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平原,出生于1970年,内蒙古临河人。内蒙古作协会员、内蒙古大学第八期文研班学员。散文、小说散见《巴彦淖尔日报》《西部风》《河套文学》《草原》《作家》等各类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中篇小说《除蟑记》曾在“江山文学网”连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生来彷徨》《圐圙记》等。
河套平原夏日的夜晚蛙鸣蝉叫,很是热闹。许三年睡不着,从老婆肉嘟嘟的胳膊下爬出来。老婆四仰八叉睡得香,完全不受睡前许三年给她口传心授的关于转包土地的惆怅影响。她一直是这样的性格,事儿不到跟前不想,许三年怕她不想,提前说出来让她拿主意,她还是睡觉优先,根本不替许三年分担。
许三年明明睡得好好的,一声蛙叫把他惊醒。他睡前老婆在沉思,他以为老婆会在第二天拿出一个决断,但他醒来发现老婆早就与周公约会去了。他有些生气,下地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甚至喝完水故意摔了一下缸子,老婆依旧纹丝不动。许三年走出家门,像幽灵一样在院子里转悠,驴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大白猪惊醒了。大白猪“吭哧吭哧”跑到猪食槽边看了看,又返回去卧倒。猪棚上面的太阳能光纤板闪烁着银色的光芒,还有驴圈上的、屋顶上的,所有的光纤板在黑夜都给人以光明的遐想。许三年面朝大屋,环视大屋的轮廓,突然觉得放弃这些去城市生活是错误的。他想起前日与儿子的对话:
“二孙孙是给你生下了,你们得去帮忙照看。”
“让你妈去。”
“你也得去,两个孩儿,一个人看不住。”
“你媳妇儿呢?”
“她忙,年薪几十万不能耽误。”
“可我们也不能把家丢下进城吧?”
“二胎是你们让生的,况且现在哪家老人不是为儿女做出牺牲?”
……好,牺牲!”
牺牲就是丢下这栋大屋,夏不开窗冬不供暖,任由它荒败下去;牺牲就是把驴子、猪都卖掉,把光纤板拆下来送给邻居;牺牲就是进城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偶尔回村看看。这种与故土分离的牺牲已经有好几位村友做过,他们几乎是抛家舍业地跟随儿女进城去,过了几年,地荒了,房子快塌了,人也老了,又颤颤巍巍地回来了。回来什么也不说,只说“叶落归根”的话。只有南大爷说出大实话,他说:“孙子哄大了,老人没用了,赶快消失!”南大爷说这话的语气有点像瘪气球,既没有主语也没有人称,像是自说自话。许三年心里明白,进城的老人都有委屈,但不能说,因为过年过节和闲暇的时候,孩子一家还会红火热闹地回来,天伦之乐继续延续。
“老许、老许……”老婆趴在窗台上喊。
许三年咳嗽一声:“半夜三更喊什么?”说完觉得不妥,又说:“你不是睡得死猪一样么?”
老婆也走出来,说,“我其实没睡着,一直想那事呢。”
“想好了吗?”许三年看着被月光照得清亮的老婆的脸问。
“想好了。地,包出去!咱,进城!”
“什么?你真决定了?”
许三年没想到一向绵软的老婆只经过半夜,而且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心里愧责不安,他是实在无法做出取舍才把包袱丢给老婆的,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得罪儿媳妇,落个不受累、自逍遥的名声。
“我们不能落下坏名声。”老婆说。
“世人评判的标准真奇怪。”许三年说。
“去吧!不管世人,只管我们自己。”老婆说的话很有哲理性。
一旦拿定主意进城,许三年反倒不纠结了。他感谢老婆做出了决定,决定是一个家庭的方向舵,验证一个决定对与错至少需要三个月,许三年决定先进城待三个月。
两人合计好后,进屋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许三年打电话告诉儿子他们的决定。儿子高兴地把声音提高八度,似乎是故意让媳妇听,果然,儿媳妇夺过电话筒,用甜美的、经过城市过滤的口吻说:“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儿媳妇的话更加坚定了许三年老两口进城的决心。他们当下放出风去,看谁家要光纤板,免费送。猪和驴子他们定了个底数,相当于底价出售。以上一系列东西很快被村民哄抢,村民残忍地把猪从圈里赶出来,给它脖上套一根绳,拉回去。驴子倒是以昂扬的姿态走出去的,但不久它就被新主人宰杀,据说这头驴子的大骨所有村民都吃过。许三年因此再不愿回村,他时常梦见这头驴子眨巴着大眼睛埋怨他。
城市的生活紧张而忙碌,许三年和老婆分工不同,各有岗位。老婆专管两个孙子,外加洗衣服做饭。许三年主管后勤,采购洗碗外加遛狗。许三年不明白儿媳妇为啥还要养只狗,家里够乱的了。两个孙子一个三岁一个刚满三个月,他们每天一拍屁股去上班,留下一个乱糟糟的家得由他帮着老婆收拾。那狗一刻也闲不住,拉屎拉尿没有规律,想在哪儿拉在哪儿拉。更可气的是,它在沙发上尿过一泡尿,以后就把沙发当厕所了,从地上跳上沙发,腿一撇,一泡。许三年不许它往沙发上尿,看着它,它憋得坐卧不宁也不去外面尿,等许三年一个不小心,跳上沙发迅速完成。许三年发现已经晚了,满家的尿臊气。许三年出去遛狗的时候萌生了把狗丢弃的念头,他放开狗脖绳,让它尽情跑远,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家。可奇了怪了,等他走到门口,狗也回来了,还依依不舍地蹭蹭他的裤腿,以示“不要丢下我”之意。
除了狗,许三年对儿子儿媳当甩手掌柜也不满。他们的应酬实在多,名目繁杂,一日两摊儿。有时还相互搀扶着回来,倒头就睡。二孙孙在不该断奶的时候强行断奶,奶粉吃不饱,整夜睡不安稳。“要不,”老婆说,“让他含我的奶吧。”许三年说:“你的又干又瘪没有奶水,孩子不认。”老婆试着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立刻一把抓住,小嘴贪婪地吮吸。吸了一会儿没吸到奶水,“哇”一声哭了。不过他的小手还是不放开,哭哭吸吸,慢慢也就习惯了。
一眨眼,许三年在城里住了三个月,三个月他竟与狗斗争了,终于把它导入正途,训练得彬彬有礼,大小便在门口“哼哼”,一开门,自己跑出去解决。二孙孙彻底爱上了奶奶的瘪奶,有一次儿媳妇给他喂奶他居然大哭不止。
三个月后,儿媳妇给他们制定了几条新规:一是和孩子们说普通话;二是少跟邻居唠嗑;三是减肥。说到减肥,许三年认为老婆太不像话了,短短三个月时间她竟然长了25斤肥膘,走起路来地板“吱吱”响。儿媳妇说:“马无夜草不肥,您晚上那顿别吃了。”她解释说:“我也吃得不多呀,晚上不吃心空落落的。”许三年听了她们婆媳的对话,心里隐隐有些不爽,夜里睡下,他对老婆说:“她怎么能把婆婆比喻成马呢?”老婆却不以为然:“不是毛驴就行!”“毛驴”二字使许三年彻夜难眠,他又想起自家那头驴,不知它是怎么眼睁睁看着屠夫走向它,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入它脖子的。它倒地之后,那种未死将死的心情是怎样的?那一刻,它一定非常恨他。他也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卖掉它呢?主人都不要的驴子谁会在乎它?发达社会,这是所有驴子的归宿。许三年越想越凄凉,干脆披衣下床到阳台去静心。
生活如常而矛盾不断,矛盾之重是许家全家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说普通话运动。儿媳妇说:“我总结了,要想影响孩子,我们大人之间必须也说。”紧接着她清了清嗓子,对许三年说:“爸爸,晚上您不要在阳台偷着抽烟了。”许三年惊愕地看着儿媳妇,不知她怎么发现的。此刻他需要用一句普通话跟儿媳妇有一个简单的交流,至少说说是因为想驴子才吸的烟,但是他张了张嘴,却无法从舌头上找到说普通话的那个音调。他捅了老婆一下,让她替他说,老婆说:“你爸失眠了,偶尔吸一根。”许三年点点头。儿媳妇又说:“爸你不能不说话,得和孩子交流,否则孩子容易自闭。”许三年“哎、哎”了两声。
此后,许三年开始说蹩脚的普通话。大孙子指着西红柿问:“那是什么?”他说:“洋柿子。”大孙子问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是谁。他说美女。于是有一天,大孙子指着拿红苹果的白雪公主对妈妈说:“美女要吃洋柿子。”儿媳妇气得脸都绿了。孙子无形中出卖了爷爷的不敬业,为此儿媳妇加强了对家人普通话的训练,每天上班前给许三年两口子布置“作业”———读报纸,说一举两得,还可以点燃孩子学习的热情。半年住下来,许三年两口子“业务水平”都有所提高。不过,让小孙子吃干瘪奶的事一直隐瞒着。小孙子小小的人儿就已经显出聪明,妈妈在时他只要妈妈的,妈妈不在才退而求其次要奶奶的,并且十分贪婪,一刻也不停手。大孙子嫉妒,有时全家人看电视时会突然冒出一半句对弟弟一人占两奶的不满,幸亏大人多半把他的话当成他玩耍的呓语,没人注意听,他说得没意思,后来也就不说了。
家里待久了,许三年的脑子有些退化,他去超市采购越来越不会算账,想当年他可是村里有名的“算得快”,就连老会计用算盘也算不过他。对于这个优点,儿媳妇是崇拜他的,要求他把大孙子也调教成“算得快”。他不知如何教,他这个本事是天生的,没人教。他对100以内数字有一种奇特的组合方法,具体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现在,他推着超市的铝制小推车,小推车里放着照单子买的生活用品,走到收银员面前。收银员一件一件扫码,电脑上出现货品的名称和钱数,以前许三年看完这些数字,脑子里就能蹦出总和,现在他很麻木,用当下一句时髦的话说是大脑秀逗了,他不是没算是算不出来。
“完了完了。”他回家对老婆说,用普通话说的。
“咋?老房子着火了?”老婆也用普通话说。
“啊呀,咱俩就不要酸了,说会儿家乡话吧。”许三年说。
老婆瞅了一眼在客厅玩耍的大孙子,悄声说:“别让孩子听见。你说,什么完了?”许三年一屁股坐在开放式厨房的椅子上,下意识地去兜里掏烟。老婆拍了他一下:“干啥?你又想受批评了?”许三年撇撇嘴:“没有,兜里没装烟,习惯了。”他继而说:“我完了,现在什么也算不出来,特异功能消失了。”老婆不以为然:“消失就消失,现在是在城里,没人看你瞎显摆。”许三年看着老婆的脸,她过去对他是崇拜的,现在崇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和不屑。许三年一阵悲哀。
悲哀驱使许三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许三年开始在半下午老婆和两个孙子无休止午休的时候,下楼去和一帮老头老太聊天。他会在别人聊新闻时见缝插针一小段自己在农村的算得快经历,老头老太们唏嘘赞叹。许三年得到些许满足。后来索性告知老婆,他需要每天半下午下楼透透气。老婆没说什么,不过叮嘱他:“小心儿媳妇查岗!”他不担心这个,儿媳妇忙着哩,不会在那个点儿回来。
于是,许三年的城市生活多了一项下楼放风的内容。据说人上了年纪,还是离不开集体的浸润,那些周围几个社区的老头老太们,把楼下的一处空地占为己有,居然有人搬来家里的旧沙发,舒服地坐在上面晒太阳。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他们在这里像麻雀一样“开会”。
他们彼此寒暄“等死队快乐”,有人提出异议“我们是夕阳红”。许三年看到他们,想起村里的老哥们儿,他们也喜欢随着阳光挪地方,他还听说南大爷去世了,死在阳光充足的墙根下。儿女们把他的尸首拉到城里风光大葬,请了很多有头有脸的宾客,把收的礼金全部砸在园林墓地上,南大爷的骨灰安放在豪华的巢穴里。那是五世墓穴,南大爷是南家首位。南大爷哄大的孙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按照新式礼节鞠了三个躬。孙子弯腰时女朋友说“看这边”,“啪嗒”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一分钟后,南大爷的孙子发朋友圈:我在沉痛悼念爷爷。配图。后缀是三个流长泪的表情。
有老婆打掩护,加上许三年对儿媳妇行踪的判断,许三年每天至少有两个小时是自由的。老婆把两个孙子一边一个搂着,睡漫长的、太阳将近西斜的午觉。老婆说孩子太顽皮,夜里不早睡,必须把这觉补足。许三年想说正因为这一觉太长,他们夜里才不睡。不过他没说,他已经贪婪地爱上半下午的阳光和聊天。
那天如常。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许三年看见老婆孙子睡得熟,悄悄猫腰穿上鞋走出家门。这处空地就在他们这栋楼下,他们的楼道门正对着空地,家里若有儿媳妇突然回家等紧急军情,许三年完全可以“化险为夷”。聊天大队没有说话限制,老人们东一句西一句,重大新闻中夹杂着家长里短和喜嗔怒骂。一会儿是哄笑,一会儿是哀叹,一会儿又是集体讨伐……突然一阵嘈杂,有人往后面跑去。有好事的老人背抄着手,转过去看。不愿动的没动,反正一会儿就有新闻送达。果然没过几分钟,一个老头气喘吁吁地跑来:“老许,快,你孙子从楼上掉下来了。”
“哪个老许?”
“算得快老许。”
另一个老许说:“吓死我了!……不对呀,我孙子上学去了。”
许三年说:“我的两个孙子和他奶奶睡觉呢。”
老头说:“没错,就是你家,从后窗户掉下去的!”
许三年拔腿就跑,跑不动,两个老头架着他跑。
楼后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脚下的石子小径上有一摊血。许三年大脑一片空白,他往八楼他家的窗户看了一眼,看见老婆半拉身子耷拉在窗台上,胳膊软软向下,晕死过去了。许三年也晕死过去了。
一周后,许三年和老婆回到农村的家,拿走光纤板的邻居主动把光纤板送回来,帮助他们安好。买走驴子和大白猪的邻居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字排开站到他们面前,一个代表说:“驴和猪都到了寿限,杀了吃了。你们放心,年下我们的杀了送你们一扇。”许三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婆咧开嘴无声地哭泣。
河套平原的初冬一片静寂,许三年睡不着,从空荡荡的客厅走出来。老婆患了失眠症,他们分房睡。许三年在院子里徘徊,驴圈空了,猪圈也空了,许三年回来了,他的特异功能彻底消失,他和儿子儿媳妇的关系岌岌可危。
许三年的心在暗夜里针刺一般疼。
老婆走过来靠在他身上:“我们后半生怎么过?”
许三年噙着眼泪说:“我们自己过!”
许三年的眼睛像河套平原三月开凌的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