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8日,傅聪先生因感染新冠在英国逝世。这并不是一篇纪念钢琴家的讣文,而是一种提醒:理解他人需要漫长而忘我的付出,可是误解一个人,往往只要一瞬间的念头。活着是最复杂的事,我们每个人的苦楚千头万绪,复杂难言。别忘了,他人也一样。
文|李斐然
钢琴前的奴隶
钢琴家傅聪在音乐会之前,有一个后台工作人员都知道的习惯——紧张。舞台上的灯光照向一架钢琴,整个音乐厅都安静下来,等他出场。这时的钢琴家却像孩子一样,在后台躲躲藏藏。他的经纪人管这个环节叫做老小孩闹脾气,一直到80岁都是这样,上场之前总是畏惧,先是漫长的沉默,继而惊慌突然爆发,不行了!不行了!弹不了!我弹不出来!最后常常要经纪人拽着他的手,像哄小学生上学那样,把他从后台拖出来,他才能登台。
傅聪谈起钢琴的时候,最常使用的词是神圣、宗教、信仰和上帝。他常常形容自己是音乐的奴隶,每一次上台的心情是从容就义,抱着走钢索的心情上去,随时准备粉身碎骨。他在音乐会前总是跟灯光师讨价还价,光还可以更暗一些吗?他是真心想要在黑暗中弹琴。调音师调好了琴,大部分钢琴家试一试琴就走了,傅聪总是不放心,常常留下来很久,跟调音师商量,让我再弹十分钟好吗?弹过十分钟之后,又恳求,让我再弹十分钟吧,就十分钟。
其实,所有钢琴家上台都害怕,跟年龄、经验、天赋、成就都没关系,音乐访谈里常能看到,世界最有名气的大钢琴家们私底下聚在一块儿,聊得最起劲的话题是上台之前吃什么药能缓解紧张。只是傅聪的紧张似乎比其他人更强烈,也更漫长。他不仅怕上台演出,私底下有人听他练琴也让他焦虑。他练琴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扰,一个人关在琴房里,那是他和琴的单独对话。
傅聪小时候是一个并不害羞的孩子。父亲傅雷是大翻译家,家里常来文人朋友对谈,傅聪和弟弟傅敏躲在客厅门后偷听,被抓到时弟弟马上就哭了,傅聪还会犟嘴。八岁那年,父亲的朋友发现,这个孩子有绝对音准。家里为他买了琴,请了老师,他把巴赫的练习曲和《水浒传》并排放在琴谱架上,一边机械地弹着巴赫,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李逵打架,直到楼上书房里的父亲听出了异样,下楼站在他背后大喝一声,他还沉浸在书里,那声大吼真的像李逵一样。
音乐里的父亲是严厉的,但也是赤诚的。傅雷钟爱音乐,他翻译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他所热爱的音乐世界。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他把全篇第一句话译作江声浩荡,因为他觉得这部作品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这个译法打动了几代读者,流传至今。他亲自编写只属于傅聪的教材,单独给他上课,教他用中国古典文化理解音乐,第一堂课讲了三句话,是《论语》的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傅聪还是孩子的时候,弹琴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高兴。跟第一个老师学琴的时候自由自在,把一本莫扎特的小奏鸣曲都弹了,弹完后还可以吃一块点心。后来的老师管得严,每次练琴要在他手背上放一枚铜板,弹琴时不准掉下来,弹到11岁他不想弹了,跟父亲吵架,想要去参加革命,后来一个人留在云南上学。不过,远离音乐的日子只过到17岁,他帮同学的唱诗班弹伴奏时,坐满教堂的听众为他的音乐深深打动,大家自发为他募捐路费,要送他回上海,继续学琴。
就这样,傅聪在17岁回到了钢琴面前,正式学琴。从那时候起,不是为了练完琴吃一块点心,不是为了铜板不掉下来,不是为了应付父亲,钢琴似乎成了一种近乎上帝的存在,让他敬畏,也让他着迷。再也用不着任何人催促他练琴了,父亲发现,睡在床上的他还在背乐谱,手指弹痛了,指尖上包着橡皮膏继续弹,后来上台演出时,傅聪常常十个手指都包着橡皮膏。这种热爱是傅雷最熟悉的感受——他做翻译的时候也是如此,连午休的梦里都在推敲字句。
钢琴前的傅聪是忘我的,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听他弹琴能感觉到,他要离开,他要用音乐离开眼前的世界。他也因为这种忘我创造了一个个奇迹。正式学琴一年后,他在上海第一次登台演出,两年后到波兰学习肖邦演奏,1955年他在第五届华沙肖邦钢琴大赛获得第三名,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玛祖卡奖,这是代表最能深刻诠释肖邦的奖项,也是第一个中国人获此奖项,一个中国年轻钢琴家却能深刻诠释风格极难掌握的肖邦,音乐评论界将傅聪定义为一个中国籍贯的波兰人。
分隔两地的日子里,父与子逐渐迈向了不同的命运终点。傅雷写信给傅聪,告诫他面对人生,高潮时不至太紧张,低潮时不至太沮丧,就是人生胜利,如若依然苦恼,可以听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读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就会熬过难关。而那时候傅聪的信里分享的多是明媚的讯息,他写给父亲的信里一多半都在谈论音乐,分享他在演奏中感受到的乐趣。那时候他常常一个月开15场音乐会,隔一天开一次,而且是不同的曲目。
他写给父母的信中说,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份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
只是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音乐是最重要的事。这也造就了他和时代之间的误解。在作家叶永烈的记录里,文化部的领导批评傅聪在留学期间太多谈论苏联问题、波兰问题,告诫他再这样下去,就要回国下乡劳动。这句话让傅聪真的以为,回国就要劳动改造。他是一心要活在音乐里的人,17岁才认真练琴的手一旦拿锄头种地,要怎么弹琴?于是,他没有回国,买了一张去英国的飞机票。这是他一生最受争议的一次选择,有些事情因此彻底改变了。1966年9月,傅雷夫妇自杀。再没有人跟他在信里热烈地讨论音乐,钢琴前只剩下了自己。
后来的傅聪喜欢躲在黑暗里弹琴,很少接受采访,也不喜欢公开活动。前半生想说的话,都写给了自己的父亲,后半生想说的话,都告诉了自己的琴。坐在钢琴前,他是音乐的奴隶,这是他的宗教,也是他人生几乎唯一的表达。
其实在傅聪一生的演出中,曾有过一次毫无犹豫的登台。1966年11月,傅聪辗转知道了父母的死讯,残酷的是,第二天他还有音乐会。他失去了至亲,也失去了知音,那一次是真正的不行了,弹不了。后来傅聪接受采访时说,几乎就要取消演出之前,他想起了父亲。我知道假如我取消这个音乐会,我父亲会失望的。
第二天的音乐会如期举行,舞台上的灯光一亮,钢琴家又一次走向了钢琴。傅聪绝大多数的演奏会流程都很简单,快步走上台,在昏暗中弹琴,快步走下场。只在那一天,他在开始弹琴之前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演奏的曲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爱的。
到音乐里去
傅聪住在伦敦的家里,顶楼的房间是他的琴房。一整面墙的书架上装满了琴谱,两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屋里几乎所有空间,钢琴家只剩墙边小小的角落,守着窗户练琴,从天亮练到天黑。
他的练琴时间是每天10个小时,80岁之前几乎天天如此,最长的一次连续弹了14个小时。他不吃午饭,不睡午觉,练到满意才去吃晚饭,要是有弹不好的地方,晚上他是睡不着觉的。由于手指常年过度劳累,经常受伤,得了严重的腱鞘炎,他就扎着绷带继续练。后来,医生强制要求他休息,80岁的时候,他才勉强把练琴时间缩短到每天6个小时。
他始终活在一场紧张的追逐里,总觉得自己手指很硬,不够灵活,而且17岁才认真学琴,童子功不够,我做钢琴家永远觉得难为情。他常拿波兰钢琴家帕岱莱夫斯基举例子,这位钢琴家也是17岁学琴,维也纳名师跟他说不可能,他靠难以想象的苦练,才弹出成就。这个勤勉的前例还有一句名言,一天不练琴,自己知道;两天不练琴,朋友知道;三天不练琴,听众知道。我是一天不练琴,听众就知道。我比他还艰苦!
就连刚做完手术,医生叮嘱要休息,傅聪还是每天练琴,妻子劝不住他,打电话回国,想让弟弟傅敏劝他休息。傅敏反过来劝她,哥哥是必须活在音乐里的人,没有音乐才是他的痛苦。
1979年,傅雷夫妇平反,傅聪获准回国,参加追悼会。回国后的除夕夜,他到作家白桦家里聊天,两个人喝茅台喝到天亮。傅聪讲起自己在国外的20多年,讲他的痛苦,跟漂泊无关,也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孤独。
在音乐的生活里,傅聪结交了不少挚友,跟傅聪同年参加肖邦大赛的阿什肯纳齐,和傅聪同一天生日的巴伦博伊姆,三个钢琴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都是远离故乡的漂泊者,阿什肯纳齐是第一个公开脱离前苏联的钢琴家,巴伦博伊姆生在阿根廷、在以色列长大、在欧洲开始音乐事业。可即便是音乐挚交,他们的底色却各不相同。有段时间傅聪和巴伦博伊姆天天见面,一起推敲如何诠释莫扎特,傅聪说莫扎特是一半的贾宝玉,一半的孙悟空,很难想象在犹太人文化里长大的巴伦博伊姆是不是真能听懂。还有他们各自弹了半辈子的莫扎特回旋曲K511,傅聪每次讲起它,落点都是李煜的词,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音乐里的赤子孤独了。他是一个喜欢用唐诗宋词表达古典音乐的人,需要通晓几千年的中国文化才能真的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舒伯特是陶渊明,莫扎特是李白,早期的肖邦是李煜,晚期的肖邦是李商隐。演奏德彪西的时候,他说这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的内心渴望着共鸣,如同在《傅雷家书》里那样与父亲高山流水,这是父亲教给他的学问,也是来自母语文化的认同感。可在西方世界里,人们常常只是望着他,称呼他是来自东方的哲学家,并不能真正理解他。
最大的危机是肖邦。这是他研究了一生的作曲家,傅聪说过,肖邦是自己精神上最接近的人。他所演奏的玛祖卡让波兰人大为感动,认为他弹出了肖邦身上的故国之情,他也得到过象征最能诠释肖邦的玛祖卡奖。但其实他的诠释是很少见的,准确地说,只有他一个人。肖邦的主流演奏风格是忧郁、感伤、哀愁、虚无,是一个瘦弱的波兰作曲家离开故土后留下的离愁别恨。这些恰恰是傅聪最反对的。他批评这样的演奏不是肖邦,只是想象中的肖邦的神话。
最典型的例子是《C小调夜曲》(Nocturne No.21 in C Minor, Op.posth)。肖邦一生发表了21首夜曲,这首排序21号,是作曲家死后公布的最后遗作。傅聪的版本是一段明媚的旋律,他突出的是强弱对比,忽明忽暗,像是暗夜远方闪烁的光。问题是,主流的肖邦演奏家里,没有一个人是这样弹的。肖邦夜曲的主流弹法是忧郁,它们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慢、更慢、慢到凄凉。尤其是最后一首作品,知名钢琴家们一个比一个弹得慢,以表达最极致的感伤,只有傅聪的版本从头快到尾。古典音乐最权威的期刊《留声机》(Gramophone)杂志称赞过傅聪的玛祖卡,但提到他的夜曲也直呼遗憾,好几首夜曲都让他弹得太快了。
台湾乐评人焦元溥在2010年到伦敦拜访傅聪,他们讨论如何理解肖邦。我最恨的就是Chopinesque(肖邦风格、肖邦式)的肖邦,轻飘飘、虚无缥缈的肖邦。当然肖邦有虚无缥缈的一面,但那只是一面,他也有非常宏伟的一面……我最讨厌感伤的肖邦,完全不能忍受!肖邦一点都不感伤!他至少是像李后主那样,音乐是『以血泪书者』,绝对不小家子气!
访谈过程中,傅聪从原谱上找出一个又一个的例子,反复强调,从乐谱就能知道他的个性,谱上常可看到他连写了三个强奏,或是三个弱奏,是多么强烈的性格呀!他以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举例,第一乐章是那样轰轰烈烈地结尾,极为悲剧性,音乐写到这样已是『同归于尽』,基本上已结束了。但第二乐章接了玛祖卡,这就是非常波兰精神的写法——虽然同归于尽,却是永不妥协,还要继续反抗!
傅聪理解音乐的工作方式,很像自己的父亲。傅雷做翻译时缜密细腻,力求把原作者的思想、感情、气氛、情调一一吃透;而傅聪研究音乐,像一个搞田野调查的人类学家,他非常小心地读所有乐谱的原始版,检查作曲家手稿里的每一个注释,有时候作曲家把一段注释写好又划掉,他还会来回推敲其中的心理变化。不仅如此,肖邦去度假的岛是什么样子,写这首曲子那一年他经历了什么,他都会一一调查,为了不误解作曲家的本意,他还会去肖邦故居的钢琴上做试验确认,踏板到底有没有不同,音色听起来是不是不一样……
晚年回国上钢琴大师课,他把每一页乐谱都讲得很细。他的课上最常问的问题是,你觉得这首曲子在讲什么?讲解肖邦《A小调 第2号前奏曲》(Preludes Op.28: No. 2 in A Minor)时,他强调,这首曲子的本质是在讲命运和卡珊德拉。在希腊神话里,卡珊德拉是受诅咒的先知,她能预言末日,但没人相信她的话。当人们为胜利狂欢的时候,只有卡珊德拉看到了末日,尽管无人理解,她仍在大声疾呼,直到最后,在误解中慷慨赴死。
傅聪说,这首前奏曲就是卡珊德拉的故事。左手弹的和弦是命运,右手的旋律是卡珊德拉在说话,弹这个曲子时,左手和右手一样重要,谁都不要附和谁,让它们各自说自己的话。
上课的傅聪有一种孩子的率真,整个课堂上最强烈的情绪是他对共鸣的渴望,想要分享、想要理解、想要听到回音。给学生试奏时,他沉醉地陷入旋律里,然后睁开眼睛,向学生俯过身去,脸上是一个老人的天真,你知道吗?这就是卡珊德拉。他边弹边哼唱旋律,指着琴谱叮嘱每一个演奏细节,如此反复,不时用典故启发学生,讲南唐李后主,赴死的浮士德,得不到理解的卡珊德拉,还有特洛伊人的末日。他的殷切期盼全部写在了脸上:你知道了吧?你懂卡珊德拉的感觉了吧?他又试奏了一段,这个作品的境界不是什么苦闷,而是非常恐怖,不是小我的那种忧郁,是命运啊!真是个悲剧性的预告,整个前奏曲都笼罩在这个预言里头,好像命运一样,阎王盖了一个章,一开始就是这样……
2014年,傅聪80岁,我在那一年听了好几场他的八十岁生日音乐会,从春天一路听到冬天。那时的我听不懂他的肖邦,可是我迷恋他在音乐会现场的那种力量。这个人的音乐里有一份决心,他要把在场的所有人带走,用音乐带走。后来我看到他的访谈,更理解了他的信念,人世间有很多喜怒哀乐,只有音乐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变成美的东西。所以,不管在场的人有怎样的烦恼,有他在的音乐厅是一座教堂,他要用琴声把所有人带去另一个地方,逃离自己的苦,离开小我的世界,去看音乐的美。他的琴声响起,是一条通往上帝的路。
为了实现这场逃离,傅聪在台下苦练,上台后渴望一种真空状态。回国演出时,他不止一次站起来跟现场听众抗议,要求他们停止聊天,不要拍照。在长沙田汉大剧院演出时,音乐厅楼下是迪斯科厅,他连续三次下台,拒绝在听得到迪厅舞曲的状态下弹琴。1987年在台北演出时,照明电源的变压器噪音太大,他在中场后要求关掉电源,换成蜡烛照明。
所幸的是,人们听得懂。台北音乐会最终留下音乐史上令人难忘的一幕。只有呼吸声的大厅里,肖邦在那一天的琴键上复活了。演奏结束后,人们迟迟没有离场,音乐厅里烛光明暗摇曳,掌声雷动。
江声浩荡
傅聪于2020年12月28日在英国伦敦去世,弟弟傅敏在一天之后得到消息,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傅聪去世后,我重听了他的《C小调夜曲》,听他留在肖邦夜曲里难以理解的明媚。那一天,我开始试着用傅聪的方式理解肖邦,忘了所有权威诠释,回到肖邦的原稿,以人的方式理解他。答案竟然很简单:这首遗作虽是最后发表,但音乐史学家考证,创作时间是1837年,那一年肖邦经历了一段痛苦的失恋,却也在同一年邂逅了乔治·桑,恋情让他重拾了生活的信心。所以,这段夜曲与哀伤无关,也不是离国恨,那是他生命中的爱慕。人生再难有比爱情更明媚的事情了,所以,傅聪想在这首夜曲里说的话,确实是只有中国人才听得懂的诠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听过阿劳的肖邦,巴伦博伊姆的肖邦,阿什肯纳齐的肖邦,他们的诠释各不相同,却同是一个哀字,每个版本都凄美到难忘。在2020年最后的日子,我终于听懂了傅聪,他终其一生想要表达的是肖邦身上的诗。在钢琴面前,他献上的不是傅聪的肖邦,而是一个最接近肖邦的自己。
这让我想到了人们对傅家的另一个误解。人们往往把傅雷的选择理解为不堪受辱、绝望自杀。但是傅聪和香港作家金圣华对谈时说,父亲的离去也是一种勇气。这条不归路是他一早就决定的,他并不是受辱自杀,因为他早已超越了士可杀不可辱的层次,他清楚预见了结局,凛然踏上死亡之途,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心,自己选择这条路。
傅聪这样解释自己对父亲的理解: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这传统有种特殊的感情。我父亲认为人有自己的选择,有最终的自由去选择死亡……他说过,人必死亡,而在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最后,他形容自己的父亲是孤独的狮子,是Cassandra(卡珊德拉)一类的人物。直到那时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弹的肖邦前奏曲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是因为那是望向自己的命运深处得来的领悟。左手是无可阻挡的命运,而右手不惧命运、视死如归的卡珊德拉,正是自己的父亲。
傅聪一生接受过的采访中,最常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做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早年间他回答过修养、才能、品格、赤子之心,最后的答案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最重要的是勇气。能够坚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永远表里如一,这很难做到,因为这个社会天天在教你说谎……要敢于不顾一切,只忠于艺术,真的很难。不过,说到勇气,我也是感慨很多……古代流放东北的那些文人,你说,说真话哪里有那么容易,这不是个人的问题,会牵连到朋友妻儿,所以,又能说什么是勇气?
我常常想,什么是傅聪的勇气?答案也许是那些他没有做的事。他一生没有接受过政治庇护,在每一个缝隙都塞满宣传和包装的商业世界,他也从没有利用过自己的经历换取利益。选择买一张飞机票去英国的是傅聪,但此后的六十多年里一刻不停歇、每天连续十几个小时守在钢琴前,如奴隶般为音乐奉献一切的,也是傅聪。他的音乐只献给音乐本身,从无例外。巴以冲突中有场助阵性质的音乐会邀请他,他拒绝了,遭到了犹太指挥家的排挤,长期无法与一些交响乐团合作,损失了大量演出机会,但他毫不动摇,埋头练自己的琴。
在音乐的世界里,与他共鸣的一切都很特别。他最喜欢的指挥家是富特文格勒,一个在历史上被贴过屈服标签的人,他喜欢的肖斯塔科维奇被称为懦夫,舒伯特是房龙笔下一生没有交过好运的病秧子,而他听柏辽兹时,哭到久久不能站起来,给指挥写了40几页纸的信,那么柏辽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陷入孤独深渊的人,罗曼·罗兰是这样描述的,一个曾经永不休止地战斗过的英雄,被革命洪流卷进大潮里,退潮时被搁浅在孤零零的礁石上,可怜巴巴地等着死神的降临。傅聪恰恰从这些人的音乐里,发现了美,读到了力量,一种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力量。傅聪特别喜欢一个网球冠军,但他是在这个冠军输的那天喜欢上他的,因为他笑了,还赞美了赢了他的对手,看到他一出场,我就泪流满面,这才是大写的人字!
他是一个信仰无音之音的人,相信那些没有说出口、却真正存在的真理,这是父亲在他人生之初就为他选定的路,听无音之音者谓之聪。
这就是一个钢琴家和他鲜为人知的勇气。晚年的傅聪常说,父亲讲的第一堂课简直是自己一生的写照,尤其历经变故还能活下去,靠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把这句话视为自己的理想,这样翻译给自己的朋友听:
Nobody cares about you, knows about you, and you couldn’t care less, isn’t that bliss?
也恰恰是这份敢于不合时宜的勇气,让我们在200多年后,在音乐中与真正的肖邦重逢。肖邦的确是一个瘦弱的人,尤其得肺病后,按照音乐评论家勋伯格的描述,力气小到连一个forte(注:音乐术语,强)都弹不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音乐只有孱弱,只能忧郁。他写下的曲子拥有最复杂的层次,层层叠叠的pianissimo(音乐术语,很弱)把细弱的音符久久留在空中,回旋在耳朵里,以致于弹到正常的forte的时候,听上去像是雷鸣。他用数不尽的极弱创造了一个极强的世界,这才是肖邦真正的神话。
作为钢琴家的傅聪终年86岁,但是他的音乐依然活着,直到今天仍能带我们去倾听真正的肖邦、莫扎特、德彪西以及舒伯特,所以,我们还远没有到跟傅聪告别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想要说的所有的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自己的琴,它们会活下来,活到下一个时代里去。
2020年7月底,新冠疫情在英国愈发严重,金圣华打电话问候傅聪,电话里的钢琴家说目前一切尚好,自己在家里除了音乐,会读读书,看看电视,在院子里晒太阳。
86岁的傅聪耳朵变差了,但他又不喜欢戴助听器,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有时候他能听得很清,有时候什么也听不见。医生禁止他练琴,他时常瞒着医生偷偷练,扎着绷带忍着疼,回到钢琴前,他是音乐的奴隶,一辈子都是。后来实在弹不动了,他只能当评委,给人上课。学生弹琴弹到曲终会不自觉地慢下来,他总是一遍遍纠正他们,作曲家没有写要慢下来,曲子结尾就不要给人一种坐下来的感觉,要让音符继续飘在空气中,音乐是诗,讲究意味无穷,诗里是不存在句号的。
讲到傅聪的音乐,我只有一个遗憾。他在一次访谈中短暂提到过,小时候曾经为父亲写过一首曲子。傅雷在房间里吟诗,他有感而发谱了一曲。晚年弹奏德彪西的时候,他会想起这段旋律。这是我最想要再次听到的一首曲子,可现在永远地消失了,二十世纪的高山流水已成绝唱。仅存的细节只有这些:写这首曲子时,他们命运中的风雪尚未到来,那一天,父亲吟诵的是另一个时代的苦涩,儿子谱写的也是另一代人的远行,只是我们再也无从听到了,就像那时候谁也未曾料到,触动父与子共鸣的浩荡江声,回头看来竟如谶语,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
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参考文献:
《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傅雷家书》,译林出版社;
《傅雷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焦元溥:《游艺黑白: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12-1944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哈罗德·C. 勋伯格:《不朽的钢琴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叶永烈:《傅雷与傅聪》,四川人民出版社;
金圣华:《傅雷与他的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金圣华:《疫情之中念故人》,2020年7月31日《明报月刊》;
《三联·爱乐-肖邦·钢琴作品》,2012年第三期;
罗曼·罗兰著、傅雷译:《贝多芬传》,华文出版社;
罗曼·罗兰著、陈实 陈原校译:《柏辽兹:音乐鬼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中国翻译家研究:当代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纪录片《Barenboim, Ashkenazy: Double Concerto—A Documentary of 1966》;
上海文广:《可凡倾听:白桦专访》,2012-04-08期;
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2001-10-14期;
国家大剧院古典音乐频道:《大剧院·零距离》,2011年傅聪访谈;
傅聪钢琴大师课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