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马汉琴,笔名马小磨,文字散见《新青年》《青年作家》《现代教育》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意林》《读者校园版》《青年博览》等刊转载,出版散文集《舞动的生命》。
这个喷嚏木子妈酝酿了很久,在心里策划了路线,一定要从口腔到鼻腔,还要悠长委婉,带着曲折,带着顿挫起伏,像河沟里的溪水,宽宽窄窄,缓缓急急,哗哗啦啦,九曲十八弯。这个喷嚏之后最好再接着一个喷嚏,最好能瞬间阻隔所有的嗡鸣,就像流星划破夜空一样瞬间引人注目。
“阿嚏———”
却是短促、干脆利落、丢人现眼的,连最起码的鼻涕都没带出来。
“不好意思,感冒真不是时候。你们接着聊,我进去找手电筒。”木子妈把缩了半天的头露出来,准备退进屋。刚才她说怕冷,不顾了美丑,把棉睡衣的领子竖得高高的。说完,她急匆匆动了动脚,抬手捂住鼻子,似乎想遮挡满面的红霞,但很快将手放下。
走廊里一团漆黑,料想没谁的目光能穿透夜色。
三人中,只有她站在自家出租屋门口,门虚掩着,一弓背就能抵开。这会儿,她才忽然后知后觉,自己都弓了半天背,咋没把门抵开呢?要是早抵开了,就不会有这声阿嚏,或者说这声阿嚏就不会显得丢人现眼。
“急啥?老公又没来,急也没用。嘻嘻。再说,现在我不需要手电筒了。”宝妈坏笑着把手从嘴边拿开,扭了扭身子,似乎调整下优美的站姿,也似乎猛然想起自己刚才找木子妈借手电筒是不对的,眼下的聊天才是顶重要的事。
宝妈每次上楼,那双高跟鞋总咯噔咯噔地,毫不犹豫地,一步一声响,替她给每家每户打过招呼。于是,整栋楼都听出了笔直的腰杆、上翘的唇角。有人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对她微微一笑,打声招呼后接着忙碌。木子妈每次却心慌意乱地,屏住呼吸,悄悄关上厨房门,不让她发现自己在家,或者躲在水池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匆匆忙忙一阵叮叮当当的洗菜,直到咯噔咯噔声经过,直到走廊尽头最终传来砰的关门声。
“对,不是个啥?娃娃们没下自习,我也难得回来早一回,咱姊妹几个说说话。刚才说哪儿了?好像是说的考试?”翠妈是学校老师,平时张口闭口或是想不起事时,就拿考试挂嘴上,一挂准灵,即使接不了上句,也能扯上跟考试相关的下句。
“不是,好像提到房租了。”木子妈这会儿反应最快,马上接了腔。
“对对对,那个房东呀,真不是东西,前天过来说要涨价。”翠妈这乡镇中学的老师估计大嗓门惯了,以为这也是她的三尺讲台,广播开了。“就这点儿面积,每月都要两千五,这房租快赶上我一月工资了,还涨。我一个堂堂国家教师的工资,竟然快赶不上这儿的房租了,真是岂有此理,何处说理?”
随着翠妈的牢骚,木子妈想起了房东的样子,尖嘴猴腮的,说话一点都不留情,一双小眼睛除非见到钱,否则就东张西望,不是看这儿不舒服,就是看那儿不顺眼。每次房东来,木子妈就左右不是,跟在他后面拿着抹布一顿好擦,迎接国家领导人检查似的。再想想房子,旧办公楼改造的,结构不合理,内走廊一侧为住房,只十几平的样子。走廊另一侧,为每家配了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鸽子笼一样,每处只容得下一个人,转个身得小心翼翼。的确太小,空间也的确太贵。
“这正是我想说的问题。”宝妈马上接了话头,无限感慨,“你们都看得出来吧?我家宝够听话了,成绩嘛,嘻嘻,还算过得去。可老张现在一教训宝,就说你要好好学习,只有考上了好大学,才对得起房租。”说起这里,宝妈声音哽哽咽咽,好像眼里又忽然涌了泪,话也住了口。
木子妈听她以往断断续续提起过,一肚子苦水。自从她家娃娃读初中起,她就把房子卖了,全力以赴。娃娃在哪上学房就租在哪,几年下来,吃喝拉撒外加房租培训费,卖房的钱早折腾得八九不离十了。
说起来,这楼上租房陪读半陪读的家长们,哪个不是一肚子苦水?木子妈也想起了自己的境况,顺着她的话叹气。“唉!有啥办法?谁让这是省重点高中?每年高一录取分数线高得离谱,还是有好多家长挤破了脑袋交钱也要让娃娃进校,还有的想交钱都交不进来,看着别人报名干着急。我那天就见一个爸爸四处打电话找人,低声下气的。唉,都想让娃进个好学校。”木子妈感叹。
“嗯,嗯。谁不想让孩子进名校?这儿教学质量就是高,省文理科状元都跟是他们家养了样的,每年都出在这儿。都说,只要进了这所高中读书,基本上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名牌大学。”翠妈使劲点头,一脸笑。
宝妈早停了泪眼婆娑,打了一个呵欠,掏出手机,翘起手指划来划去。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木子妈见宝妈抬起头,对翠妈甜甜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看手机。不知怎的,木子妈觉得那个笑很生硬,像从门缝里挤出来一样,营养不良。木子妈知道她在市区上班,但不知道在哪个单位,平时跟她们说话都讲着普通话,柔柔的,细细的,虽然比不上电视上的播音员,却也比她这个大省城来的有范儿多了。
“我们学校有不少老师的子女在这里上了三年学,考的大学都好得很,全是211以上。”翠妈一边给自己套件外套,一边跟着补充。看样子她准备大谈特谈了。
“切,211还值得提?”宝妈抬了下头,眼睛却舍不得抬,一直盯着屏幕,用好听的语调说,“知道么?这学校就是清华北大的生产工厂。工厂、工厂啊,要知道好多学校从来培养不出一个985,他们却是清华北大生产工厂。瞧这教学质量,真是杠杠的。”宝妈终于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伸了个懒腰,对着手机悄悄说了句听不清的话,又悄悄笑了几声。
木子妈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听说她在宝上小学起就研究这所高中了,每年考入重点大学和一本线的人数,以及跟其他各省的排名等等都摸得一清二楚。
木子妈开始想衣柜里的手电筒,是个红色的,特别亮,还能充电。好像应该在第三个抽屉吧?
翠妈的大嗓门突然打断了木子妈。她说:“木子妈,你这大老远从省城过来全程陪读。我看就是冲这儿的教学质量吧?”
木子妈顿了顿,说:“你说得对。我老公为了让儿子稳稳当当进这学校,初三时就把他转到这儿来上学了。当时就是想着从本地考,录取比例大,进这学校相对容易些。”
翠妈好像吃了一惊,说:“那你不是陪了整整四年了?”
“嗯,是的呀。陪了四年,租了四年房,换了四个地方,唉。”木子妈扯了扯衣领,看了看宝妈,吭了两声说,“你们看呀,木子上初三我在中学那边吧,高一在这边吧,刚开始为了省钱,租得远。唉,天天中午坐公交送饭,不堵车还好,一堵就要命。”木子妈又顿了顿,她希望宝妈抬起头,可宝妈依旧笑嘻嘻地不停对手机小声说着话。
翠妈望着她,这是木子妈感觉出来的。她扭头望着翠妈方向,叹口气说:“有一次堵车,等我小跑到食堂,好多学生都吃罢饭出来,我的木子呀,站在门口,孤零零可怜兮兮又气鼓鼓地张望。我心里那个疼啊,真是说不出来。这以后,我就在附近找房。”
“唉。”翠妈的嗓门破天荒小了。
“找了好多天,终于有个中介有房,说房在马路对面。”木子妈望着不抬头的宝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可翠妈的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木子妈心里一暖,对着她又开始倒苦水。
“我一看,一年租金两万不说,到处还是黑乎乎的,不过比这里大一点点儿,离学校也不算太远。有啥办法?最后我一咬牙,租了。木子妈接着说,住了才悔死了,房子下面就是临街商店,一天到晚闹哄哄的,木子晚上回去了根本学不成,好不容易睡了吧,早上四五点钟就被吵醒了。楼下卖包子做面条早点的,起来了就扑扑通通的,吵得木子整天睡眠不足,没事就对我发脾气。”
“木子妈呀,你怎么找了那个地方呢?租房前一定要好好考察。”宝妈终于抬起头,看了木子妈一眼,瘪了瘪嘴,伸了个懒腰。
木子妈心里像噎个东西,猛一难受。她看着宝妈的腰身,修长修长的,跟没生过娃似的,又悄悄捏捏自己的腰,心里叹了口气。
翠妈气呼呼地,不管不顾接了木子妈的话,“这些臭房东们真是没得说头气,你收房租,把房子弄好点撒。一点点面积,租金每年不断往上涨,你不租有人租,他怕谁?唉,每个年级至少有两千个学生租房,这周边的房源紧张得很。”
翠妈继续说,“这一所重点高中养活了周边多少人?卖包子油条的,卖粥卖熟食的,卖菜卖水果的,还有卖教辅书卖文具卖衣服的,外加几个大超市。算算账,学校每个年级都几千人,三个年级万把人,还不带复读班,不带学校老师不带学生家长。唉,都是家长学生们在养活他们。说来说去就是这学校每年高考太厉害了。”
木子妈听得嘴巴都张大了。这翠妈不愧是学校老师,说得头头是道。
木子妈心里暖烘烘的,不管咋说,翠妈理解她。她说,“上高三时,我提前半年就开始找,人托人才找到这个地方,还行,小是小点,不过近呀,紧挨学校,也安静多了。”
“算不得账呀,我这几年光房租都花了好几万了,还不带进校时的几万块择校费,不带生活费还有杂七杂八开支,真是难为木子爸了。”木子妈说着,想到前两年每天的郁闷心情,想起与老公相隔的几百公里路程,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接着说,“他爸爸就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一个人在家,天天忙着挣钱供他读书,也没人给他做饭吃。唉,弄得一家人不像一家人的。”
木子妈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女人的内衣。镂空的,多么漂亮和精致,不是她的。那是她上次突然回家时看见的,立即明白咋回事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是的,这是她能说什么的时候吗?高考眼看着进入倒计时,木子偶尔会提到,还剩几个月就高考了啊,想想就紧张。还有,她跟木子的生活费还得靠老公按时打卡。在这关键的时刻,她能说什么?只能怀揣一肚子的泪水离开,回到学校旁边的出租屋。
翠妈没等木子妈继续想下去,大着嗓门问:“你们俩人都这重视,娃成绩好吧?”这一问把木子妈问得一愣一愣的,脑袋跟不上问话的速度。
“对呀,你家木子成绩排第几?”宝妈收了手机,转着腰身打哈欠,声音依旧很柔美,说,“我明天看看光荣榜。”
木子妈一怔,口里没了词。学校的光荣榜就在教学楼下的一面墙上,每次月考、期中期末、省八校联考后,都会及时更新。什么清华北大之星,什么年级前十名、前一百名,什么进步之星,还有各科成绩各科排名总分排名等等,家长只需轻轻一站,全都一目了然。木子高一时,她也常常站在光荣榜前,一行行的姓名照片看过去,再一行行的姓名照片看过去,这个栏目那个栏目逐一寻找,生怕漏掉了木子的照片,希望猛然看见木子在墙上笑。可是,每次都是希望而来,扫兴而归。就是每次离开时,木子妈还恋恋不舍,疑心自己是否被这密密麻麻穿着校服的照片弄得眼光缭乱,一时没辨出木子来。实在疑心不过,她会再次从头开始寻找,直找得天色昏暗,再无法看清,才叹口气,失望离去。
“哎,宝妈,你家娃娃成绩好得很呐,这次月考又考了年级前十名。我们看了都感到高兴,也眼气得不行,我姑娘要是能考到前一百名,我就心满意足了。”翠妈猛拍脑门,显然的,她刚才也跟木子妈一样,想起了光荣榜。
“要说这次考试,宝真是没发挥好,当时考完回来就说数学有一个填空填错了。要不然,他这次能占前五名。”宝妈呵呵笑起来,末了叹了口气,说:“我那口子听说他这事,好好给宝揍了一顿。”
“考这么好还揍?那我下次也揍,哈哈。”翠妈接话。
“是啊,考这么好还揍?”木子妈心里像被锥子扎了一下,疼得厉害。她望着宝妈,可黑乎乎的一片,只见宝妈的大致轮廓,不知她鼻子眼睛什么的跟平常一不一样。
“不揍能行?简直太马虎了。我后来给他下了死命令,下次要考个年级第一。考第一了就买球鞋,考不到还揍。呵呵,真没办法,宝就是太马虎了。简直气得我们都没脾气了。”宝妈后来语调终于轻松了不少,好像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木子妈又动了动脚,背上用了力。她听见门缓缓地吱呀,想叫不敢叫的样子,跟木子有时唯唯诺诺的眼神很像。这时,木子妈不管那眼神如何,心里着实又把他恨了一回,可恨过之后就是眼泪打转。她的木子很听话很乖巧,每天也是起早贪黑的,可为什么一遇到考试就犯迷糊,一交了试卷就清醒呢?每次只要木子一回来,她都不忘提醒他,“要好好学习,你看那边住的宝成绩多好。你在学校多问老师,多刷题。老师在家长会上都说过好几遍了,到高三,该复习的都复习完了,刷题就显得尤为重要。老师说,只有多见题型,才能灵活应用,开拓思维。”木子妈重复老师的话,简直滚瓜烂熟,就跟她自己说的一样。木子起初每次都轻轻嗯一声,点点头,然后就不再跟她说话,赶紧翻开书,写,写,写。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木子的嗯变成了重重的一声,然后就是把书翻得哗哗响,再重重地拍一拍。再后来,木子重复完前面的动作,干脆直接顶了一句,“妈,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费我时间?有听你唠叨的时间我早做一道题了。”木子妈吓得赶紧往外退,关上卧室门时还不忘快速提醒他,记得睡前把今天学的内容在脑子里过一遍,明天记得早点起床,还得背十几个单词。接着,木子妈望着木子耿耿于怀挺着的背影,再不敢多说一句,轻轻带上了门。
宝妈还在说什么,木子妈却不停开始思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木子的成绩忽上忽下的呢?高一时他还不断进步,但上了高二就开始在名次上原地踏步了。木子妈心里急,每天都急,在买菜的路上,在经过学校附近的各个商店,她都无法控制这种心急。身边的人,随便一听他们谈话,就知道是个家长,而且大多是个成绩优异的家长。他们谈论的,无非是成绩和名次,名次掉下一点,都各自担心,各自与娃们斗智斗勇。其实,木子也懂,他跟木子妈谈过几次,高二必须好好拼,好好搏,将来高三才能突飞猛进,破茧成蝶。于是,木子卧室的灯也是每天一直亮到零点。但木子妈真的不满意,她听说好多特奥班的学生都是学到凌晨两点多才睡觉。远处的不说,隔壁的宝每晚也是学到两三点的。她不止一次在起夜经过走廊时看见,宝家房门上玻璃窗透出的灯光。后来,她简直跟着了魔一样,每次起夜,都会望望那玻璃窗,再想到已经熟睡的木子,叹息一声。然后,她还会透过卫生间的窗户看对面楼,哪些窗户还亮着灯。的确不让她失望,每次望去,对面楼上也总有一些固定的窗户明晃晃的亮着。她知道,那都是高三学生租的小屋。再然后,她回来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把木子从床上拽起来?她也恨木子,为什么不能学得再晚些?人家成绩那么好,都还在挑灯夜战,木子啊,你怎么就能这么让时间白白流逝啊,你难道不懂吗,不吃苦中苦,哪做人上人?
“一般学生好歹每个周六还放一晚上假,可以放松一下,洗个澡。我家宝呢,还得继续补课,回来都十点了,还有作业。唉。”宝妈说着,眼泪又好像涌了出来,声音变得哽哽咽咽,又说,“夏天的时候,屁股上都坐出了两大片包。”
“行了,这一切都值得,比谁都值得。”翠妈接过话,忽然语调提高了八度以上,“你看你家娃,成绩多好,我都眼气死了。”
“宝妈,你们宝是咋学的?成绩咋那么好?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看你把娃娃培养得多优秀啊,将来上个清华北大的,这人生都闪闪发光,我都羡慕得不行。”木子妈由衷地赞叹由衷地羡慕。她又叹口气,对翠妈说,“你要求姑娘前一百名,我只要求儿子能考一千名就行了。”说完,她不知道该不该再叹口气,只好站在那里假装搓搓手,再朝手心里哈口热气。其实,她的手一直放在兜里,一点都不冷。
“一千名?不会吧?他这次考了好多名?”翠妈嗓门大得整栋楼都听得见,大得木子妈心里一颤一颤的。
“不,不知道。”木子妈清了清嗓子,又耸了耸鼻子。“看来我真是感冒了,你们冷不冷?也不知道这会儿雪停了没。从下午起,雪就下个不停,把外面全罩上了白,把这内走廊衬得更黑了,尤其是这停电后。”
“你们娃娃没把名次带回来?”翠妈根本没理会外面的雪。
“没。”木子妈小声说。她觉得自己跟贼一样心虚,看来谎话不好说,得有强大的内心,才能宠辱不惊,才能胜似闲庭信步。
“那他前几次考试一般都考多少名?”翠妈依旧持之以恒地问。木子妈看着翠妈的眼睛,那里也是漆黑一片,但她能感到那双眼睛的力量,不知是咄咄逼人还是关怀备至,竟然能穿透黑暗。
“哦,我忘了。”木子妈听见自己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做检讨一般,对翠妈解释。“我这个人现在记性差得很,有时候明明带了钥匙,还要把包打开看看,检查钥匙在不在,而且还老忘事。你没这情况吧?”
没等翠妈回复,宝妈忽然惊喜地嚷起来,“真的?真有这种可能?太谢谢您了,么么哒。”
宝妈正在通话,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木子妈望着宝妈,想着她刚才哽咽的声音,有点不适应。
收了电话,宝妈跺跺脚,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欣喜,说:“我家宝参加物理竞赛,得了全省第一,已经进入国家队了。”
宝妈清了清嗓子,一改懒洋洋的姿势,站得笔直笔直。她继续笑着透露,“听说,这有可能会被清华大学免试入学。要是这样就太好了,脱离苦海了。”
“真的?恭喜你。”翠妈说。
木子妈听见自己也跟着说了句“你家宝真棒”。声音跟蚊子嗡一样,没有一点力量。
“木子妈,我说句真心话,你别气啊。你那一千名的标准太低了,一定要给孩子定个高目标。”宝妈的话一字一句。
“宝妈呀,木子的成绩真的不如你们,咋定高?”木子妈鼓足了勇气,终于说了真心话,但一说完这话,就恨不得给自己扇几巴掌。是啊,没到高考,谁能决定胜负?哪有当妈的跟她这样傻,提前把娃打入冷宫,万一再经过几个月的复习,木子能考上名校呢?
不知为啥,木子妈每次跟宝妈说话,都不知到底该用普通话还是这边的方言,挺为难。在家时,她也说一口流利地道的普通话,可自从四年前来这儿,她硬是把普通话别掉了。木子要是能占个一千名以内,她才会觉得说话有底气,才能用普通话。可是,木子的成绩其实在一千五百名左右,完全是二类线的水平。一想到名次,木子妈就感觉胸口塞了一团棉花,阻隔了呼吸,口中只有呼出的气,整个人憋闷得无法形容。
“要知道,现在吃过的苦,都将照亮自己前方的路。”宝妈的声音。
“对对,我们翠也常说。”
“木子妈,不是我说你,你对你家木子太纵容了,一千名那是成绩吗?宝要是敢掉到五十名,我们绝不原谅。你竟然?唉。”宝妈说完,又像在摇头。
木子妈低了头。她看不见宝妈是否摇头,却能望见她恨铁不成钢的心,耳根都烧得热烘烘的。她干脆把头再次缩进衣领,屏住呼吸,想赶走脑中的一切。这会儿,她又想起每天早上,天还是黑洞洞的,她就会被木子嗡嗡嗡背书的声音惊醒。那时,她望见卧室门缝下的一线灯光,是多么欣喜、感动和热泪滚滚。可是,考试成绩一出来,她的心却比刚从冰箱出来还凉,眼泪也是滚滚的,只是从来不敢当着人的面。
木子妈深吸口气,眼泪真的不争气流出来。为什么她的木子这么努力,成绩却那个样子?这老天爷成心不开眼,书上明明说天道酬勤,可他为什么不对木子酬?
“对了,期末考试完,那些上名校的大一生要回母校做宣讲,到时我们都去听听啊。看他们怎么面对高考,怎么做到不紧张,怎么填报志愿,这都是学问。”宝妈强调。
“好,好,到时你们记得喊我。对了,你们先聊,我去拿手电筒。”说着,木子妈想到了第三个抽屉,以及那个让她不憋闷的手电筒。背上一用力,门迅速吱呀了一声,开了。
她松了口气,耳朵里忽然又是轰鸣一片。她真想把耳边捂住,可宝妈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传了进来。
“木子妈,记住一定要把标准给他定高点。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考不到那个目标,也会离那个目标很近了。这点很重要,懂吗?”宝妈的话,一如既往地透着权威,突然把木子妈的脑洞炸开了。
顿时,仿佛一股亮光穿入木子妈的脑袋,她眼前忽然一片光明,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没给木子定个高目标。原来,宝的目标是定得高高的,难怪他考到前十名,宝妈和宝爸还要揍。
“啊,来电了,来电了。”宝妈和翠妈声音欢快得让人想蹦起来。
蹬蹬蹬,刚跑出几步的宝妈扭过头,不忘喊了声“木子妈,来电了,不用手电了”。
“几点了?不知道是不是快下自习了。”翠妈边离开边自言自语。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楼了。楼上有人吗?”楼道一阵蹬蹬蹬的慌乱声。
谁跳楼了?三个妈妈同时一惊,匆忙走到楼梯口,又各自跑进屋,打开窗户往楼下张望,再啪啪关窗,跑回走廊,互相看着。没见楼下有人呀?
终于有人上了楼梯,气喘吁吁。“不得了了,有学生跳楼了,现在已经送往医院,校园都封锁了,不让进出。有家长刚才看见了。”
“啊?高几的?”
“不太清楚,听说好像就是高三的。就是刚才停电那会儿。”
“啊?”
“几班的?”木子妈心里猛一惊,马上想到了木子下午气鼓鼓上学的样子。
中午,宝先回来的,哼着歌从楼梯上来,再哼着歌从木子妈面前经过,一直哼到了走廊尽头的屋里。木子妈看着他,由衷喜欢,可喜欢了一会儿,情绪马上降了下来。她在想,她的木子要是有宝五分之一的成绩也行哪,为啥都是清清秀秀的模样,都是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胖瘦,这人跟人的脑袋就差十万八千里呢。正叹息着,就看见木子躲躲闪闪地悄悄进了屋。她没跟过去,想看看木子回来后的表现。今天很奇怪,木子钻卧室不出来,还是她喊吃饭才磨磨蹭蹭出来的。这让她又平添了几分恨意。
争吵是在饭桌上爆发的。导火索是木子老老实实讲了今天课间的事,他说老师把一部分学生喊出教室,指着手中的名次单说,从这里画个线,线以下的老师没精力再管了。当然,木子就在这条线下的名单里。这时候,没有丝毫预备动作,木子妈突然将筷子狠狠扔在桌上,大声教训起来。“都不知你天天在学啥?你到底是猪脑子还是没用功?平时做题你到底用心思考了没?研究过错题没?每天早上让你背英语你好好背了没?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儿子,你要是有人家宝十分之一灵活劲也行啊。”木子的脸越来越阴暗,终于喘着粗气噌的站起身,吼了一句摔门走了。
木子临走前吼的那句话,这会儿让木子妈胆战心惊。她浑身发起抖来,发了疯似的往楼下跑,脸上已湿漉漉的,布满了恐惧,不料一脚踏空骨碌了下去。
“木子妈?”宝妈和翠妈的声音跟过来,也带了慌乱。
木子妈爬起来,不管不顾往下跑,哭着丢下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木子,木子发狠说,他再也不想当我儿子了,木子啊。”
木子妈跑得一步三摇、疯疯癫癫。路灯下一片洁白,恨不得把夜空也洗得白白净净。地面厚厚的,软软的,变魔术一般,任谁的脚一踩下去,就藏了小腿。然后,是藏起另一条小腿。雪依旧缓缓地落下,悄无声息,忽左忽右的,像欢蹦乱跳的孩子,调皮可爱,跟木子小时候一样。
木子妈开始丢东西了,先是手里的围巾,接着是她的睡衣,再接着是毛衣,一件件……直到只剩下混乱的头发,单薄的内衣。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她看得见木子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小脸,听得见他奶声奶语叫着妈妈。她还看得见那个漂亮的、精致的,不是她的内衣。
木子妈在学校大门口戛然而止了,旋即又四处狂走,飘飘忽忽,伸手投足,忽蹲忽立。一头长发跟着旋转起落,跟密集的雪花融为一体,就像正在演绎一段现代独舞,雪花一般的舞。
追来的宝妈来不及喊出声,手机响了。
翠妈后来看见,宝妈的手机从耳边直接掉在雪地上,没发出一声响。翠妈还看见,宝妈随后直直地倒了下去,口里没有任何声息。
翠妈听见人说,一个成绩前十的男生,自习时手机被老师没收,得家长前来认领。于是,他在停电的时候,跟雪花一起自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