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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带娃看云朵的日子(外二篇)

我心甘情愿地,深陷在做母亲杂乱无章的生活琐事中,手忙脚乱地幸福着。奶水不足的我,饿着也不肯喝奶粉的娃,彼此相依而生。

我虚弱臃肿的身体接近“滚圆动物”。娃羸弱、娇嫩的样子,像极了新鲜的植物。细胳膊细腿,小脸不如猫脸大,白得有些过分。乌溜溜的大眼睛,衬的娃越发显得白,白纸的白。

新生婴孩,就像拱泥而出的植物幼苗,初出泥土,只有稚嫩的一片、两片子叶,纤弱、娇嫩。有了阳光、露珠不辞朝夕的滋养,幼苗就能长出新的枝叶,枝叶逐日繁茂,枝身逐渐茁壮。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随口说的“像个豆芽菜”,压在我心上,令我寝食难安。即便懂得生命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我还是止不住地担忧,得空就拿起手机,进入各种育儿论坛……

母亲安抚我:“小娃娃,不愁长。晒晒太阳,看看月亮,一晃就结实了。不用急。”有母亲在一旁镇守,我便安下心来,带着娃,再次开启了看云朵的日子。

娃第一次见云朵那天刚满四个月,正是初夏的六月,阳光明媚、微风轻送的日子。娃第一次触摸了小草,第一次抬头看天,看见了一堆堆推挤着、从北方缓缓向南挪移的云朵。她的眼睛瞪溜圆,视线追随着缓缓挪移的云朵,不时地伸出双臂,嘴里咿咿呀呀地呼喊着,似乎想要抓住天上的那些云朵。我顺着娃的视线指着,重复说:“欧伦,云朵。欧伦,云朵。”我说一次双语单词,娃看我一眼,很快又把视线转移到天空上,兴奋地举起双臂乱抓,咿咿呀呀地。

转眼,娃满七个月,开始加辅食。我把各种蔬菜、水果,五谷杂粮和肉类,磨成糊喂给她吃。她食欲极佳,食量不小,身体开始疯长。她的观察力、表达力也与之疯长。她不再满足于伸手抓云。

到两岁时,娃开始对眼睛看到的一切提出疑问。她不接受敷衍,渴求得到认真的解答。有的问题,我能解答,有的问题,我不能解答。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我们在蓝天白云下度过。夏雨冬雪,雷打不动地:“妈妈,我们去看云朵吧。”

我们在一问一答中,共同成长着。

“太阳为什么发亮?”“风为什么发疯?”“云朵为什么会走?”“雨从哪里来的?”“彩虹为什么那么远?”……

“月亮又胖了!”“月亮好像瘦了!”“北斗七星为什么一直在那边?”“北斗七星好像我的勺子!”“我可以用北斗七星喝一口星空吗?”……

我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从十几平方米的院子,扩展到辽阔的原野。

太阳挂在蓝天上,云朵在随风漫游;原野上,羊群、牛、马闲散一地。诺敏河上空,不时有水鸟唏嘘着飞过。娃开心极了,张开双臂奔跑在原野上。一会儿看看羊群,一会儿学一声牛叫。让我为难的是:“妈妈!我要跟马先生比赛,看谁跑得快!”

“马先生为什么跑那么快呢?”“它要去远方看一看。”“远方在哪?”“你想去的地方在哪里,哪里就是远方。”……

“小狗那么可爱,为什么有的人不喜欢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个人选择的都会不一样。”“什么是思想?”“你脑袋想的事情,就是你的思想。”

见过我们母女俩的人经常说:“娘俩像没房住似的,一年四季,啥时候看外面,总能看见娘俩搁那瞎逛呢!”“哎呀!雨水多脏呀!你也不管管她!”“下大雪呢,大半夜还出来玩啊?!你这妈当的!”

这种近乎惊惧的“关心”,刚进耳朵里,我便哈哈大笑着轰了出去,权当没听见。

我尊重娃想要亲近自然万物的渴望,我不知疲累地满足她对所见、所感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娃三岁。盛夏。我带着她到二十年前,安营扎寨的纳文江边。她异常兴奋,大声呼喊:“纳文江!我叫娃!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波光粼粼的纳文江静静地流淌,娃的回音在江面回荡。

那天,娃捡到一条被浪花拍到岸边的小鱼,小鱼已经死了。她试图让小鱼在水里游动。“没关系,再试一次!”她鼓励小鱼,也似乎在安抚自己。尝试很多次。都失败了。她有些沮丧,问我:“小鱼为什么不游呢?”我不忍心让她直面死亡,心里想“小鱼睡着了”。可说出来的是:“小鱼死了。”

世间万象,谁都无法躲避生与死。什么都可以凭空想象,唯有生与死,不容想象。娃三岁,第一次直面到死亡。我没有规避,她也没有逃避。

娃哭得特别伤心。她知道了,死亡就是不能动,不会游,没有呼吸。死亡就是脱落的皮肤,失去光彩的鳞片。死亡是臭臭的味道。

娃在纳文江边痛哭着,又一次,在瞬间长大。我也再一次战胜母性通常所犯的“不忍心让孩子……”的弱点,再次成长。

那天,在纳文江边,娃和我一起,徒手挖了一个小坑,埋葬了小鱼。我们相互依靠着,看了半天流动的云朵。“妈妈,我爱你。”“我也爱你。”“妈妈,我要把你装进心里。就像天空和云朵,它们离得很远,可是也很近。我做云朵,你是天空,好不好?”“好!”

那年冬天,她开始经常向我表达爱意,也经常主动帮我打扫房间。有一天,我和面,包饺子。她拿着小板凳,到洗菜池边,站在小板凳上,将将能够到池子,很认真地洗了手,帮我包饺子。意外发现了我的白发。她以为是面粉落到我的头发上,用小手指擦我的头发,发现擦不掉。问我:“怎么擦不掉呀,妈妈?”我告诉她:“妈妈老了就长白头发了,擦不掉的。”她第一次接触到“老”的概念。似乎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也是在那年冬天,她发现,冬天的云朵和夏天的云朵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冬天的云朵那么少?”“为什么冬天的云朵那么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妈妈!可是,美好的一天,为什么只是一天呢?妈妈……”

娃接近四岁。即将入园。

带她去报名那天,是七月的末尾,恰是一年中,云朵最美的时光。我和娃徒步到学校,走了3.6公里。边走边看。看路边的标牌。等待红绿灯。走斑马线。娃看见一个长得像“牛小姐”领着一个“牛宝宝”的云朵,兴奋地大声喊:“妈妈你看,牛小姐和牛宝宝跑进云朵里了!”

那天晚上,娃第一次注意到火烧云,惊恐地喊着:“妈妈!你看那片云朵,烧着了!我们快给消防员叔叔打电话!”“消防员叔叔的电话号码,妈妈想不起来了呀。”“119!妈妈!是119!云朵需要我们帮忙,快呼叫消防员叔叔去灭火!妈妈!求你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足够成熟,近乎有着耄耋老人的熟度。直到娃出生,发现我刚刚开始趋向成熟,真正触摸到了成熟的入口。

我曾经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当妈有啥难的!”真的成了母亲才发觉,它是一门需要不断学习的、庞杂的、严肃的学问。做母亲,根本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我在日升月落的间隙,不断学习,成长。娃也和我一样,每天都在长,用心成长着。

与自然亲密无间的接触中,娃早已甩掉了昔日“豆芽菜”的帽子,变得结实,健壮。她的身体素质、意志力、探索欲、包容力、适应力、生命安全意识都远超同龄小朋友。她的观察力、注意力、表达能力发育强劲。最让我欣慰的是,她善良友爱,性格开朗,与人、小动物、植物沟通的能力超出我的想象。我想这得益于近四年来,她与自然随时可以亲密接触的结果。

到大自然看看云朵,去亲识万物,更契合娃儿们的成长所需。健康生活、科学教育其实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只顾低头看手机,却忘了领着娃,抬头看一眼。

种下脐带的地方

四年前,我将女儿的脐带,种在伊敏河旁依河而生的一棵红柳树下。彼时,正值北方深冬,土冻三尺,泼水成冰的冷。伊敏河进入封冻期,似一条沉睡的小白龙。那棵红柳,在沉睡的小白龙旁边静默着,如一簇篝火,暖暖的红。

伊敏河从城中穿过,将海拉尔市区分为河东、河西。河两岸的海拉尔市区,有一种肃穆、凝重中夹杂着恬静的气息。历史的脉络与地理的走向,原生的自然与不断更新的人文,在此交汇。

伊敏河源于额尔古纳河,额尔古纳河源于黑龙江。

“哈日幕如”,我的祖上曾这样命名一条通体黑色、犹如巨龙般的大江,便是今天的黑龙江。他们在黑龙江两岸辛勤劳作,在远处狩猎、放牧,近处开荒、耕种,繁衍生息。他们随着历史的大潮,沿江南迁:根河、额尔古纳河、伊敏河、诺敏河……河流两岸,随处都有我的祖上种下的脐带,留下的传说。

祖上生活过的河流,时常在日常生活中偶遇、谈起。只有伊敏河,几乎被我淡忘。尤其是曾在伊敏河边工作、生活了十几年的舅舅去世后,伊敏河几乎成了我不愿提及的“伤怀河”,直到我怀了女儿。

二〇一三年深冬,我在伊敏河西岸,租了一个楼房的单间。九平方米的房间,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把简易椅子,再没有多余的转身之地。我在狭小的房间里闷了二十二天,闭门追思祖上的足迹。每天出去一次,到楼下的小馆子吃一盘炒饭,之后去伊敏河边散步半个小时。如此循环,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以父之名》的底稿。那时,也是隆冬,伊敏河被白雪覆盖着,两岸的绿植被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剃成了秃子。光秃秃的枝丫,深灰的皮肤,在路灯的光线中,显得越发凄冷。只有那些红柳树,一棵两棵,一簇一丛地,散发出炭火般暖暖的红色。

红柳树,又名桑树柳。是一种灌木植物。红柳树的茎秆大多为枣红色、紫红色,叶子则为绿色、墨绿色,非常瘦小,属于鳞片叶,形状为线状披针形或狭披针形。它的茎秆很有韧性,细的可以用来编筐,粗的可以当筐梁,还可以做农民扬场用的叉,也能做耙子,用来平整土地。也可以当柴火,燃烧值、热量都很高。红柳树生命力非常顽强,即便长在贫瘠的土壤,也能长的枝繁叶茂,还能收固散沙、淤泥,防止水土流失。

红柳树一般在春夏之交开花,花为粉红色,属于柔荑花序,果实为白色的絮状。淡红色、粉红色的小碎花,远远望去,星星点点,暖暖的红。江南水乡,常把红柳树当作观赏植物。在寒冷的北方,白桦和松树被视为高洁之树,似人中龙凤。红柳则像普罗大众,被忽视,极少有人在乎它坚韧、顽强、身兼多能的品质。

早期的北方,荒凉、严寒,有的人不堪生存的艰涩,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挂起一根绳子,上吊自绝。红柳树因为旁枝横生且粗壮,成为绝望的人最佳辅助物。又因细枝婆娑,在夜色下摇曳时,看似鬼影重重,各种《聊斋志异》类的鬼故事随之而生,红柳树自然而然被视为不祥之树。

也是在那年冬天的伊敏河旁,在“不祥之树”下,我遇见了女儿的父亲。他的脐带,就种在伊敏河旁的沙柳丛中,他熟知伊敏河的所有神态和故事。

在我完成小说底稿后,女儿的父亲邀请我到一个宽敞的蒙古包中喝奶茶,吃手把肉。蒙古包的门敞着,沉睡的小白龙在草原上蜿蜒伸展。他说:“这里是伊敏河最美的地段,‘伊敏河旁温柔的夏夜’指的就是这一段。”我权当那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并没有过多去怀想。

海拉尔市区距离哈里村很远,伊敏河也距离黑龙江很远很远,但它们有着上天注定的联系,有着血脉相通的走向。得知这种天然的血脉联系后,伊敏河便流入我的情感中。河畔的万物众生,与我的女儿再也无从割离。如今,想起怀女儿时,坐在伊敏河旁红柳的树荫下歇脚、纳凉的我,毫无拘束,没有杂邪之念,给肚子里的女儿说着单口相声的状态,何尝不是人世的一种大福。

收纳女儿脐带的那棵红柳树,是女儿还未出生时,我就标记好的。我经常双手托着日渐滚圆的肚子,在伊敏河边散步。走累了,便坐在那棵红柳的树荫下休息一阵。告诉肚里的女儿:“你出生之后,我要把你的脐带,种在它的根下。”心里祈愿:“娃,妈妈希望你像红柳树一样,不惧天气严寒酷暑、不嫌土地贫瘠干旱;不畏人心薄凉、不惧人言恶毒,笃定成长、成材。像世代在伊敏河旁生存的万千众生那般,在平凡的生活中,创造属于自己的非凡。”

如今,与女儿生活在我的脐带消融的诺敏河东岸,想起种在远方的伊敏河,心中有一种深深的不忍与遗憾。

四十年前,我在诺敏河东岸的哈里村出生。母亲把我的脐带,种在房后菜园里,碗口粗的三棵白杨树的根下,从此,哈里村成了我的第二个母体。它用原生的自然风物和纯粹的民族文化孕育了我十二年。

哈里村不大,全村不到六十户人家,都是达斡尔族。十九世纪末之前,这里遍地种下的,是鄂温克人的脐带。彼时,遥远的内地闹饥荒,加之战乱不断,土匪如龙卷风般肆虐。居住在纳文江东岸的达斡尔人不堪其扰,向纳文江西岸迁徙。达斡尔族郭布勒氏的祖上,用真金白银从鄂温克人手中买下了哈里村。从此,哈里村的山河草木间,种下的,都是达斡尔族人的脐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哈里村的物质水平,尚处在饿不着就行的阶段。村里人勤劳善耕,也能歌善舞。那个没有电视电脑、手机自拍的年代,哈里村的文娱生活却相对丰富多彩。

晚饭后,老人、小孩去唱乌春的长者家;男女青年或打曲棍球、火球,或在诺敏河旁扎堆唱扎恩纳乐;喜欢舞蹈的在诺敏河东岸的草原上跳鲁日格勒。

我经常跟着母亲去听乌春。大多数同龄的孩子,受不住乌春单调的旋律和说教式的内容,听不完一个曲就睡着了,我却越听越精神。依此,在村里人眼里,我是个不正常的小孩。

每年深秋和初春,母亲忙碌缝补换季的衣物,我也忙活着,给我的哈尼卡裁剪新的衣服和头饰。哈尼卡是达斡尔族妇女从小就接触、把玩、制作的纸偶。村里的男童从会走路开始打曲棍球,女童最初的玩偶就是哈尼卡。可以说,哈尼卡和曲棍球,是每一位哈里村达斡尔人童年记忆里,最初、也是最喜爱的玩具。

达斡尔族传统哈尼卡是没有眼睛和手脚的。为什么如此设置?我记得母亲经常叮嘱:“祖上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告诫,哈尼卡有了眼睛,就有了魂魄,有了手脚,就会跑跳抓挠,会成精。成精之后会怎么样,谁都不敢说,也说不清。”

哈里村的妇女都会制作哈尼卡,就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样,每个人的哈尼卡各有不同,但是都遵从祖辈的告诫,制作的哈尼卡都没有眼睛和手脚。

趁着农活少的时候,我和同龄女娃之间,互相交换制作哈尼卡使用的漂亮的纸张。彩色的糖纸是最抢手的。姐姐有一位同学叫郭菊兰,住在我家前街。她的哈尼卡不仅身材比例匀称、头饰各异、纷繁,服饰的颜色搭配、花纹也非常好看。更吸引我的是,她制作的哈尼卡,总能突出达斡尔人自古崇尚的天伦之乐、日常生活中的习性。比如奶奶的烟杆、爷爷的礼帽、拎着曲棍的男娃、背着书包的女娃……

我十二岁那年,一台黑白电视机进入哈里村,似乎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也是在那一年,哈里村搬来了一户人家。从此,哈里村的山水草木收纳的脐带,协同的文化基因,逐年丰富、多元起来。

二十八年后,我带着女儿,从遥远的伊敏河西岸的海拉尔市区,回到诺敏河东岸的哈里村。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一位亲人,现居的人们也都是陌生的、年轻的脸孔,却觉得是亲切的。

女儿是达斡尔族与汉族双文化基因的融合体,她的脐带种在伊敏河旁,于哈里村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外来户。像她这样跨民族基因的外来户,在眼下的哈里村为数不少,多数是达族妈妈、汉族爸爸。最早一批跨基因外来户,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

刚回到哈里村,年轻的村民们见到我,用流利的汉语向我打招呼,我用地道的达斡尔语回应。这让我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沮丧。渐渐熟络的人多起来,他们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收纳我脐带的那三棵白杨树:“就在那。”

庆幸的是,那三棵白杨树,真的,就在那。更庆幸的是,人们依然会在山水草木间,种下新生婴儿的脐带。

邀鱼玄机看曲棍球世界杯

2018年12月,我和鱼玄机坐在巴布内什瓦尔的卡林加体育场,看了第14届男子曲棍球世界杯赛的四场比赛。

代表中国队参赛的,是以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男子曲棍球队为核心的内蒙古队。这支团队由一名汉族,两名鄂温克族,十三名达斡尔族队员组成,平均年龄24.5岁。他们克服民族脾性的差异,跨越语言障碍,用镔铁意志锤炼自身,融为一体。他们参加世界联赛,取得全赛程优异战绩,夺得了2018年男子曲棍球世界杯赛的入场券,首次突破35年来中国男子曲棍球比赛历史,登上世界杯大舞台。

我控住不住地激动。我说,这是一支传承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深远历史文化的球队,是用镔铁意志铸就的镔铁战队。

有人就说我疯了,说曲棍球是从欧洲牧羊人的棍杖演变而来的,是从欧洲流传到中国的。我说,我没有疯,曲棍球是从唐朝的步打球流传到世界的。有人就说,那你证明一下你没有疯。为此,我用AR技术,翻越高山峡谷,穿越激流石滩,钻出原始深林,孤身一人奔跑在一马平川的大草原上。把墨黑的土地走出了淡薄的黄。终于,从雄鸡的肉冠到达了心腹———现今的陕西西安———彼时的唐朝长安。我到唐朝,是为了拜会一位女诗人,她叫鱼玄机。

长安城里住着皇族、达官贵人、兵士、奴仆杂役、佛道僧尼、少数民族。还有世界各地的商人、使者、留学生、留学僧。来长安与唐朝通使的国家、地区多达三百个。长安城无疑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达到百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

我到长安时,正赶上鱼玄机诗作的丰收季。彼时,鱼玄机与李志、薛涛、刘采春并称为四大诗人。我在长安城街市上,买了一本《鱼玄机集》,去拜会鱼玄机。

我向鱼玄机求教,《鱼玄机集》中的《咏球作》:“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勾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顾君争取最上筹。”这首诗中描写的,是盛行大唐的马球竞技,还是同样盛行的步打球竞技?

鱼玄机说,是步打球。步打球的球,在杖击之下,像流星一样飞窜。不过,弹性比较差,一遇到阻碍,就会停下来。浑然天成,近乎滚圆的杏树根,是制作球体的最佳选材。自带曲状根的柞树,是浑然天成的球杖,也叫月杖。诗中把球当作一位有生命的女性,一个倾心而又不能自主的女子,既为自己的爱情忧愁,又为自己的爱人祝愿,更为自己的命运操心的境遇。

我向鱼玄机道出实情。告诉她,我从千年之后的中国而来,来向她求证,千年之后的曲棍球,与大唐盛行的步打球,是不是同一个竞技运动。鱼玄机对我打哪来、怎么来的,没有丝毫的惊奇。她很淡定地说,千年之后的步打球,会不会像唐时这般盛行,她不得知。但是,依据现代曲棍球的特征,可以断定,曲棍球与步打球,是相差无几的同一类竞技运动。

大唐代宗大历十年,考中进士的王建,也曾为步打球作了一首宫词: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王建的这首宫词,是描写当时的宫女,在寒食节这一天,到宫殿前表演步打球,专门给皇帝看的。“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这两句证明,当时的步打球是两队竞赛的,每队人数相等,所以称“一半”。推进第一个球的一队,要走到皇帝面前去跪拜,然后继续竞赛。推进的球多的“一半”,就是胜方。胜方得皇帝大赏。

虽然我是女子,小时候也打过曲棍球。现世,世界各国的曲棍球也有女子队。可是,当我脑补出一群穿着绫罗绸缎、温婉可人的女子,手拿着曲棍互相追逐、传球、抢球的场面,还是震惊了!

我索性邀请鱼玄机与我一同去观看正在举行的———第14届男子曲棍球世界杯赛。鱼玄机正为情劫而苦恼不已,她说:“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便与我欣然同行。

在卡加林体育场中场休息时,鱼玄机说,唐时,宫内有一条部落联盟朝贡的花毡。这条花毡,长236厘米,宽124厘米。花毡的图案由花朵、作击球状的童子组成。童子右手拿着一个弯月形的球杖,正在弓身、屈腿,作击球状。在童子的左方有一球。整个图案,生动地表现了坊间童子击步打球的生动场景。步打球源于大唐皇宫贵族,也因此被视为贵族运动。流入到契丹人的地界,因为能锻炼灵活性、柔韧性、协调性、耐力、体力、智商、意志力、胆量,且有激烈的对抗特征,特别有益于培养镔铁意志,以及团队合作精神,对于小孩子的身心发育很有好处。因此得到了空前的推广,几乎老少妇孺都能握杖就打。步打球激发、铸就镔铁意志。具有镔铁意志的人,只为尊严、荣誉而战,是货真价实的精神贵族。

契丹,是一个古老民族的族号。汉意为镔铁,寓意是具有镔铁意志的民族。传说中用镔铁意志铸就的镔铁剑,其锋利和坚毅,如同把一根毛吹起来,毛随风落到刃上,断掉,和风一起落地。

在眼下的世界级大赛中,中国队明显处于劣势。单从体能上而论,冲撞力、抗击力、跑步速度等都远不及人高马大,装备、技战术精良的欧、亚各国曲棍球劲旅。没有人相信中国队会从小组赛中出线。即便如此,代表国家出征的曲棍球健将们毫无惧意,使出镔铁意志在绿茵场上奋勇拼搏。

中国队在小组赛第一场就遭遇了世界排名第7位的英格兰队。在下半场仅剩二分钟时,中国队还输一球。全队奋力拼搏,连守门员也一同向前冲上去了,最终2:2逼平英格兰,小组成绩积1分。这结局,想必不是英格兰队想要的。英格兰队不想要的结局,是在现场的鱼玄机与我、祖国同胞最想看到的。

第一场比赛结束后,鱼玄机略显激动,她浅吟低唱曹操的《观沧海》和屈原的《离骚》,我没有她那般贯通诗文,只得很直接地说:“这支不被看好的旗县级球队,正在书写着中国曲棍球历史性的时刻。”

小组赛第二场,中国队迎战世界排名第10位的爱尔兰队。以1:1战平,小组成绩再积1分。

小组赛第三场,中国队VS澳大利亚队。澳大利亚队世界排名第一。强敌面前,不退缩,不畏惧。即便以大比分惨败,但是,中国队的曲棍球健将依然顽强拼搏,奋战到最后一秒。

最终,小组赛中,中国队逼平世界排名第7位的英格兰队,战平世界排名第10位的爱尔兰队,以小组第三、积2分的成绩,成功出线。

一个旗县级团队,代表祖国,以世界排名第17位亮相2018年男子曲棍球世界杯,斩获世界排名第10位,这无疑是傲人的战绩。三个民族为一个共同的理想———为祖国荣誉、尊严而战,在高手林立的世界大赛中,挥舞出一条血汗之路,赢得了世界各国劲旅由衷的敬意。

用鱼玄机的话说:“前人雄风,依存。如此甚好!”

阿娜,达斡尔族。2009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以父之名》;作品散见《草原》《散文选刊》等刊物。现居内蒙古自治区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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