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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面具

00

天色已晚——甄博士透过车窗看着漫天的晚霞在悄无声息中消失,好像被千万只无形的幼虫蚕食一般。夜色渐渐从他刚刚驶过的马路上追了过来,不一会儿,两边空旷的田野就隐匿其中,而道路依旧漫长,望不到尽头。更糟糕的是,甄博士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离开这条路。之前那个感觉再次油然升起——当他最初决定选择这条路而不是朋友所建议的另一条路时——对于这条宽阔整洁的高速公路,他有种不安的焦虑与好奇,但又说不出这些模糊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条路就和其他高速公路一样,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两旁是广阔的田野,这景色在半小时、一小时之后依旧未曾有任何改变,让他产生某种从未移动的幻觉,他能看到的景色是如此相似,最后只能通过形状各异的云彩来提醒自己,此处并非他之前所在之地。

随着夜幕降临的还有身体的疲惫,他已经开车很久了,笼统地估计也应该有六七个小时。此刻,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僵硬而难受,不时地在有限的空间中变换位置或是改变姿势,最终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半小时后,酸疼与坚硬感再次袭来,于是只能再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

他用力地闭了眼睛,马路上依旧一如既往地没有一辆车、一个行人。在愈见浓密的黑暗中,甄博士透过车大灯看着前面的一方之地,不出意料地没有任何变化。眼睛干涩而疲劳,沉重得好似那些看似轻浮的云突然变成水泥块一般,轰然地砸在眼睑上。几个瞌睡不知不觉爬上他的脑袋,顺着浓密的发丝像液体般渗入脑袋内部,开始切断那些细密的联系,而导致几次脑门重重地磕着,一次还碰到了方向盘,让他猛然惊醒,心中的恐慌因为路上的空旷而得以释怀,但可能出意外的不祥预感还是让他决定找个旅馆休息一下,睡足再走。

但在这条看似无尽的道路旁应该是不可能有什么旅馆了,他甚至怀疑,这条路上是否会有加油站。路上不知是还未安装路灯,还是就不会再安装了。甄博士感觉自己此刻好似处在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就着车灯的那点光芒凭着直觉往前开。道路都是向前的,只要稍作精神,或许还能坚持到下一个加油站。

于是车子继续这样往前跑着,甄博士打开电台,希望能在这万物静谧的时候听到些声音,但几个电台里都只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昨天听还好好的。他想,或许是哪里出了毛病,但他依旧未把电台关了,所以此时车子里都是电流声,跟着车窗外的风声一起,组成某种奇异的声响。

从车灯中,甄博士看到路上似乎起了雾。那些烟状的东西应该是雾吧?但似乎也还不会影响他的行车,因为光照之地也就那么一点,朦朦胧胧地看清前面几米而已。想到这些,他有些沮丧,但也没办法。于是,又点了支烟,点点火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好似那些被遮蔽的星星一般。

很奇怪,如此空旷之地,不仅不见月色,就连那些暗淡的星辰似乎也都被这些夜雾所遮蔽了。

真就成瞎子了。甄博士泄气地想着。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又担心全抽完,就留了几支,毕竟还有长路要赶。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甄博士再次从昏昏沉沉中苏醒,眼前的雾气已经很浓了,但他依旧从其中看到遥远处的几点光芒。并非星光,而是人造光。顿时一股希望充盈了他早已失去大半知觉的身体,鼓起劲往那里去,就好似在沙漠中奔波多日的人最终见到绿洲一般,并且他也确定那并非什么海市蜃楼。

甄博士踩了油门,在夏末初秋的凉爽夜里往那几点灯光处奔去。此时,天地一色灰蒙,浓稠得就好似他小时候妈妈煮的米粥一般。他虽也曾见过一些大雾,但却从来没见过这样让人不安和惊奇的雾,而更奇怪的是,既然它是如此浓密,那些豆粒般大小的灯光又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一股脑地在甄博士混乱的脑海中出现,但由于太过疲惫,他也没什么精力再去多想,于是这些问题就像难得浮出水面的海鱼一般,冒了个泡就转眼不见了。

之后,当甄博士从那一系列的遭遇中恢复过来时,这些沉底的问题会再次冒出来,而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够更为专心地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思考和追问,并且最终把自己对其的回答告诉了采访他的贾学者。

但这些都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最终追逐到那些灯光也费时许多,当甄博士看清那些光亮出自一处加油站时,他也发现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雾气。下了马路,把车开进加油站。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缓慢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好似刚睡醒一般。

“加满吗?”男人问。

“加满。”甄博士说。

加油站并不大,也就如甄博士所料还带着一个小商店。他走下车,整个身子似乎突然从沉重的睡眠中被惊醒一般,一时半会儿还难以跟上思维的指令,所以险些让甄博士摔跤。他双手往上撑着,绷紧全身,然后放松,整个身体得以重新复活,但那些僵硬多时所造成的酸痛却依旧还在。

他到小商店里买了些水和面包,又买了两包烟。站在收银台后的女人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甄博士这时才发现,那台电视只有图像却没有声音。

收银女人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外面的汽油已经加满了。

“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旅馆这些?”

甄博士把零钱装进口袋,问那个女人。

女人看着他,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那个男人走了进来。女人把甄博士刚才的问题告诉他。

他们彼此看了眼。甄博士觉得,他们应该不是夫妻,可能都只是在这里给人打工而已。

“向前开车四十分钟,在右手边有一条水泥路,从那里过去就能找到旅馆。八十元一晚上。”男人说。

甄博士道了谢,又把汽油钱给他。

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问他:“需要面具吗?”

甄博士转过身,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才注意到挂在收银台对面墙上的十几张面具。有狮子老虎野兽一类,也有几面似乎是出自某些传统戏曲,还剩两面看着像是非洲那些奇怪的面具,另外两面,一纯白一纯黑。看着很奇怪,而那些空洞洞的眼眶处让甄博士不由打了个冷战。

他说不需要,再次道了谢,就走了。

从车子后视镜中,甄博士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前,手里拿着一张面具,盯着他的车子,直到车子重新驶上公路,消失在夜雾中。

甄博士被一阵感觉抓住,而来源也就是那一男一女。很奇怪的感觉,但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奇怪之处。或许正是这样的说不清道不明让那些感觉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也就进而越想越瘆人。甄博士想起自己幼时在村子里听到的那些神鬼妖魔故事,吓人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夜里。

后来,他和贾学者提起此事,他们还特地对于为什么无论在东西方传统文化中,吓人的东西总是与黑夜或是黑暗联系在一起进行过讨论。贾学者说,这或许是因为黑夜未知,而人们总是对自己不知晓的事物有一股好奇和不安,即使是对陌生人也如此。他进而又提出“黑色”问题,意思是说,“黑”和“白”其实是颜色中的另类,因为它们是否在现实中存在是值得怀疑的。而各种文化对它们所赋予的意义虽然时常会大相径庭,但有时却又会分享着相似的经验,甚至是恐惧。

他们之后还会对此谈论许多,这些在事后也都被贾学者整理出来,作为他那本研究大作的附录。

甄博士提醒自己要目不转睛地盯着路的右边,以防一不小心走过而错失了休息的地方。于是,他就在黑暗和雾气中大睁着眼睛,每次闭合的时候都十分短暂,在这样对眼睛的一段折磨后,总算发现了加油站男人所指的那条水泥路。

甄博士驱车驶入,依旧没有路灯,但好在有了盼头。

夜幕中,应该升起的星光被人造光所替代,而在这条水泥路的尽头,会有一家旅馆。

A

在贾学者看来,雾气从来就并非如科学所解释的那样简单。科学毁了一切。他此刻站在窗前,再次在心中愤愤地想着。那些冷冰冰的科学把这个世界当成是手术台上的一具尸体,对其开肠剖肚,大肆窥探地进行研究,也就是对其的亵渎,对于我们作为万物灵长的最大不敬……对于这些,贾学者想着——他都要把它们放进自己的书中,让被科学和机械以及消费欲望所吞噬的人们重新认识到,在那个未被冒犯和毁坏的自然中,那个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居住并最终在其中变成人的神秘之地中,存在着如今被我们故意遗忘、冒犯甚至是亵渎的神奇和精灵——最原初的纯洁之力。

曾经,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或者说,那个世界被后来的人类自己所毁灭了。结果是,精灵从此躲避人类,隐于深山茂林或黑夜迷雾之中;而人类,也从与自然的共生中分裂,变成了毫无灵性和灵魂的行尸走肉……

在贾学者22 岁那年,他曾声称自己在老家的旧山中见到过神秘的精灵,并且还曾在他们的引领下,进入了那些依旧与精灵、野兽甚至是神魔共存的原初世界。那些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在森林中尽情地享受着最真实的自然和存在于他们身体中的动物祖先习性,并通过对于自然和神的赞美与祭奠而获得进入神魔之地的许可。

为此,他的父母都吓坏了,最终在作为三流医生叔父的建议下,他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进行为期三年的治疗。在那家医院中,贾学者接受各种各样来自现代科学的治疗手段和方法,但在他看来,这些对于自己都毫无作用。他对此的解释便是他曾经触摸过还未被污染的自然之灵,而他们始终在暗中保护着他。

于是,在院方的建议下,他被延期两年出院,而那些秘密却依旧深藏于心中。经过五年的医院遭遇,他也渐渐明白和学会该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与对精灵的迷恋。正因为他学会了完美地隐藏,才最终在一所大学获得一个教职,并在其中工作了近三十年,之后退休,他开始整理自己这半生所收集的有关精灵与神魔世界的资料,闭门谢客,开始撰写那本从他22 岁那年就已经开始构思的大作,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告诉世人这个世界的真相。

风从窗子中吹进来,一沓沓打印出来的手稿像蝴蝶般纷纷飞舞;此时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甄博士给他写的邮件,告知贾学者,他将于周三下午有空,能够前来拜访。

贾学者坐回椅子里,在电脑上回复甄博士的电子邮件,告知时间可以,并再次祝他身体早日康复。因为甄博士年事已高,疾病频发,使得他们之前几次约见都未能实现。

邮件发送,贾学者希望这一次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01

旅店招牌上的一个字已经坏掉不亮了,所以甄博士就看到“白宾馆”三字,也只有等他下车,从那块颇大的招牌下走过时,才就着其他三字的光芒看到不亮的那个字是“马”。白马宾馆。其下还有几个字,但实在看不清。

这是一栋五层方盒子钢筋混凝土建筑,外立面的窗子就是整个墙面的装饰。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房子在夜色中看上去十分破旧,雨水把几处墙面淋黑,一些藤蔓植物包裹着楼的一角,好似一个奇怪的生物从地底伸出可怕的手掌一般。宾馆前的空地上一辆车子也没有,而那些窗子也好似闭上了眼睛,黑洞洞一片,一些光芒从正门处散发着。

很奇怪,这里没什么雾气。甄博士举头望着,夜幕清朗,还挂着半条月牙和一些零碎的星星。夜风吹起,不知从哪里传来铜铃清脆的响声。这里静谧而又满是声响,黑暗而又满是光芒。那些从林子里传来的声音指引着他看向坐落在宾馆之后那些山的墨色轮廓。它们好似被安装在夜幕上,一动不动。

大堂里的光线似乎并没有在外面看上去的那么明亮,反而是暧昧惨淡的。坐在柜台后的一个中年妇女正在从手机上看电视剧。看到甄博士走进来,她上下打量一番后,自顾自地嘟囔着:“混蛋老宋,今天还让人来这里!”

“你说什么?”

中年妇女没理睬他,而是径直地问:“是不是加油站那个男人告诉你这里的?”

“是。”

“没房了,都满了。”女人说。

甄博士立即感觉这个女人在骗他。

“怎么可能住满了?现在又不是什么节假日;而且你外面一辆车也没有。”甄博士说。

“你如何知道今天不是节假日?”女人不耐烦地说。

“我开了一天的车,实在是不能再开了,就住一晚,养了些精神就走!”甄博士说,“实在是不能再开了,也担心出事不是吗?”

女人似乎被他的这席话打动,又看了看他。

“就住一晚?明早就得走!”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后面那种老式宾馆放房间钥匙的木格子里找还剩的钥匙,“晚上不能乱出来。这里住着希望安静的房客。你不要出声响。”

“我现在是倒在床上就能睡。”甄博士说。女人把钥匙拿在手里,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给他。

“我再和你说,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能离开房间!”女人说,“也有些房客是夫妻,总吵架,你不要去掺和!”

甄博士只是连连点头,就在要拿到钥匙之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看到一张面具就放在柜台下的凳子上。因为女人的目光依旧还在手机屏幕上,所以也没注意到他在看那张面具。甄博士立刻想起加油站商店中的那些面具,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些奇怪之处,为了得到房间钥匙,能去睡个觉,便一一答应了。

女人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把钥匙递给他。

房间在4楼,404,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

甄博士腰酸背痛地爬上了楼,之后在对贾学者回忆这里的时候,还特别强调,楼道里十分安静,每层楼都安静得出奇,完全像是空房,更不要说什么住满。他打开404 门,摸到灯开关,摁了几下后才意识到,房间里的灯坏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他把钥匙丢在床头柜上,鞋也没脱就倒在床上。

此时应该还没到九点,窗外是群山的轮廓。

甄博士睡得很沉,一些微弱的响声动静都不可能把他吵醒。即使在如此沉的睡眠中,依旧有梦出现。一些是和童年的记忆有关,一些则与最近碰上或是正纠缠的事情有关,而更多的则是未知之物,应该是潜意识中的某些神秘创造。他反复地梦到小时候自己一人在家里,猜测和想象着躲在黑暗中的那些生物;猜测关于神鬼之事,关于人死之后的灵魂,关于那些或有冤屈,或落水死掉,甚至是自杀的人……他曾在一次放学后看见一群人围在村前的河边,他们几个小孩子一个劲地往里挤,被大人们拦着,说是有人落水死了。这更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其他孩子继续往前挤,甄博士则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

在梦中,他看到那个落水死掉的男人,不认识但又似乎面熟。小时候,他见到这个男人的灵魂从他已经被河水泡开的身体中离开。灵魂哀怨地站在自己的身体旁,看着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梦中,那个男人的灵魂看着甄博士,做了个鬼脸就走开了。关于那些自杀的人,梦里出现得十分模糊,并且在甄博士醒来后已完全想不起来了。

但在之后,他将重新见到那个已死之人,并且从另一个角度或是通过一双新的眼睛去看待死亡和那些未知而可怕的东西。

他后来也把这些感受告诉了贾学者。

梦里还出现了黑色连绵的山川,其上长着郁郁葱葱茂密非凡的树木植被,就好像黑夜一般,十分密实。这样的山让他不安……然后面具便出现了,加油站商店里的面具,宾馆柜台下的那张面具;就在他对此疑惑的时候,那些面具突然活了起来,野兽与怪物开始张口说话,那些纯白纯黑的面具也变得诡谲而惊悚,他立刻意识到,在其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个神秘之物,或者这些面具本身就是神秘之物。那些面具围着他转动,点点光芒从黑暗中照射出来,从面具中传出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时而哀怨、时而兴奋不已,慌慌张张,神神叨叨,让他不堪其扰,最终因难以忍受而不得不从其中逃出来,所以他就醒了。

在黑暗中,甄博士看不到房间的天花板,而对于自己此刻所处之地,也是经过十几秒之后才重新有了意识。他感觉自己就好似漂浮在黑色的死海中一般,身体变得轻盈却又依旧回响着沉重。当他努力想坐起身的时候,身体成了最大的负担而险恶地与他作对。黑夜似乎比它所记得的更黑了。他伸手去开柜台上的台灯,依旧不亮。坐在黑暗中,梦里的恐慌都跑了出来,通过窗子溜走,并牵引着他走到窗前,看到山的轮廓和那一条点点星火组成的长线。

似乎许多人开着手机灯光(?)还是电筒(?)在去往同一个地方,通向他此刻所看到的这一整座山中。在他准备看时间的时候,他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在那些摇晃的光芒中意识到,那些光芒可能完全来源于火把。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更加惊讶。而一声怪异的长啸从山林中传出,则让他全身战栗。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和恐惧,但转而又安慰自己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也就在此时,他才发现走廊里早已充满了响声,似乎是有人——许多人——在下楼。一些似乎是对话的声音或许由于距离缘故而显得十分奇怪。一觉之后,他已经完全忘了一开始前台女人所警告他的那些话,便悄悄地打开门,探着脑袋往走廊上看,而这时候他才发现,走廊前后一个人都没有,但那些声响却依旧。他走出房间,循着那些声音走到楼梯处,依旧没有一个身影。

这时,他注意到挂在走廊两边墙上的都是一些画着面具的画,既有油画也有水墨画,但画的内容都是形形色色的面具。

他跟着那些嘈杂的声音一起到了三楼,然后是二楼,最终是一楼。前台那个女人不知去向,而让甄博士真正感到害怕的是,他发现宾馆的大门自动地打开,开开合合,好像有一连串的人出去一般。他躲在一个拐角处,听着那些声音渐渐消弭,才意识到声音已经从宾馆大门那里离开了。

声音打开了门,自己离开了!

甄博士脑海里顿时冒出这个念头。

B

贾学者坐在窗前等待着,外面的雨下了多日。如今,整个世界都是潮湿而阴晦的,而这种感觉却又引起他身体中许多深邃并且在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的感觉,某种出神所带来的体验和自然环境的完美结合,最终获得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方法。对贾学者而言,达到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是这一辈子的最大渴望。

今人愚昧,都以为这只是一个隐喻,实则却是上古人类还未被绝地天通之前的真实生活。人神杂融,众神和山灵精怪皆可自由出行于人间,与人交往,教授人类自然和天地的秘密。但是在颛顼治下,天地分割,从此普通人失去成为巫祝沟通天地神鬼的能力,而被统治集团收为己用。在后世,这个模式由此建立,并于之后连绵不绝,再没有被纠正过。

为此,贾学者耗费半生心力,为的就是推翻传统上下千年的研究,而重新展现出在明线历史发展之下的那条汹涌澎湃的暗线,从而让人们从这被科学、机器和权力掌控的麻木世界中苏醒,重新回归自然,回归到绝地天通之前的圆满世界。

他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应该是甄博士来了。

甄博士撑着伞,精神看上去比贾学者之前去拜访他时要好许多。贾学者请博士进屋,并立刻烧水准备煮茶。

“好大的雨啊!”甄博士说。

“是啊!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市中心一段路有些堵车,过了也就好了。”

贾学者煮了茶,两人又寒暄片刻,便很快进入了此次见面的主题。贾学者早已准备好录音机和笔记本,并准备随时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本那些事情应该会被遗忘的,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但直到如今,我都依旧还能清晰地记着当时的所有事情,甚至是那些最末的细节……没有人相信我的故事,自从接到你的信和你对此的几篇研究稿件,我就知道你是能理解这个故事的……”

02

甄博士发现,宾馆东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通往后山,原本以为那里会有村子或镇子,但最终他察觉到那里只有高耸茂盛的树木植被,而当他悄悄地跟随着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一路进入森林之后,发现四下闪光的火把像萤火虫一般在这半明半昧的森林中闪烁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甄博士立刻想到那些闪烁的光芒很像是故事中那可怕野兽的眼睛——野兽的眼睛总是会在夜里发出迷惑人的光芒。恐惧让他身体僵住,他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让一路小跑的自己有个喘息的机会,并开始反思自己当下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疯狂和危险。

他完全不知道那些声音从何而来,但却能真实地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出这些声音,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是好奇心驱使着他尾随那些声音进入森林,此刻,又是恐惧让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做出的选择进行判断,但他后来会对贾学者描述自己当时内心中交织混杂的情绪——最终他还是被强烈的好奇心控制,而继续跟着那些声音走向森林的更深处。之后,他会意识到,当他下一次停下时,他已经身处深山之中了。当他举头张望时,半面月亮挂在天幕,那些被月光遮掩的星星暧昧地闪烁着,森林里充满了光芒,突然好似晨曦到来前的那一刻,甄博士感觉到此刻吸进体内的空气都出现了十分明显的变化。

那些火光依旧在暗中闪烁,好似有灵魂般自如地移动着。

他彻底迷失了方向——那些声音如今混入了森林里此起彼伏的神秘之声中,像是群鸟鸣叫,但似乎又掺杂了各种各样野兽的声响。恐惧已经完全抓住了此刻躲在灌木丛后的甄博士,因为他看到一队人举着火把从他前面的林子里走过。那些人的衣着举动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唯一让甄博士感到诧异的是,那些人皆戴着面具,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他们安静地消失在不远的森林中,唯有火光闪烁。当甄博士准备从灌木丛中继续尾随时,一些动静让他再次蹲下来。透过树叶,他看到一群动物野兽开始群聚,安静地走向那一群人消失的方向。当甄博士就着月光仔细看的时候,他发现在动物群中不仅仅只有鹿虎豹猴,其中有几个“动物”的行为颇为诡异,待仔细一看,甄博士才意识到那几个奇怪的野兽实则是人,但他们却双手着地,像虎豹等四脚野兽一般行走。

甄博士等着那些动物走了一段时间后才紧跟上去,并对自己如此大胆的行为战战兢兢,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打着退堂鼓,但事已至此,他急切地想弄个明白,在森林深处,此刻在发生着什么神秘或恐怖之事?

在一条暗沟处,甄博士不小心摔了下去,右腿关节处剧烈地疼,估计是断了。沟很浅,但是要爬上去却已经是不可能了。他想喊“救命”,但又担心会招来那些野兽。在此两难的危急关头,一些火光突然在他头顶燃烧起来,他抬头看到几个人站在沟上,也戴着面具,而其中一人的服装也与甄博士之前所看到的那些人日常着装有所不同。

“你怎么了?”那个戴着纯白面具的人问,声音是一个男子的。

“我腿摔断了!”

“你面具呢?”那个男人问。

话到嘴边,甄博士立刻停下,又想了想才说:“摔下来的时候弄坏了!”

几个人窃窃私语,那个戴着纯白面具的男人似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似乎是戏剧中的某个脸谱面具,丢给他。

“不要再弄丢了,否则你知道后果!”那个男人说。

甄博士看着落在自己手边的面具,知道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只好戴上。面具刚好,透过其上的两个眼洞,甄博士发现自己的视域被紧紧地约束在这一圆洞范围之内。那个男子让其他人到沟里,扶着他上来。除了疼,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腿了。

两个小伙子撑着他往前走,四下火光喧哗,森林里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那些穿过树叶的风似乎成了这些成长多年的树的声音,在他们身边谈论起来——“我后来才知道,那些就是树的声音,当时吓了一大跳,但对于之后的所见而言,也只是小巫而已!”他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个雨天下午,将这样向贾学者提及之后所发生的事——与此同时,甄博士也开始意识到,那些他一直以为是火把的东西并非真正的火,因为它们完全没有温度,脱离了人们拿在手里的长棍似的工具之后,自信地游荡飞舞在森林之中——“那些都是精灵!”贾学者有些激动地说。

是的,那些都是精灵,一种光之精灵,就好似千百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在晦昧的森林中飘浮着。森林中充满了光,但黑夜依旧是主宰,所以当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子剪影和倒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树木植被之后的时候,甄博士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是那颗半面的月亮则依旧提醒着他,这一切就发生在这里,不是梦。

在一处靠近河流的地方,戴白色面具的男人让扶着甄博士的两个男孩把他带到水边,甄博士虽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恐惧却在他身体里四下乱撞,他企图挣脱扶着自己的两个男孩,但他们力气太大。一个男孩把他摔断的右腿放进水里,河水冰凉,在月光下倒映着千万的影子。他在水中看到月光,而随着那个白色面具,男子开始看着河水的时候,甄博士才发现从月光中升起的水珠。那些水似乎活了一般,汩汩地奔向他受伤的腿,并且在甄博士的见证之下,渗入他的皮肤。

(“我能真切地感知到那些水进入我的腿中,然后蔓延开来……”甄博士前倾着身子,对贾学者说,“那些水在十几秒内就接上了我的腿,使之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好!”)

他感觉到脸上面具贴着自己的脸面,甚至在悄无声息地融合着。甄博士用手去扯脸上的面具,却发现面具已经拿不下来了。透过面具圆洞看出去,他看到其他人面具上的圆洞,其中的那双眼睛很难看清,尤其是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

他们继续往前走,向着声响最甚的地方。一些野兽和四脚着地的人也都从各处出现,对于人类并不惊慌,而这些戴着面具的人也对此似乎都习以为常。他们要去的地方已经聚满了人和各种各样的动物——地上的和天上的,一些就紧贴着他们站着,一些蹲在树上或是停在半空中。从四处出现的光芒汇聚,好似篝火般燃烧着。

人们围着火焰,千百张面具各种模样,那两个黑洞中什么也没有。人群的气氛在渐渐上升,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阵寂静,似乎就连呼吸都没了。然后甄博士发现,夜幕上的半面月亮正渐渐地消失,它似乎是听从了某人的命令一般,开始隐匿。然后森林中光芒全无,在灰暗中,甄博士感觉到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出现,并加入了人群。

黑暗中,他看到无数各色各样的光亮闪烁着。

人群中出现祝颂之声,一开始细密如床笫之语,然后渐渐蓬勃,轰轰然然地响彻整片山林,飞禽百兽的声音也在某个时间加入。于是,人的声音和野兽的声音汇聚,成为一道似乎出于一人之喉的神秘之音,刺穿甄博士的耳朵,而直达他内心深处。一股陌生的力量从身体里出现,而莫名的感动一时间因是如此强烈而让他不堪重负……

野兽的声响突然盖过了其他声音,人群中出现骚动,在黑暗中,似乎发生了争斗,但不知是人与人、兽与兽,还是人与兽。就着那些闪烁的光芒,甄博士看到人与野兽彼此斗争对抗,那些四脚着地的人也参与其中。在吵杂的响声、神秘的祝颂和森林发出的声音中,那些斗争的人变成了野兽,他们脸上的面具迅速融入他们的脸,而身体也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变化。

甄博士立刻感觉到来自脸上面具的压迫,但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已经摘不下来了。

许多人都在光线中变成野兽,他们的面具遮住他们的面孔,而最终分不出谁是人、谁是兽。那些隐于阴影之下的人面兽身和兽面人身的精灵鬼怪开始出现在甄博士面具中的两个黑洞之内。那些精怪安然自得,融入花样繁多的面具之中。嘶鸣和嚎叫声此起彼伏,甄博士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化,却无能为力,在他感觉到脸上面具的力量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兽,而他也在此时发现,那些戴着纯白纯黑面具的人依旧是人的模样,站在火焰之后,好似古罗马建筑中的雕塑一般。

百兽在森林中尽情奔跑、打闹、撕咬和争斗。甄博士感觉到体内一股炙热的力量逼迫着他释放,他伸着脖子,一声低沉的吼叫从他的喉咙中喷发;结实的四肢刨着落满树叶的森林之地,当他任由体内的感觉指引自己的时候,奔跑已经发生,就好似闪电般在那些光之精灵和山灵树怪中穿梭。

甄博士在这具身体里,轻而易举地越过那些灌木丛,爬上那些笔直高耸的巨树。树抖动着枝叶,想把他从自己身上丢下来,但总是功亏一篑。一只像老虎的野兽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在危急关头,被四脚着地的人吓跑。

森林里都是飞禽与野兽。声音来自树和风的交流,精灵和鬼怪的对话,还有那些站在光之后祝颂的人们……

奔跑似乎永无止境,而那些取之不尽的力量所带来的快感让甄博士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过去,关于人类的过去。他们曾经也是如此,生活在群山和森林之中,从自然中获得力量,与神怪精灵毗邻而居,人人都能通过祝颂而获得天之奥秘,看到过去与未来……一声霹雳从天而降,甄博士从一个山丘上滚了下来,那些藤蔓善意地接住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但脸上的面具依旧紧贴着,无法取下。

C

“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我们会在今日相遇。”甄博士说,“我知道今日会下雨,我会在市中心遇上堵车,而你会为我准备仙茶……今日我们的相遇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就好像我会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样。”

在曾经的某一刻,贾学者意识到自己也曾获得过这样的力量,但多年的医院经历和折磨,再加上多年对其的压制和沉默,已经让他彻底失去了它们。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再感到遗憾,因为当他最终发现了被隐藏的真理之后,他会重新回到曾经的初生状态,而再次获得最纯洁和无尽的力量。

通过甄博士对其经历的讲述,贾学者也将最终论证出他毕生所坚信的真理并非空中楼阁。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从绝地天通开始,自然被禁闭,人类开始远离自然而走向了政治和伦理的秩序世界,通过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建构而开始在人间建立起一整套约束和规则,进而彻底规训人类身上所具有的最原始自然之力。随着与神灵精怪的日渐疏离,人类与自然的最原初联系也便日渐凋零,直到最终为机器、科学、物质和理性所破坏。韦伯称其为“去魅”,而“魅”正是人类生命之力的真正来源,也是进一步促成人类进入神圣世界的基础动力。

这是贾学者即将完稿研究的重要论点,而甄博士的经历则让这个结论变得更加坚实,因为就如贾学者在书中所提出的,即使如今科学和权力的力量已经渗入世界的每个角落,但世界上依旧存在一群人秘密地保存了原始的真相,并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对其复演,展现人类原本应该所走的道路和最终的目的——通往神圣世界。

“在这个规矩、秩序和理性的——它使得这个世界成为一个乏味的、从属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斥了有用的和孤立的东西,这个世界的法则则是艰苦的劳动,它要求每个人都应按照一种机械的规则行事,存在一个魅影的双生世界,你平日里看不到,但当你戴上面具,透过其上两个孔洞看的时候,就能发现另一个世界。”贾学者说,“这个世界充满了原始力量、兽力、排泄物和欲望,没有禁忌,也没有惩罚;人们在其中想其所想,为其所为,并通过与自然的密切融合,而进入神圣世界。它不在彼岸,就在此岸。狂欢是升华,人们通过情色进入真正的本质世界!”

03

就像贾学者所说,人们通过身体的欲望来叩响神圣世界之门。在森林中,人与人之间赤裸相见,只有脸上的面具,彼此的爱抚即是爱的象征,也是情欲的流露。这里有性欲、爱和对此的表达。

森林中的人们都变了模样,双性合体,多性合体,与众生交欢。那些光芒从人与兽的身体中出现,然后又消失;那些精怪、野兽与人已经难以分清,而成为某种最原初的混沌之物。在这样的混乱和混杂中,甄博士感到恐惧,一种对于自身确定性的摧毁和对于自己是谁的冒犯。在这样的“蜕化”中,万物灵长的身份被剥夺,而成为生灵中的一部分,那些来自树木、弱草、石头、河流和光芒的精灵在他的身体和思想中自由游弋,好似他只不过是一片静谧深蓝的海洋一般。

一个有着兽面人身的精怪融合在甄博士的身体中,而他此刻所感受到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一种未被染指的纯洁,不是力,也不是侵害,而是两者和多者的共生。许多年后,贾学者将会告诉他,这个世界并非仅是人类的,人类只不过是其中的寓居者之一。那些被驱逐和迫害的野兽精怪同样寄居在我们眼角余光都难以再发掘的阴影之后……

“‘我’和‘他者’之间最深刻的联系被切断了、隔绝了、禁止了。神圣的力量只有权力者才能召唤,而这样的虚伪显露无余,因为他们又极力地排斥这一个神圣世界,而对其‘敬而远之’……”

甄博士看到最初、最开始的悲剧,颛顼命令自己的两个孙子,一个撑天以上举,一个按地以下压,从此天地分离,人神百兽隔绝,众生痛哭……

甄博士问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视线中的精怪——Ta 有着人的面孔(但却没有鲜明的性别特征),虎兽的身体和羊的双蹄——“你们那边还好吗?”

这个精怪似乎并未听懂他的语言,只是透过面具上的两个黑洞看着他。Ta 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却好似最清澈的星辰般布满其中。甄博士想起古印度传说中的那些神祇,张开的嘴巴里,都是日月星辰。他感觉到那两只眼睛在无限地扩大,最终吞噬他,等到甄博士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飘浮在众星辰之间……

也就在这里,他目睹了自己和众生的出生与成长,遭遇的悲哀和所感受到的快乐,在这所有的过程中,自然中的那些精灵都陪伴在他们身旁。于夜晚的夜幕之下,在摇篮旁讲述最古老的属于我们所有人的传说和秘密;在散步的森林树影下,狗狗对其鸣叫,而孩子总是回头,看到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在悲哀时,精灵来到你的屋子;在哭泣时,它们待在你的眼泪中……然后是艰难的一生和最终没有谁能逃脱的死亡。

甄博士在这里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贾学者。他们的故事只是刚刚开始,以后他们还会再次相遇,并通过分享彼此不同的方法而感受到相同的经历。在偌大的世界和星辰下,甄博士因为贾学者的存在而获得了某种可贵的安慰,知道这样的孤独最终不会绵延无尽,而长夜总有结束之时,有个人在那里坚定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甄博士为此流下眼泪,变成了几颗星星。他摸的时候,脸上的面具不见了,并非脱落,似乎已经与他的面孔融为一体。那张神秘的、来自久古的面具将在他的余生之中存在着。在这一刻,在绝地天通还未发生之前,他感受到自己的彻底完整和破碎,而这两者并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时刻的不同状态而已。对于往日的温柔怀旧,重新回归统一的圆满,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而享受着破碎和分裂,对于原初诞生的远离,同样不必为此而郁郁寡欢。众神不死,而人与百兽却好似秋虫般,四季轮回后开始以另一种状态存在。没人知道死亡背后是什么,但在此刻——与神怪精灵的共处中——生死并非唯一之事。

在光芒中,甄博士还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在某个落雨的下午前往贾学者的家中,把此刻的这段经历告诉他。后者会相信他,并且用了一生的时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们都在等待着彼此的出现,来分享这段经历,并通过贾学者的笔告知世人。他还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无疾而终;但生命并不仅仅死亡,而死亡也从来并非真正的结束,在绝地天通之后,另一张面具戴在了生民的脸上,一段演绎和人生就此上演。

人类后来忘了曾经的神鬼精灵与百兽,相善相居,但却在潜意识中记住了面具,于是他在人类衰落的历史中演绎存在,流落至今。

此刻的森林再次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如果还有黎明的话。在最后的黑暗中,那些戴着纯白纯黑面具的人们再颂祝词,似乎是为那些如今只能躲藏的野兽精怪送行。他们如今居住何处?在满是钢筋混凝土和玻璃的地球上,他们隐匿于何处?

这是一个无比悲戚的时刻,森林里的众生哀恸,那些祝颂哀婉得令人心碎,而风也留下了最后的恋恋不舍。那些在夜里复活的树木再次沉睡,等待着遥远未来的下一次苏醒,那时——如果它们能有幸活到那一天的话,世界已经沧海桑田,但那些面具之后的灵魂却依旧会一次次地唤醒他们,共同庆祝一个珍贵的时刻。

众神怪精灵、飞禽百兽和这些人分享着最后的共同时刻。从野蛮中走向神圣,在狂欢中走向共同的决定性一刻:天人合一。不是回到,而是再次感知那些非原初的原初记忆。

D

从基本看,神圣的恰恰是被禁止的。

神圣世界的统一性,反对世俗世界平静的规律性。

在贾学者的夜晚,他倚窗而立,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中冒出一只纤长的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他将永远不会离开这里,而留在这漫漫长夜的幽宫,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

04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没有变化,没有光亮,坐在车里的甄博士闭目养神。终于,他隐于心中多年的情结在这一日纾解了。接下来,司机将把他送回他住了多年的房子里,替他开车门撑伞,并最后道一句“晚安”;而甄博士知道,他也将会说一句“晚安”,然后走进房子,把外套脱下来挂在玄关的衣架上;然后他会在黑暗中穿过客厅,到卧室的床上坐一会儿。那时,他的脑海里想的都是在森林中的所见,在高潮中他看到此刻的自己。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彼此对视着,通过面具上的孔洞。

那张死亡面具就挂在卧室的墙上,苍白而冷漠,却又是如此的悲悯。那似乎是某个久远之人的面容,躺在一堆零碎廉价的小玩意儿上。甄博士一眼就看到了它,一眼就认出了它,关于那个他之后很久才会讲述的故事和紧随而至的死亡。

死亡面具注视着他,从生至死。

然后,他会就着床头柜上还剩的半杯水吃半颗安眠药,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面具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好似爱抚般渐渐融入他的血肉。他成了那个无名的死亡之人,成了之后的他者的死亡面具。此时,他想到贾学者,这个一生不幸的人,苦苦追寻于某个世人和权力都质疑甚至是恶语恶行相向的东西……他是从哪里听到关于他的事情的?他忘了,但也没关系,因为就如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的那样,他将在这一次的睡梦中,安然离去。

作者简介

重木,青年作家,诗人,博士在读,有小说发表于《芙蓉》《天涯》《大家》《西湖》《山花》《作品》《青年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评论文章发表于澎湃、界面文化、新京报书评周刊、经济观察家书评与vice 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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