这一个客。煮饸饹的大锅早就开了,锅上架着老榆木饸饹床,据说是从三兄弟的太爷爷的爷爷一直传下来的。瘦肉丝炒制的卤子,刚刚炸好的黄豆嘴儿,洗净切好的芫荽段、葱碎,装在不锈钢盆里排在灶台上。初家大哥白衣白帽站在灶前,一张脸让水汽笼了,一笑,白白的牙却见得真切。靠里屋门口是制作烧饼坯子的条案,初家二哥低头忙碌,客人进门,只望见他弯曲的后背。抹桌子跑堂是三哥的活儿,站柜的却是晚辈,大哥家没过门的儿媳。
熟店熟客,饸饹上桌前,总得唠几句。我说,你家墙上这招贴不赖,是请谁帮着弄的?三哥马上搭腔:俺整的,信不?他还一边抹着桌子。俺们老初家卖饸饹,都有一百年了,老辈儿传下来的手艺、规矩,都装在心里的,还用劳驾别人。大哥正好把饸饹端来,顺手帮我加了醋点了辣油:瞅瞅咱们这饸饹条儿,去了皮的荞麦头道面压的。你说是不是比别人家的白,还比他们的吃着筋道?离开那一锅白蒙蒙的热气,他一张方脸天清地朗,额头鬓角井田纵横。
初家饸饹传到三兄弟是第六代,除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些年,饸饹锅年年从正月初六直开到大年根儿。三兄弟的爷爷膝下四男二女,家家卖饸饹。分家时大伯家受了老牌匾,二伯家分得一口八印大锅,三伯分得村里开过饸饹馆的老屋。三兄弟的爹行四,分了最宝贝的老饸饹床子。村里也有别家卖饸饹,无论怎么费心偷手艺,面用好面,打卤的猪肉、酱油、大料、生姜,都跟初家一样一样的,可就是做不出老初家饸饹的味道,据说,奥妙就在那个压饸饹的床子。三兄弟也曾分过家,卖饸饹的事留给老大和老三,老二独自外出闯荡卖过电料、当过小工,后来学会了打缸炉烧饼。过了几年,分过的家又合了,饭还是分着吃,饸饹却要伙着卖。他们把县城里开的饸饹摊撤了,直接来省城开饸饹馆。哥儿仨琢磨着,饸饹馆要是开好了,就整它几个连锁店,将来重新做个招牌,“中国初氏饸饹”。
隆冬,再去饸饹馆,却换了店面,紧邻着原来那处大铺面,还是两间进深,却逼仄得多,介绍祖传手艺的招贴也揭来重新贴过,着一层烟火气象,已经不是那么新得晃眼了。大店改小店,大概是没赚着钱或者所赚不多。平心而论,老初家的荞面饸饹,光那瘦肉丝打的卤儿、自家生的黄豆嘴,就比人家的摊子多花了本钱,多费了心机,十元一大碗、八元一小碗,单价上是贵着一两块钱,可把房租摊下来,利厚利薄就说不得。
挑门帘进去,初家大哥的脸还是笼在水汽中,一笑,牙齿灿烂。二哥依然在忙着做烧饼坯子,条案摆的方向变了,一双巧手揪剂子、擀剂子、刷芝麻仁,变戏法似的,那叫一个快当。三哥在教训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嫌他围裙洗得不净,芫荽没有择净,每挑一个毛病,都跟着一句,你不能坏了咱老初家几辈的规矩。青年本来拿着拖把拖地,住了手看着他三叔,并不接话,倒是那个站柜的姑娘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寻思,那姑娘是青年的未婚妻。
最近,老街的饸饹馆又一家变作了两家。老大单挑儿了,老二、老三还是一块儿开买卖,把当初开张时租的大铺面又租回来了。哥儿仨俩店,一样的手艺,一样的价码,店门挨着店门,打擂台似的,倒也有趣。我下次去吃饸饹,准备捡一枚硬币扔出去,正面朝上就去左边店,反面朝上就去右边店。
修车摊
修自行车的师傅姓阚。街坊邻居喊他“老敢”,把阚字外边的“门”给省了。因与他媳妇谭姐的乡谊,我称呼他老哥。
老敢的摊子在十字街口东北角便道上,守着学校不远。补胎、打气、拿龙,换辐条,换里外胎,换链条,换轴承,卖车筐,卖铃铛,修锁配钥匙,外加帮人联系学生小饭桌业务,晴天卖防晒衣雨天卖伞冷天卖手套,诸如此类,不可尽数。用石家庄话说,老敢的手艺真沾。你扛个车架来,他能给你攒出辆整车,比原装的都禁骑。就算是赛车、电动车出了毛病,交给老敢收拾,那也是手到擒来。因此上,老敢在十字街一带颇有点名声。
当然,老敢的名声不光来自他的一双巧手,他还有更大的能耐。比如,他娶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俊俏媳妇,就是谭姐。老敢是个肢残者,右腿膝盖以下截了,装着义肢,近路他拄双拐,远点的道,则开一辆破旧的改装电动三轮。因为肢残,找不到合适工作,打年轻时候,他就在大厂宿舍门口摆摊修自行车。谭姐如何嫁给老敢的,众说不一,只是一提起来这事,都忍不住嘬牙花子,觉得可惜了一朵水嫩嫩的鲜花。她是大厂的工人,十八九岁上大厂去招工,别人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地找门路,她没后门可找,就想试一试运气,结果,跟招工的一见面人家就拍板要下了。
厂子改制,谭姐买断工龄。两个闺女都成家了,不用他们两口子操多少心,谭姐还不到五十,干脆给老敢的摊子当起“老板娘”。
谭姐一来,补胎、打气这种技术含量不高,又得一会儿下蹲一会儿屈膝一会儿猫腰一会儿起立的活计,自然就全揽下了。老敢端坐在一个敦敦实实的大木凳上,把装着大洋铁工具箱的三轮车当靠背,凳子旁边摆一把暖壶、一个大搪瓷茶缸,面前放一架修锁配钥匙的小车床。有生意了忙一阵,赶到没事了,两眼一眯细,听京剧。听上一段儿,转身端茶缸,滋溜—咕咚,滋溜—咕咚,来两大口茶水。除非拉屎撒尿,老敢半天不动窝儿。
老哥,看美得你,当皇上呢。我路过,总要打个招呼。
老敢没搭言儿,他正跟着马连良大师学唱那段《甘露寺》,摇头晃脑入了神。谭姐吐吐舌头,朝我一乐,瞅他那德行,还皇上呢。
哈哈,有我娘子相伴,我就是神仙一个。皇帝老儿,怎比得了某家———老敢睁开眼,一口京白。
玩笑归玩笑,其实,干修自行车这行,看似简单,真没两把刷子的还干不成。来修车的人,五行八作,横的硬的不说理的不要命的都有,你得先学会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闹不好,会有人给砸摊子。修车的活儿,又脏又辛苦,依谭姐的说法,她两口子的手,就跟粪叉子似的,什么都敢抓挠。修车的盼闹天儿还怕闹天儿。一闹天儿,生意格外多。可是,天不好也真遭罪。春夏秋三季还好说,一入冬,小北风刮着,浑身冻得跟木头一般,换完一个外胎手都不知道是谁的了。谭姐一张粉脸,一冬一冬的生冻疮。老敢行,老敢不怕冻不怕晒,大木凳上一坐,不管它西北风是四级还是六级,不管它下雨还是下雪,京剧照听,茶水照喝。
有一年春天,我的单车后闸出了毛病,想推去让老敢给看看。大老远,却见摊儿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有拿照相机的,有扛摄像机的。犹豫着是否凑过去,兜头碰见给我们院儿清垃圾的老张。老张的嘴是竹筒,见谁给谁倒豆子:“嘿,快去看看热闹吧,有人给老敢送了辆新轮椅,可阔了。还有好多记者采访呢,老敢成名人儿了。”当晚本市电视新闻,果然见到老敢和谭姐。有一个特写镜头,老敢坐着新轮椅,谭姐陪在身边,俩人都笑得嘴角咧到腮帮子。
第二天早晨经过他们的摊儿,我特意停下来想参观一下老敢的新轮椅。时间有点早,老夫妻俩还没到。第三天早晨,正好在路上碰到老敢,却还是那辆改装旧三轮车驮着那座小山样的工具箱兼售货柜。我问,老哥,新轮椅呢?老敢扭头用目光指指身后的小山儿,轮椅在家省着呢,我得运这个。后来,一直没见老敢的新轮椅露过脸。有人说,他一倒手就卖掉了,赚了千八百呢。谭姐悄悄对我说,那高级玩意儿,你老哥用不惯,转给楼下小五子家了,他爹半身不遂恢复期,正合用。这“转”是借,是租,是送,是卖,谭姐没说。
守着老居民区,十字街本来就热闹,老敢占金边据银角一铺排七八平方米,越是上下班的点儿越来生意,有时等着修车的挤了疙瘩,还把汽车的道给挡了,难免有人看不顺眼,恨不能城管立时把摊子取缔了才好。更多的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或者可有可无的态度。遇上自己的单车坏了或者想就便买个什么小物件,才想起老敢和谭姐的摊子。赶上风日晴好的时候,附近的老头老太太常搬个马扎来坐了,看他们修车卖货哼京剧,扯东家长西家短。
有一阵子,老敢夫妻俩没出摊儿。有人说,大厂宿舍拆迁老敢家补偿两套房子,阔了,谁还干这个。也有人说,老敢在家太霸道,净欺负谭姐,两口子为补偿房的事闹意见,本子上都是谭姐的名字,这下现世报,她借势要跟老敢离婚。有修车的,心里一团火地找来,只能悻悻地怎么把车子推来再怎么推走。街角少了他们的摊子,忽然间清寂得有点慌张。
快出伏的时候,谭姐和老敢又露面了,每人添了一件带和尚领的长袖花围裙。俩人似乎都胖了不少,装扮得圆滚滚的,像两只笨笨熊。早晨出摊,老敢把拉着那座小山的三轮往摊儿上一停,谭姐赶忙放好大板凳,取出双拐递上。老敢拐拄地,下车,吭噔一声吭噔一声自己朝凳子那儿挪,谭姐一直眼巴巴瞅着。看老敢稳稳落了座,谭姐才忙着亮出一块新招牌:专修电动车,兼营小饭桌,联系出国留学。
街坊们伸脖子瞪眼:哎哟,这两口儿,厉害哦!
针线铺
刚穿俩月的运动衣,拉链坏了。同事珠珠说,给你介绍个针线铺吧,那里一切皆能化腐朽为神奇。
针线铺隐藏在铁路小区的深宅大院里,说起来离我家并不远,走上一两百米,拐进另外一条小街,沿着街北一个不太显眼的区间过道,楼后几米开外一排低矮的储物房,从西数第五间便是。它的左邻是“废品站”,右舍则挂了“疏通下水”的牌子,红底白字,油漆鲜亮。针线铺也有招牌,是块不大的废三合板,小小的儿童美术字,一共三行:改衣服,修拉链,兼营服装加工。工作时间:上午8:30~11:30,下午2:30~6:00。牌子的右下角留了一个联系电话,是手机号码。这样一块招牌,不事张扬,进退有据,却又处处透着主人细致的心思。
一间储物房改成的针线铺,到底能否像珠珠所吹嘘的那样,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我心里没底。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样想着,我敲了几下那个红漆剥落的窄木门。屋里应声不高,但圆润、饱满,盖过了嗒嗒嗒响着的机器。
推门,尾随而入的阳光给缝纫机旁的女人罩上一层光晕。整间屋子却是幽暗的,仿佛与门外是两个世界。机器停了,她的脚离开踏板,正扭身要站起来。女人对我浅浅一笑,眼睛看向我手里盛衣服的袋子,跟人打招呼和跟活计打招呼一气儿就完成了。我明白她是在问我需要做什么,便赶忙把衣服从袋子中抻出来,请她看拉链能不能换。临从家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如果能换的话,哪怕三五十块钱也换,拉链不能用,好端端一件衣服就算是报废了,买件新的,至少也得几百。女人拿起衣服检查拉链,我偷偷瞧女人的脸,在她没开腔之前,我想早一点从那张脸上读出关于运动衣的判决书。
衣服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只是换了一个拉链头儿,连工带料一共三块钱,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我意料的,还有女人的脸、宽宽的脑门,大大的眼睛,甜美、宁和,笃定,就连眼角细细的皱纹,也妥帖而安适。
女人为什么不就坡下驴给我换一副拉链,而是简单换了一个拉链头儿?一个拉链头儿,料钱至少也得一两块钱,她一共收我三块,连一葫芦醋钱也赚不到。若是顺着我的思路,采取换拉链的方法,至少她可以赚十块到二十块。如果把活儿放下,让我第二天再取,然后伪称换过拉链,开口收我三头五十元,我也照样心满意足。可是,女人偏偏两三秒之内就做出了判决:拉链头儿松了,换一个就好。你若忙,就明天过来取;不忙的话,等十来分钟。十分钟,三块钱,这个结果,让我的脑筋一时有点短路。
此后,我成了针线铺的常客。
女人天生话不多,手上却麻利得出奇。等活儿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不碍事的地方,看她下剪子,锁边、缝纫、熨烫,挑线头。女人的手指细长、灵活,却坚定有力,剪子、尺子、顶针、机器、熨斗以及各种型号的手针,都是她的士兵、是她的武器,不,是她那双手的延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因为任何身外的东西,都难以让人脑调遣得如此出神入化、呼风唤雨。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敢想象,枯燥烦琐的针线活,还能这样富于节奏和韵律感,像音乐,像美丽的手指舞。
有一次,我去找女人为一条裙子绣个补丁花儿,忽然感觉针线铺变得亮堂了。巡视一周,发现南墙上挂了一拉溜儿女式布包,素色粗布料子,手绘小熊、小兔、小狗、小猫,也有花草的,格桑花、雏菊、栀子、美人梅。包包是闺女的作品,女人告诉我,孩子在读幼师,马上就毕业了,画画做手工,是她打小的兴趣。挂在这里,是为了出售的。我说,有巧母必有巧女。女人笑笑,手里刨食罢了,不过孩子总算是个省心的。
后来我听说,女人和她的丈夫原来都是大厂职工,厂子改制,被动员着买断了工龄,那时孩子才刚念小学。女人的公爹在铁路上退休,住着单位的老房子,房子不好,地段却在一环边上,人口密集,适合谋营生,就把楼下的储物房让出来给儿媳妇用。女人是村里最后一批“接班”变城里人的,练就一把巧手,她把储物房改成了针线铺,按时上班捎带照看公婆,按时下班回家伺候孩子做家务。十几年下来,日子紧紧巴巴,除了慢性支气管炎在换季时发作,倒也平安稳妥。
在铺子里见过一次女人的闺女,是初冬的黄昏,铁路小区动迁的消息正沸沸扬扬。女孩好看得像个卡通娃娃,细声慢语,模样和声音都像极了女人。孩子已经毕业,在幼儿园当老师,她是来跟妈妈找一种淡绿色丝线的。“像春天刚张开的柳叶那种。”女孩说,她要带着小朋友们上手工课。女人伸手从针线筐里深绿浅绿明绿暗绿的丝线里挑出一种,正是女孩想要的。
我的活计,是女人那天最后一单生意。我家和她的家有一段顺路,就想跟她做伴走一程。拐出小区,她却想起跟附近小诊所的中医约好,要去拔罐儿,这阵子,气管炎又犯了。我说,拔罐儿管用吗,不如吃药吧。女人咳了两声,叹口气:多少年了,就这么治着,管用不管用的,祛祛火吧。前一阵子,为孩子工作急得上火了。
有些昏暗的路灯下,望着女人的背影移到便道上,停在中医诊所的门口,我却满脑子里想着女孩要的那种绿,“像春天刚张开的柳叶那种”。
【作者简介】
宁雨,本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在《长城》《散文百家》《人民日报》报刊等公开发表散文、评论、报告文学等作品百万字。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孙犁散文奖(天津)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