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南,1964年出生于青海。1983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几种,2017年出版诗集《妥协之歌》。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本。现居河北石家庄市。
我这个蠢人
谁掌管着黑暗?
什么人拿铁锹挖掘着坟墓?
哪一片阳光能照到人心的幽暗?
什么时候生命能发光、变绿?
这些道理深奥又曲折
岂是我这个蠢人能弄明白。
我只是个蠢人啊!
不知道春天也有苦楚,流水也有眼泪
不知道时间有双长脚
我还来不及找出地图上的某个小城
眼睛就已经变花……
我这个蠢人啊
以前不认识绿松石,酢浆草
以前竟然不懂得落日之美。
献给第一根白发
三茎白发!三个胆怯的异乡人……
——沃莱·索因卡
你总算露面了?呵呵
你乘坐的哪趟航班?哪列高铁?
说真的,你的到来令我
有一点沮丧,还有一点惊慌。
你——是我的发小、知音、姐妹
我的秘密情人兼终身伴侣。
经岁月恩准,从今天起
你尽可以在我头顶上安营扎寨。
谢谢你多年来
以沉默、以鼓励、以抗议
见证了我轻舞飞扬的青春,和
步履沉重的中年。
黄河两岸的灯火,你看过。
深夜里心碎的声音,你听过。
现在你终于来了——
当我渐渐学会了离别和重逢
当我在古老的乐器中听到了
流星的命运。
我以月亮上下弦计时
这封信写给一位骄傲的大师
加急快递,远渡重洋
我以月亮上下弦计时——
不算已逝的昨天和未到的明日。
大师们
我的大师们,分布于世界各地
也分布于远古和当代
你们是资深隐士,有着广大的寂静
和自我争辩的声音。
多少年来披星戴月,挣脱文字的羁绊
跨越了国界和族群。
你们的脸,已经被时间凝结
年轻,圣洁,略带一点苍白。
你们当中,有人被烧死,有人进监狱
有人流亡在异国他乡
再也没有返回故里……
石家庄郊外,紫苜蓿开了
田埂上有几只灰尾鹊
我的大师们,你们在书中生活太久了
今天也该出来晒晒太阳。
使命
交警在处理车祸。
画家在田野写生。
春天负责为大地调色
到了秋天,果树吐出浆果
每年的初雪总是弄得人们惊叫
宽阔、幽深的河流无声地教导我们。
有时你看见狼狗在车站巡逻
良心也使人不安。
用倒伏的麦秸编一些花冠吧
虽然我不是苏美尔人
缪斯却给了我一项使命——
令我找出楔形文字中丢失的那一部分。
冬日
月亮出走
冰层嘎嘎地断裂。
小麦正在地下沉沉酣睡
树影在微光下打结。
寂静站立在门外
穿一袭海蓝衣衫
梧桐叶集体流亡、死灭
而世上并不缺乏赞美诗。
南海秋赋
——兼致钦州众诗友
还是不要说再见吧。就让我悄悄离别
这个南方海腥味的小城。
我喜欢这儿——空气清新
植物茁壮,有米酒和朋友
有南屿、祝迎、海哥、旭霞、杨英、麦琪……
还有那涛声为永恒伴唱。
想一想我们多么幸运:
海水在暗处汇聚,诗歌在头上闪光
李南不是被贬谪到此
钦州也不再是史籍中的荒蛮之地。
秋天倾倒出它全部浆果
可人世短促,有时不及一声叹息。
我也走遍了南北东西
一边赞美自然,一边热爱人类。
更加珍重亲爱的朋友
愿你们笑脸灿烂,明亮如星辰。
还是不要说再见吧,让晚风悄悄移动
给相逢涂上金色的花边。
与朋友喝茶
一个癌症,一个肾衰竭
酒是不能喝了。
我的朋友被砌进了石墙
被疾病钉在了这个夏天。
我带着苦涩的爱
小心翼翼地给他们倒茶。
“你的吉他呢?笨蛋!”
“还有你,你的段子呢?”
我们说笑
把沉甸甸的伤感,挂上衣架。
一条幽深莫测的溪流
从我们各自心底淌过。
我们交流案件、旅行和电影
可关于死亡,我们都没有经验。
我的朋友啊!
九月将至,葡萄爆裂
我们来把新酒酿造
届时,你们可不能缺席。
美好
礁石制造了浪花,迷宫找到了出口
雁阵飞出了几何美。
还有残酷炮火中
向受伤的敌人递过一条绷带。
一个智者开出的处方
别在街上数钱。
别在电梯里掏出钥匙。
别跟陌生人谈论故乡。
别在《圣经》前打盹、犯困。
记着开车前松开手刹。
记着傍晚打电话问候老妈。
记着去森林呼吸树脂的香味。
记着地图上总有你不能抵达的小镇。
挖好你的防弹掩体
有时野兽也充满了迷人的温柔。
因为我们曾经经历了不幸。
多重性
不能把罪犯和嫌犯混淆
其中有一段屈辱与惊险的真相。
一个良善的人
深夜可能会跳起魔鬼之舞。
罂粟花在山坡左右摇曳
能使人迷醉也能使人致命。
我经常眺望地平线
心中伤感和喜悦交织在一起。
故乡和地图上的圆点,是两回事
爱,和爱情也不一样。
活到了我这岁数
才开始研究事物的多重性。
难道是上帝搞错了?——
苦难之雨总是比幸福之雨来得密集。
在凤凰
回不去了。每一扇门都向我们敞开——
故居、祠堂、店铺和纪念馆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急遽裂变的晚清,风起云涌的民国。
找不到了
吊角楼上原始的苗歌
少女翠翠眼睛里的清澈……
虽然我再次来到凤凰古城。
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奇妙想象
走在绵绵细雨中
只是为了抖落翅膀上的风尘。
当诗人们带来一些词语
凤凰古城就捧出她所有美景。
太盛情了!就像旧时那些侠义的土匪
拿烟倒茶,打酒割肉。
太迷人了!婆娑山影
掠过江水奔往世界的尽头。
奢望
需要一道山坡
——斜斜的。
需要一座老式钟摆
——停止的。
需要一盒钻石香烟
——蓝色的。
需要一片草地和一个星空
需要把手机调到静音。
看月亮出来致辞
看秋蝉热烈地鼓掌。
还需要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一起看星星。
直到秋风渐起
直到露水打湿了裤脚。
偶尔说点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说。
词:魔法大师
不要跑开,不要失踪在词海
我打捞你
用渔民那样的细网。
你是魔法大师,无穷地变幻
可以温柔地去爱人
也可以凶残地去诛心。
何不拦住一小段时光
让我们合作一次?
做我的雇佣军
代价是以我的灵魂为抵押。
画出一个沙盘
让我找到悲伤、救赎、不存在的那人……
披光戴火的词
请莅临我。请照射我。
路过东蛙
走到迭布一带,汽车停了下来
蓝色路标指出——“东蛙”
三面环山,沟壑中有起伏的村落。
我们顺着山势向西漫步
阳光撒在青稞上
同时也撒在油菜花上。
谁披着红风衣,穿行在黄与绿之间
还有一只蝴蝶沉思了片刻
又匆忙掠过我们头顶。
朋友们拿出手机和相机
我给朋友拍照,我们都没有留意
散落在山坡上的那些坟冢。
近况
这个土里土气的城市
有时重度雾霾,有时晴空万里
我不再抱怨空气
和众人一样学会了忍耐。
朋友还是那么几个
正好是衣服上的纽扣。
明年春天,地铁开通
人们将进入一个加速度时代。
只是我比以前更慢了
慢慢返回我的青年、少年和童年。
工匠正给铁钟抛光
邻居拎回了新鲜蔬菜。
我正在学习删繁就简
偶尔去郊外看看过冬小麦。
说话间又快寒食了
还得去陵园走一趟。
对了,我比从前胖了点,老了点
岁月正将我拖向山谷底部。
想起他们
我时常想起他们——
地下的亲人和朋友
与潮虫、枯叶、腐枝日夜相伴。
想起他们遗落在世间的
照片,趣事、书籍和衣物……
我喝茶时会发呆
我祷告时也会分神。
替他们活着
但无法完成他们的夙愿
我不能把翠鸟的歌声传递给他们
不能教他们玩新款游戏。
他们爬过的山,种下的树
成为了二十一世纪的一部分。
可他们决定离去
留下我、我们延续他们的美德
留下我继续在人间做客。
而每当我点燃三支香柱
抚摸他们墓碑上的名字
总能感觉到死神
把它阴鸷的嘴脸凑到我耳边。
都说时光如水
你无形无味,难以被我们描述
只在线装古籍中留下痕迹。
《诗经》中的植物
有的改了名字,有的已经绝种。
从冷兵器到核战争
人们已将国土重新分割。
没有谁得到过你的垂怜
能够战胜死亡,并超越死亡。
大地匆匆翻阅着四季
星球转动,日夜不停。
他那白发和皱纹
取代了曾经的花朵、激情和野心。
哦,都说时光如水
都说你千秋万代不曾断流
你把日子研磨成粉末
给每一个人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